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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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盈月!
    貞觀七年六月初五,帝五女長樂公主下降齊國公嫡長子,宗正少卿長孫衝。這是自唐立國以來,頭一位嫡長公主的士昏大禮。
    妙善早在三天前便被接去了立政殿,接受了長孫氏乃至各教引嬤嬤或直白或含蓄的一番教導之後,將那夫妻相處之道亦了解了七七八八。其實那些事情就算長孫氏不說,妙善心裏也明鏡似的,畢竟她前後兩世也算活了二十餘載,就算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
    不過長孫氏又怎知道這些,到了妙善出降前一晚,還是鄭重其事的塞給她一軸絹畫。
    妙善剛要打開,長孫氏忙摁住道“先莫忙,這絹畫待我走了你再細細的看。”
    妙善看她一臉緊張的樣子,遂隻得點了點頭,將畫擱在一旁。
    長孫氏鬆了口氣,笑“這畫是阿娘當年出降時你阿婆給我的,我一直留著,就想著待你出降時留給你,沒想到這麽快就用上了。”
    “阿娘……”妙善有些心酸,將頭埋進她懷裏,悶悶道“孩兒走後,阿娘要多保重,撰書固然重要,阿娘也別累壞了身子。”
    長孫氏伸手撫了撫女兒的長發,柔聲道“你把你自己照顧好就行了,以後可不能再像從前一樣撒嬌使性,你舅父雖然疼你,但到底不比家裏由著你的性子。”
    妙善聽罷癟了癟嘴“孩兒哪裏有撒嬌使性,孩兒最知禮不過了。再說了,就算我欺負了都尉,他還能為難我不成?”
    “你呀……叫我說你什麽好。”長孫氏恨恨地戳了戳她的腦門。
    “你是我貞觀一朝頭一位出降的嫡公主,怎能如此草率任性?!”
    “阿娘……我”妙善見長孫氏似是生氣了,忙垂下了頭。
    “有些話我念你還小,本想遲幾年再告訴你,怎奈你如此冥頑不靈,我也顧不得話難聽了。”
    妙善拱了拱手“孩兒願聽母親教誨。”
    長孫氏道“我李氏雖為皇族,但那山東士族卻從不把李氏放在眼裏,他們自詡身份清貴,幾乎從不與外族聯姻,就算聯姻也是動輒便廣索聘財,你阿耶為此頭疼不已,就希望你出降後能讓天下人看看,我隴西李氏的女子絲毫不比那些所謂的山東仕女差,甚至還要更好!”
    妙善登時怔在原地,好似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從頭冷到了腳。
    “阿耶把我許給長孫衝,就是為了……給天下人看嗎?”
    長孫氏看著妙善失魂落魄的模樣,頓時便意識到妙善誤會了,忙不迭解釋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阿耶阿娘自也希望你過得平安快樂,隻是……”
    “好了阿娘,我都明白,阿娘早些回去吧。”妙善忽然笑著擺了擺手,轉身慢慢回了寢殿。
    “唉!”長孫氏長長歎了口氣,一轉身卻直直撞上了一個寬厚的胸膛。
    李世民伸手環上妻子的腰“怎麽了?小五和你吵架了?”
    長孫氏拉著他去了外間,才道“我就是讓她出降後要知禮守禮,旁的什麽也沒說。”
    “我不了解你嗎?小五是個細心的,定是你說了什麽讓她多想了,觀音婢,小五明日便要出降了,你們母女就不能好好的說說話嗎?”李世民沉下臉,語氣中是滿滿的無奈。
    “我……”長孫氏語塞,滿腹委屈無處釋放,隻得咬了咬牙,鼻子裏哼了一聲,摔簾子進了內殿。
    妙善在榻上趴了一會兒,揚聲叫簪娘把那軸畫送來。妙善攤開一瞧,果見畫上所畫皆是男女以各種姿勢糾纏在一起,旁邊還有小字細細批注了各種動作的要領。
    妙善初初看時還有些羞澀,看了幾個便已經開始按照普通人物畫細細研究起來。在榻上滾了一會子,索性捧著畫回到案上,執筆蘸了蘸辟雍硯剩下的墨,對著畫自己描起來。
    “公主,臣可以進來嗎?”門外響起夏玉的敲門聲。
    “進來。”
    夏玉推門進來,看見妙善伏在案上作畫,便踱過去探著身一瞧,瞬間從脖子紅到了耳根,他幹咳了一聲,默默移開了視線。
    妙善畫好了最後一筆,興奮的扯了扯他的衣袍“你看,我發現這處的原作有些問題。”
    夏玉大窘,卻也不好拒絕妙善,隻得被迫坐下來聽她興味盎然的給他剖析這幅畫的作畫原理。
    妙善指著畫中的女子道“這女子的腰部扭曲的有些怪異,正常人根本無法做到,而且從整體來看,此女子應身量嬌小,但這雙腿卻過於長了,顯是作畫之人為了追求新奇自己臆想出來的動作,要是真有人這樣做了,隻怕第二天便要請郎中來瞧病。”說罷,掩唇輕笑。
    夏玉此時哪有心思去看那女子長的是圓是扁,那腰扭的往左還是往右,隻乜斜著眼睛附和著點頭。
    妙善拿眼將他一瞧,登時樂不可支,但還是忍住調戲他的樂趣,將畫卷起來遞給他“你把這個收起來吧。”
    夏玉有些奇怪“公主不拿到長孫府去麽?”
    妙善笑道“這也就是看著玩罷了,沒有什麽實用價值,再說我一年半載也用不上。”
    夏玉有些錯愕,但也不好問她,隻得捧著畫下去了。
    妙善這副身子還未完全長開,阿娘告訴她,如果自己還未來癸水便與他成了事,終歸對自己的身子不好。妙善覺得甚是有理,更何況她也並不願意和一個還不甚相熟的男子共赴鴛枕。
    妙善歎了口氣,叫來侍女服侍她卸去了釵環脂粉,方寬了衣上榻睡下。
    正值酷暑,立政殿內悶熱不已,妙善在榻上輾轉反側,一合眼便好似眼前有無數個小人在她麵前打架,妙善索性抱著枕頭盤腿靠著牆坐了一夜。
    眼看著天色漸明,妙善可算是有了睡意,誰知腦袋剛一沾枕頭,便被蘭兒拉了起來。
    妙善憋了一肚子氣卻也不好發作,隻得任由蘭兒擺布,畢竟她起的已不算早了。
    妙善哈欠連天的下榻穿衣,匆匆洗漱完畢,方坐在鏡前梳妝。
    蘭兒看著鏡中的她,不由笑道“公主若是累了,一會兒用過早膳便歇一會兒吧。”
    “不用”妙善掩著嘴打了個巨大的嗬欠,瞬間淚流滿麵。
    蘭兒忙抽出帕子遞給她“公主還是歇一會兒吧,待用過午膳,便要告祭祖廟,上拜帝後,聽女官教導。一趟忙回來才開始上妝換衣,一時都不能停的。”
    妙善恨不得以頭搶地,立時升天才好。無奈隻得聽從蘭兒,大致收拾了一番,用過早膳後便令宮人在廊下放了一座矮榻,自己倚在榻上搖了半晌的紈扇,終是沉沉睡去。
    妙善這一覺倒是睡的極安穩,若不是蘭兒叫她,恐怕都能錯過祭拜祖廟。
    妙善洗了把臉,匆匆套上公主揄翟,乘著牛車去了祖廟祭祀,回宮後又往太極殿去受公主詔封,領金印金冊。這是妙善自五年前受公主冊典後,第一回踏入太極殿。
    李世民全程麵無表情的看著鴻臚寺卿主持完了整場的冊封典禮,直到妙善被一群宮娥妃嬪簇擁著回立政殿上妝後,身形才晃了兩晃,歪倒在一旁。
    “二郎!”長孫氏驚叫一聲撲上去,卻見李世民捂著臉沉默不語。
    長孫氏見他如此,心下也自萬分難過,但還是含著淚勸道“三青嫁的不遠,以後會常回來的。”
    李世民抹了抹眼睛“我不難過……我隻是……隻是有些不習慣。”
    “二郎,三青出降,妾身也自舍不得。”長孫氏終於忍不住,抽出帕子不住拭淚。
    李世民轉身將妻子攬入懷中,二人緩緩踱出了大殿。
    立政殿內此時卻是熱鬧非凡,妙善坐在鏡前,身旁圍了至少五位宮妃給她上妝梳頭,那身揄翟早已被收入了櫃子,花冠也被盡數卸下擱置一旁。妙善一頭長發被盡數盤起,頭頂上戴了高聳的帽惑。妙善頓覺脖子矮了一寸,眼看那沉甸甸的赤金鳳釵要往自己頭上招呼,妙善手疾眼快的一把摁住,近乎哀求“好夫人,換個鎏金的釵子吧,太重了!”
    韋貴妃不以為然的揮開了她的手,道“公主大婚,豈可玩鬧?!”
    “可是……”妙善話音未落,便有趙婕妤捧了整整一盒的琉璃細釵,給她迅速的插了滿頭。
    妙善咋舌“婕妤看樣子十分手熟啊。”
    趙婕妤莞爾“當年襄城公主出降時,亦是妾身幫著梳妝的。”
    妙善“哦”了一聲,便再不說話了。
    公主士昏禮繁瑣,縱使身旁有許多人圍著,也是直到日暮低垂才完成了所有的梳妝。
    妙善朝鏡裏看了一眼,頓時嫌棄的別開雙目這畫的跟鬼一樣,完全就不是她好嗎。到時團扇一撤,長孫衝見了她不嚇個半死才怪呢。
    韋貴妃執著鏡子笑道“公主不愧是唐宮第一麗人,這樣傾國傾城的新婦子,妾身還是頭一回瞧見。”
    妙善不敢苟同,連笑也不敢笑一下,生怕自己那血盆大口嚇死自己。
    即便如此,鏡中場景還是不經意間落入她的眼底隻見一群宮娥采女之間,夏玉倚著柱一動不動的望著她,眼裏透出一絲茫然。
    妙善忽然想起當年自己受封公主時與他的對話,她問他如果到自己出降的那一天,他會為自己打理嫁衣嗎?如今看來,他回答的倒是一絲也沒錯。
    “阿玉過來。”妙善從人群中探出一個頭來,笑著朝他招手。
    “公主。”夏玉上前作了一揖。
    “這桌上有一盤畢羅,你給小九送去吧,他愛吃。”
    ?夏玉遲疑了一下,還是捧著畢羅出去了。
    ?待妙善收拾停當,這屋裏不知什麽時候又多出些素不相識的華服婦人出來。韋貴妃對著名單一一給她介紹,原來大部分都是李氏宗親和高家那邊的妯娌姑嫂們。妙善頭上各式帽惑宮花釵冠步搖熱熱鬧鬧的好似開會一樣,也實在不好與她們見禮,隻得微微拱手以示禮貌。
    這些命婦宗親大多是被一道聖詔宣過來給妙善撐場麵的,與妙善幾乎從未見過,大家站在一處寒暄了幾句便再沒什麽可說的,遂都聚在一起討論起長孫衝來。妙善無心聽她們閑話,遂坐的端端正正的打起了盹兒。
    ?正殿之內,早已擺好了丈高的四重銀屏,以往空蕩蕩的立政殿此時熱熱鬧鬧圍了一屋子人。
    ?忽然,一個宮娥笑著跑進來,高呼道“快,新郎子往立政門來了!”
    ?這一聲無比響亮,就連在寢殿裏補妝的妙善都聽的一清二楚。妙善心裏一緊,接著便聽見外間隆隆的殿門關閉之聲,圍著妙善的命婦們呼啦一下盡奔去了外間,笑鬧著一人奪了一個四尺長的木棍拎在手裏。
    ?妙善看了看韋貴妃,韋貴妃笑道“公主放心,這些夫人都是見慣了的,下手有分寸。”
    ?妙善……
    ?剛過了片刻,便聽見外間嬉鬧聲驟然變大,其間夾雜著一兩句男子的聲音,不過聽不真切。
    ?蘭兒笑道“這是夫人們攔著讓作詩呢。”
    ?妙善點點頭,伸手把博鬢戴正,正巧從鏡中瞧見鬼鬼祟祟摸進來的夏玉,忍不住笑問“外間早已關了門,你怎麽進來的?”
    夏玉理了理衣冠,道“這正門關的死死的,臣貓著腰一路沿東小門進來,沒想到連小門也有等著鬧郎子的,臣差點就吃了棍棒。”
    ?二人正說著,忽聽外間笑鬧聲像平地裏炸開一般,妙善用腳趾頭想一想都能猜到外間是怎樣一副“慘烈”的景象。果不其然,隻見韋貴妃從外間看了熱鬧回來,笑道“那高家的大娘子著實勇猛,把駙馬的冠帽都差些打下來!”
    ?妙善心裏一驚,還是忍不住問道“沒事吧?”
    ?韋貴妃笑著擺擺手“公主放心,若真的傷著了他,我們也不好向公主交代的。”說罷,又掩著嘴“咯咯”笑起來。
    ?妙善無言以對,隻得由著宮婦又給她臉上撲了一層鉛粉,這時,便聽見簾外響起了一道低沉的有些熟悉的聲音“待聞燭下撚紅粉,銀鏡台前別作春。無須滿麵姣花卻,願留蛾眉待畫人。”
    ?話音剛落,便聽見一群人齊齊的喊“請公主尊駕!請公主尊駕!”
    ?妙善撇了撇嘴,又細細的描了描眉。
    ?這時,不知是誰扯著嗓子喊了一聲“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
    ?有人帶頭,其他人亦漲了氣勢,齊齊的催妙善快出來。
    ?蘭兒與妙善遞了個眼色,方將簾子掀開一角,喝道“公主起駕,閑人退避!”
    ?待那群人老老實實推至正房門口,才有兩個宮娥一左一右將妙善架起來,擁著走到了正房中重重畫屏後坐下,
    ?妙善麵南背北坐在馬鞍上,隔著重重銀屏,隻能隱隱約約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色身影分開人群,緩緩朝她走來。
    ?周圍一下安靜下來,靜的仿佛能聽見他踩在紅氈上的腳步聲。
    ?心跳陡然加速,妙善隻覺得她現在緊張的連冷汗都要往下淌。忽然,一雙手握住她早已汗津津的手,妙善抬頭,對上豫章的笑臉。
    ?豫章握著她的手,隻微微笑了笑,便轉身離去了。
    ?妙善的心沉了下來,她捂著胸口,調整了一下呼吸。誰知還沒等她把身子坐正,便看見一個黑影朝著她直直的飛了過來。妙善沒有防備,下意識往後一閃,那滿頭的珠翠叮叮咣咣的響起來,立時便有兩個宮娥上前將她扶正。又有兩個女官上前抓住了那“黑影”,用紅羅裹起來。
    ?妙善定睛一瞧,原是一隻胖乎乎的大雁。
    ?女官用紅繩將那大雁的咀纏好,用紅羅裹著抱了下去。
    ?妙善坐正了身子,看著那高瘦的身影在銀屏前停下,深深作了一揖。
    ?“銀障重重掩,羅綺隊隊芳。為言宮人道,去卻又何妨?”
    ?作罷詩,便有晉王李治與皇十九女李淑上前撤去銀屏,妙善才得以真正見到長孫衝。
    ?長孫衝身上規規矩矩的穿著絺冕,他上前兩步,不經意與妙善四目相對了一下,便立刻移開了目光,將手中奠雁放在她腳下,對著她納頭便拜“臣宗正少卿長孫衝特受命迎公主入府。”
    ?妙善頗矜持的一頷首,便有兩個宮娥上前將她扶起。長孫衝立刻上前攙住她一隻胳膊,扶著她緩緩出了立政殿,坐上了去往長孫府的花車。
    ?李承乾看著妹妹上了花車,朝鴻臚寺卿點了點頭,一聲鑼鼓開道,送親隊伍便在一片嗩呐笙笛聲中緩緩駛出了立政門,沿著宮道一路朝南走,在承天門停了下來。
    一眾宮妃親王命婦擁著帝後二人候在承天門前,看著送親隊伍遠遠過來,李世民不禁攥緊了妻子的手。
    花車在承天門前停下,李承乾翻身下馬,朝著李世民深深下拜“啟奏陛下,駙馬都尉已親迎公主於承天門,還請陛下、皇後教誨。”
    妙善也在一眾宮娥的簇擁下出了花車,朝著帝後二人盈盈一拜“臣奉命下降宗正少卿長孫衝,特來拜別。”
    長孫氏偏過頭看了看李世民,見他梗著脖子,兩片薄唇微抿,情知是不能說話了,隻得上前一步,道“出降之後,應遵行人婦之道,奉敬舅姑,體恤夫婿,友善兄弟,內理瑣務,外迎客賓。不可嬌縱任性,以失婦子之儀。”
    妙善作揖“臣謹遵殿下懿旨。”
    長孫衝也上前跪下“還請陛下、皇後放心,臣定會善待公主。”
    長孫氏笑著點點頭,李世民斜著眼看了他一下,終是沉著臉“嗯”了一聲。
    妙善又對著雙親作了長長一揖,一步三回頭的上了花車。
    長孫衝繞著花車轉了三圈,而後方躍上馬背,鼓樂聲再次響起,巨大的車輪緩緩轉動起來。李世民瞪著雙眼,看著她的車馬行出了承天門,離自己越來越遠,直到連最後一個人的身影也消失在茫茫夜色裏,直到他再也聽不見那喧鬧的吹打之聲,蓄了一天的淚水終是失去了控製,爭先恐後的自眼眶滾滾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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