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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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盈月!
自那日樂遊原一別後,妙善除了在除夕夜和駙馬一起朝見帝後,便再沒有踏入過宮門一步。她原以為長孫家離太極宮近,她便可以在出嫁後常常回去探望,可事實好像並非如此。自她嫁入府後,便有那京中的貴婦隔三差五的設宴相邀。妙善雖是公主,但畢竟年紀尚小,又顧念著君臣之誼和長孫衝的體麵,倒也沒有拒絕。誰料那些貴婦看她如此,都爭相往長孫府投寄請帖,邀請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門,這家的夫人添了男丁,那家的夫人嫁了女兒,最過分者,就連自家新挖了一方池塘都要設宴請妙善前去觀賞。妙善不是那有求必應的菩薩,一來二去也生了厭煩,索性對外宣稱自己抱病,將大大小小的宴邀一概推了個幹淨。
這日,妙善用過午膳,懶懶的倚在榻上捧了閻立本送她的畫冊,房中炭盆燒的火熱。
妙善抬手拭了拭汗,道“蘭兒,將牛乳拿來,我有些渴了。”
蘭兒彼時正忙著給她收拾畫具,聞言笑道“銅壺就在盆上擱著,公主探個身就夠到了。”
妙善揉了揉酸痛的腰肢,嬌聲道“這幾日不知怎的,總覺得渾身酸痛。好姐姐,我懶怠動,你幫我拿一下。”
蘭兒素日最受不得她這般嬌滴滴說話的樣子,忙擱下手中畫筆,過去倒了一盞熱牛乳遞給她。
妙善接過來吸嗦著喝了一口。
蘭兒見狀笑道“婢子瞧著公主還是出去走一走的好,呆在屋裏愈發的不想動了。以前出去赴宴的時候不也是好好的?”
妙善歎了口氣“別跟我提這個,我現在一聽到這兩個字就反胃。”說罷懶懶的翻了個身,將胳膊枕在腦袋底下“這長安城裏的貴婦怎麽這麽多,還都這麽喜歡設宴,這都是什麽奇怪的癖好?”
蘭兒笑道“她們為什麽喜歡設宴,公主難道不知道嗎?”
妙善用衣袖扇了扇風“我知道,不就因為我是嫡公主嗎,如今我出了閣,她們與我親近,也是為她們的丈夫奔走,可她們不知道,我雖是公主,有些事卻也不好過問的。”
蘭兒見狀去妝台上取了扇子給她打上,輕聲道“公主也別多想了,這炭火燒的太旺,婢子命人撤下去吧。”
“別!”妙善一把摁住她“我還是冷,別撤下去。”
蘭兒遂去渥了渥她的手,果覺十分冰涼,遂也隻得罷了。
妙善手腳冰涼,又腰酸背痛,隻一動不動的癱在榻上,連長孫衝回來了也隻是扭過頭問了聲好。
長孫衝上前挨著她坐下,看她麵色蒼白,還以為她舊疾複發,忙問道“是不是又病了?趙直長可來過了麽?”
妙善坐起來攏了攏衣襟,遮住胸前雪白的肌膚,道“沒什麽,隻是有些不舒服,可能受了涼,睡一晚便好了。”
長孫衝還是有些不放心,但見她如此,也不好說什麽,忽想起自己在西市命人買了一碗冰酥酪,便起身去端了來,笑道“我聽說你以前在宮裏便喜歡吃冰冰涼涼的酥酪,今日去西市采買,看見有賣酥酪的便買了一份回來,既然身子不好,那就嚐一嚐好了。”說著,舀了淺淺一勺遞到她嘴邊。
妙善咽了咽口水,張嘴吃了。
“還吃嗎?”
妙善垂下眼眸“……不吃了。”
長孫衝看了看她,笑著又舀了淺淺一勺“再吃些吧,房裏熱。”
妙善眼睛一亮,扭捏了一下,還是乖乖張開了嘴。
不知不覺,那酥酪已被她消滅了大半。妙善舔了舔嘴角,心滿意足的躺了回去。
“你吃吧,我不大舒服,吃不了許多。”
長孫衝把剩下的吃完,還是覺得腹中饑餓,又讓江流去膳房弄了半隻燒雞。
長孫衝撕下一塊雞腿肉,看了看背對著自己縮在榻上的妙善,端著燒雞站起了身。
“潛然,過來……”妙善撐起半個身子,有氣無力的招手叫他。
長孫衝叼著雞腿轉過身子,看見妙善倚在枕上,一手捂著小腹,蛾眉緊蹙,麵上毫無血色。
“你怎麽了?!”長孫衝吐了雞腿,三兩步奔到榻前,執起她的手焦急問道。
妙善隻覺得小腹中仿佛生生墜了個頂大的秤坨,疼得她連手腳都在打顫“我……我肚子好痛。”
“肚子痛?早知便不讓你吃那麽多冰酥酪了。”長孫衝自顧自說著,扶著她躺好後,邁步便出去了。
妙善在榻上痛的翻來覆去,長孫衝從外間掀簾進來,從被子裏塞進去一個扁爐讓她捂在腹上,自己仍坐下將燒雞吃完,叫來下人服侍他淨了手,又坐在案前批閱了幾卷公文,院外隱隱傳來巡夜之聲。長孫衝打了個哈欠,道“幾時了?”
慧娘答道“初更過半,府中已經落鎖了。”
長孫衝站起身來,朝榻上看了一眼,見她已經睡下,輕聲道“我也有些困了。”
慧娘上前道“婢子命人去燒熱湯服侍郎君梳洗。”
長孫衝搖搖頭“我今日不梳洗了,熱湯晚一些準備,另外,去櫃子裏拿一套新的床褥送來。”
“郎君要床褥做什麽?”慧娘不解。
“拿來便是。”
慧娘雖不解,但還是去取了床褥過來。長孫衝散了頭發,褪去外麵衣袍,隻留一盞油燈,半靠在榻上看著《獨行傳》。
大約二更時分,妙善忽然低喃了幾句,蠕動了一下身軀,慢慢睜開眼睛。
“你怎麽還不睡?”妙善揉了揉眼睛,輕輕推了他一把。
長孫衝不緊不慢的將書卷好,轉過身來,滿麵含笑的望著她。
“我等著你醒過來呀。”
“等我醒過來?”妙善滿腹疑惑。
長孫衝不語,隻朝著她身下努了努嘴。
妙善掀開被子一瞧,卻見身下月白色綾褥上赫然暈開了一抹刺目的猩紅。
妙善“唰”的一下蓋好了被子,麵上紅的能滴出血來。
“你……你先……先出去!”
長孫衝輕輕笑了一聲,起身欲走。
“唉……你!”妙善急得跳腳
長孫衝回過身作了一揖“公主放心,臣這就叫蘭娘子進來。”
妙善手忙腳亂穿好衣服,忽一眼瞥見榻尾擱著的綾褥,先是一驚,待反應過來,便覺一股暖流慢慢流出心底,淌到了身體的每一處。原來,長孫衝如此心細如發,竟將這換洗的被褥都準備好了。
“公主可覺得好些?熱湯早已備好,一會兒公主就可以換洗。”蘭兒急匆匆奔進來,幫妙善撤去了髒汙的被褥,換上新的。
妙善披著衣服站在地上,看著蘭兒有條不紊的指揮著宮娥忙前忙後,忽然問道“你說熱湯早已備好,難道你一早便知我今夜要來癸水?”
蘭兒上前給她褪了衣裳,用帕蘸了熱湯給她擦拭幹淨,笑道“是慧娘阿姐準備的。”
“慧娘……”妙善垂首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忍不住抿嘴一笑。
蘭兒將月布拿來給妙善墊上,又去尋了套幹淨的中衣給她。待收拾停當,已是三更光景,宮娥都退了下去。妙善打了個哈欠,翻身上榻。
蘭兒給她掖好被褥,剛要回身去熄了宮燭,妙善忽然扯住她的衣袖“駙馬呢?”
“駙馬去書房歇著了,他明日還要上朝,怕夜裏起來驚擾公主。”
妙善點點頭“阿玉可在外麵?”
蘭兒笑道“一直在外麵守著,他還叮囑婢子要好生照料公主。”
妙善聞言麵上一紅,雖說夏玉乃宮中內臣,又與她一起長大,但到底男女有別,這些閨中之事還是不好讓他知曉。
“好了,公主別想這些了,安心睡吧,婢子會在外麵守著公主。”蘭兒又著力撫慰了她一番,方吹了燈緩緩踱了出去。
妙善平展展躺在榻上,感受著身下久違的傳來的一股股熱意,不由心下感歎上一世她在十四歲的初春來了癸水,這一世,她亦是十四歲的初春來了癸水,難道十四歲來癸水是她們李家女子的傳統?
還記得上一世她來癸水是在立政殿內,當時的自己年少無知,還以為自己得了救不得的惡疾,拉著貼身的宮娥內侍哭的死去活來,鬧得滿宮皆知。這一世倒好,直接讓自己那少年夫婿撞了個正著,倒也算省事。
唉,如果有阿娘在身邊,或許自己也不會這樣狼狽吧。也不知阿娘的身子如何了,那日趙直長來報,阿娘的身子還算康健,按理說不該得日後那場重病才是,到底是什麽誘發了阿娘的氣疾?若自己將那誘因找了出來並且加以阻止,阿娘是不是便會逃過此劫?
妙善腹中疼痛,也無心睡覺,遂將自己所知的貞觀八到十年所有的事想了又想,也沒發現有哪裏不妥,隻得先自睡了。
眼看著距離長孫皇後病逝隻兩年有餘,妙善愈發焦急起來,並開始發布重金去全國搜尋名醫。可誰知還沒等她找到什麽曠世神醫,便接到了一個令她五雷轟頂的消息。
今上氣疾複發,且病情極其危重,隨時有崩逝之可能。
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妙善拖著病體,不顧一切快馬入了皇宮。
立政殿內,李世民靠在長孫氏的膝上,聽著妻子給他念群臣上遞的奏疏。
忽然,外間隱隱傳來內典引的聲音“大家在殿內安寢,容臣進去通稟,公主不能硬闖,公主慢來!”
緊接著,便聽見珠簾碰撞之聲,淩亂的腳步聲夾雜著環佩之聲由遠及近傳來,李世民拍了拍她,長孫氏扶著他坐起來,在他身後墊了個枕頭。
“孩兒拜見父親,拜見母親。”妙善奔到李世民榻前,含淚納頭便拜。
李世民想伸手去扶她,可略動一動便氣喘如牛,也隻得罷了,遂笑了笑“快起來吧,地上涼。”
妙善並不起身,隻含淚望著父親“孩兒不孝,阿耶生此重病,孩兒竟毫不知情。”
長孫氏上前扶她起來,輕聲道“不怨你,是我和你阿耶不讓他們告訴你。”
“為什麽?!為什麽不告訴我?!”妙善還是忍不住,淚水不爭氣的掉下來。她一把抹掉眼淚,厲聲問道。
李世民垂下眼眸,緩緩道“你當時要出降了,阿耶不想讓你分心。”
“所以……這個病在我出閣前便已經發作了?是麽?!”妙善上前拉住李世民的手,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睛。
李世民心虛無比,看著女兒猩紅的雙眼又覺得心疼,隻得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頰“阿耶……不想讓你有遺憾。”
“那你們就可以這樣欺我瞞我?!”妙善忽然暴起,聲嘶力竭的指著雙親,全身戰栗起來。
“放肆!這是你阿耶!李麗質,你還有沒有規矩?!”長孫氏柳眉倒豎,厲聲嗬斥。
妙善也知道自己這樣失禮至極,可她就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憤怒,這種憤怒,自她聽到父親病危的消息時便已在心頭如火一般熊熊燃燒起來,並且越燒越旺,直到她聽見李世民的這句話時,終於像困獸出籠一樣完全爆發,沒有理由,沒有前因後果,就這樣徹徹底底的釋放出來。
“規矩?”她冷笑了一聲
“孩兒隻知,身為子女,侍奉雙親是為規矩;身為下臣,守護君王是為規矩。如今父親生病,所有人都欺我瞞我,讓我不能行子女臣下之道,這……難道不是亂了規矩?!”
“啪”的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她臉上。妙善偏過頭去,淚光模糊中,看到了長孫氏憤怒到扭曲的麵容。
妙善輕輕笑了笑“阿娘,你又打了我。”
“李麗質,你如此出言不遜,太讓阿娘寒心了!”
妙善輕輕摸了摸已經腫脹的臉頰,緩緩跪伏在地,朝著二人行了一個大禮
“孩兒出言不遜,孩兒有罪,但孩兒不悔。”
?李世民怔怔的看著妙善,驀然驚覺自己眼前之人早已並非當年那個坐在自己肩上摘桂花的幼小女童了,她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獨立的看法,並且能夠無畏無懼的說出來。
?李世民感到欣慰,卻又平白的生出了一絲恐慌。
“你……”長孫氏如鯁在喉。
“明日,我便會帶趙直長入宮為父親診治,從明日起,我仍居延嘉殿,直到父親痊愈為止。”
說罷,她又朝李世民行了一禮,方緩緩站起身來,轉身向外走去。
長孫氏看著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立政殿前,終是忍不住伏到榻上哀哀低泣。
李世民摸了摸妻子的長發,輕聲笑道“你哭什麽?我不是還好端端的在你麵前嗎?”
長孫氏執起他的手,哽咽著問道“你還記得你問過我的話嗎?”
“什麽話?”
“你問我,我能不能陪你走到最後。”
李世民笑了笑“問過,你說‘能’,我都記得。”
長孫氏拭去眼淚,從袖中掏出一個小藥瓶。
“妾身從不會違背自己的諾言,若二郎痊愈,妾身會與二郎攜手共續貞觀盛世;若二郎真的挺不過這一關,妾身也願陪你一起。”
李世民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劈手便要去奪那藥瓶,長孫氏早已收入袖中。
李世民扳著她的肩膀,連連搖頭“你又是何苦?!你還年輕,我們的孩子不能沒有母親!”
長孫氏看著他,眼神無比堅定“承乾三青他們都已長成,阿鷂雉奴和兕子亦有宮人教導,妾身身後無憂,大可陪夫君一同赴死。”
“觀音婢……”李世民終於忍不住,伸手將妻子攬入懷中“你放心,就算不為大唐江山,就為了你這句話,我也一定會好好活著。”
長孫氏伏在丈夫懷裏,他身上的濃鬱藥香打著彎兒鑽進她的鼻子,竟讓她覺得莫名安心。
二人靜默良久,李世民忽然悠悠問了一句“我答應你定會痊愈,你也要答應我,不能先我而去。”
長孫氏頓了頓,笑道“我答應陛下,一定與陛下共白頭。”
李世民嘿嘿傻笑起來“我記住你的話了,你日後若先我而去,便是抗旨不遵。”
長孫氏輕笑一聲“我若抗旨,陛下當如何?”
李世民氣勢洶洶的道“我便……”忽然,他神色一黯,長長歎了口氣“對啊,我……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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