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賜福

字數:8535   加入書籤

A+A-




    長安盈月!
    剩下的幾個月,妙善便以養胎為由,順理成章的推掉了一切外出,安心在府內每日吃吃睡睡,又或是和長孫衝一起彈琴作畫,談論風月。
    待入了正月,長孫衝得了宗正寺卿的特許,不必每日在寺內坐班,遂得了空閑多陪陪妻子,這一來二去,不免生出些煩悶來。
    妙善看長孫衝五脊六獸的模樣,遂抿嘴一笑,放下手中畫冊,道“你既然無聊,不如便做一幅畫,以前隻聽說你極善丹青,但你我成婚這幾年,我還從沒見你動過筆。”
    長孫衝抬眼認真的看了看她,見她慵懶的側臥在長長的梨木胡床上,身上月白留仙裙的一角沿著胡床溜下來,耷在床邊的羊毛地毯上,一頭青絲隨意的傾斜在腦後,有幾綹散在她身側軟枕上,房內熏爐散發的熱氣熏的她雙頰粉紅,就像樂遊原上開的鬧哄哄的櫻花。
    長孫衝遂命慧娘進來備好紙墨顏料,托腮凝望了她片刻,笑道“你盡量不要動,我提前告知一下,我並不擅仕女圖,畫毀了別怨我。”
    妙善將頭枕在胳膊上,笑道“你畫吧,我不嫌棄。”
    長孫衝點點頭,一邊描著線稿,一邊尋些閑話與她說。
    不過片刻,妙善便有些支撐不住了,在床上微微挪動了一下,不久便朦朧睡去。長孫衝輕手輕腳去尋了薄褥給她蓋上,又到外間囑咐慧娘給鸚哥兒添了吃食,叫它不要吵鬧,方回來坐下。
    慧娘將銀架子挪的遠了些,輕輕逗弄著鸚哥兒,忽然瞟見趙氏院中的小丫頭婉兒嫋嫋婷婷的進了院子,徑直往食薇堂去。
    慧娘放下手中白瓷小盅,提了裙子慢悠悠走過去,攔住婉兒的去路。
    “慧娘阿姊安好。”婉兒欠身行了一禮。
    慧娘冷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見她規規矩矩的梳著雙環髻,上身穿著方領素色小衫,腰上係了一條紅白間色綾字裙,隻是在鬢邊簪了兩朵怒放的臘梅,額間用胭脂描了一朵小巧的梅花鈿。
    慧娘登時拉下臉來,厲聲道“國喪期間,還打扮的這般模樣,你主子竟還能把你放出來亂跑!真是毫無規矩!”
    婉兒垂首道“我家主子新得了一包枸杞子,因想著公主有孕,特命婢子送來。”說著,將那包枸杞子奉到慧娘麵前。
    慧娘打開看了一眼,果見是上好的成色,麵色微微緩和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給我就好了。”
    “可是,我家主子要我親自送到公主麵前。阿姊能否通稟一聲,讓我進去給郎君和公主問個安?”
    “問安?”慧娘冷笑一聲
    “公主已經歇下了,你這樣冒冒失失進去問安,不知所謂何意啊?”
    “不不不,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主子的命令不敢違抗,還望阿姊通融通融。”說罷,從袖中摸出兩個銅板就要給她。
    慧娘往後一退,叉著腰道“真是笑話,你闔府上下去打聽打聽,看你主子見了大郎是什麽嘴臉,還虧的跑來拿你家主子壓我,我告訴你,不要以為大郎不知道你家主子打的是什麽主意,你回去勸勸趙氏,讓她趁早死了那份心,大家仍各自安好,不要沒得鬧起來不顧彼此的臉麵,倒使得他們兄弟生分了。這枸杞子你還是拿回去吧,公主什麽沒有見過,還缺你這點子枸杞。”
    說罷,不顧婉兒哀求,將她一路從院裏推了出去。
    長孫衝聽見外間響動,遂推開門問道“慧娘,方才是誰來過?”
    慧娘笑道“一個小丫頭把草剪壞了,我說了她幾句,打發她走了。”
    長孫衝點點頭,囑咐了一句“以後聲音小一些,長樂難得睡一個安穩覺,不要吵醒她。”
    慧娘笑著點點頭“婢子知道了。”
    長孫衝還要說什麽,忽聽得妙善在房裏叫他,遂忙屋一瞧,果見她已醒了,正伸著手去夠一旁的熱牛乳。
    長孫衝將牛乳遞給她,問道“可是我吵醒了你?”
    妙善搖搖頭,指了指肚子笑道“孩子在踢我,歡騰的很。”
    長孫衝聽了也覺新奇,遂將手探入裙中,輕輕覆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腹中胎兒似是感受到了那不屬於母親掌心的溫度,輕輕的踹了一腳。
    長孫衝飛速撤出了手,撓了撓頭道“嚇死我了,原來他在裏麵真的會動。”
    妙善抿嘴輕笑“這可是活生生一個人,怎麽可能不會動。”
    長孫衝伸出戳了戳她的腹部,笑罵道“他可真皮,還沒出生就敢踹我,日後還不是霸王一樣。”
    妙善一巴掌揮開他的手,笑道“你從不和他說話,也不理他,怨不得人家踢你。”
    長孫衝訕訕一笑,起身去架上將畫摘下來給她看,笑道“我剛剛隻畫了線稿,等過兩日顏料化了再上色暈染。”
    妙善湊過去仔細瞧了瞧,讚道“果然好畫,隻是怎麽以前從不見你畫過?”
    長孫衝麵上笑容斂了斂,輕聲道“父親不大喜歡我做這些……”
    妙善一愣,一時也不知該如何相勸,畢竟之前他們父子是如何相處的自己也並不知曉。
    妙善想了想,忽然抓住他的手,道“你放心,我不會阻攔你做你想做的事。我父親就從不會阻攔我想要的,我想作畫,他便請了閻先生教我。我要習琴簫,他也不攔我,總是盡力給我最好的。”
    長孫衝目光中流露出極大的豔羨來,他又摸了摸妻子隆起的小腹,悶聲道“你活的真快意,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妙善往他懷裏蹭了蹭,剛想開口說話,隻覺小腹忽然墜的生疼,妙善忍不住低叫了一聲,緊緊抓住他的衣袖。
    長孫衝跟著緊張起來,忙問道“你怎麽了?”
    妙善蹙著眉忍了片刻,方覺得好些,輕聲道“剛剛不知怎麽了,忽然就腹痛起來,好在現在已經沒事了。”
    “真的沒事嗎?”
    妙善搖搖頭,道“我躺著不大舒服,你扶我起來走一走。”
    長孫衝隻得給她穿好鞋子,扶著她在屋內轉了兩圈,妙善又腹痛起來。
    長孫衝不敢大意,忙去叫了郎中和提前招入府內的穩婆來。
    這期間妙善又疼了兩回,身下也隱隱見紅。
    趙直長診過脈後,有條不紊的吩咐穩婆準備接生的工具。
    “公主是不是要生了?”長孫衝問道。
    趙直長道“駙馬莫慌,這是正常的分娩前兆,這兩天駙馬千萬注意著些,公主要是腹痛頻繁,便立刻派人來叫臣。”
    長孫衝揖了揖手“多謝先生了。”
    趙直長還了一禮,便拎著藥箱離去了。
    妙善倚在榻上,捂著肚子一言不發。
    長孫衝過去拉住她,問道“可是很疼?”
    妙善笑了笑“覺得肚子裏好像有什麽在往下墜,倒也不是很疼,而且忽然也不胸悶了,就是有些害怕。”
    長孫衝吻了吻她的額頭,輕聲道“莫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當天夜裏,妙善生生被疼醒了三次,後來索性也不睡了,隻抱著長孫衝哭。
    長孫衝攬著她問道“要不要叫趙直長?”
    妙善拍著他的胸口哭道“快去叫他過來,我受不了了!”
    長孫衝忙叫江流快馬出府去找趙直長來,蘭兒和簪娘服侍她換了一身中衣,另有穩婆掀開裙子瞧了瞧,對長孫衝道“公主羊水已破,想是要生了,還望駙馬回避。”
    長孫衝看了妙善一眼,見她疼得麵色慘白,已無心同自己說話,不免有些擔心,再三問道“她真的沒事嗎?”
    穩婆忍不住笑道“駙馬放心,婢子接生近二十年了,什麽沒有見過的,而且公主身子康健,胎位也很正,公主不會太過痛苦。”
    “可是我看她……”
    “駙馬放心吧,就算駙馬在這裏也幫不上忙,隻會添亂,駙馬還是安心在外等候為是。”說著,便一邊一個,笑著將他架出了產房。
    長孫衝坐在廊下,看著婢女進進出出,晃的他頭昏眼花,好容易判得趙直長來,二人連寒暄也免了,趙直長直接拎著藥箱進了產房。
    ?妙善下裙盡褪,兩腿被白綾固定在榻角,縱使榻前已擺了兩重畫屏,紗幔亦被放下,可她還是抑製不住從心底生出的莫大恐懼。她的身邊沒有阿耶
    阿娘,沒有長孫衝,甚至連夏玉和蘭兒都被擋在門外,有的隻是一張張陌生而嚴肅的麵孔,這是自李淵去世之後,她再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助。
    ?“臣參見公主。”
    ?乍一下聽到趙直長的聲音,妙善感動的快要哭出來,仿佛疼痛也削弱了許多,她微微探起身,喘著粗氣道“有勞直長了。”
    ?趙直長拱了拱手,掀開紗帳抓住她的腿仔細瞧了瞧,又叫一個穩婆過來伸出手探了探,舒了口氣“公主不必太過擔憂,現在還不是分娩的最佳時機,公主再等一等。”
    ?妙善心裏涼了半截,她抖著嘴唇,哀聲道“你有沒有什麽催產藥,或者止痛的藥物?”
    ?趙直長笑道“公主身子康健,不需要那些藥物,再等一等就好了。”
    ?妙善隻得咬牙忍著,過不多時,素白中衣便被冷汗打濕。趙直長看她疼得實在受不了,便為她施了幾針,給她說些玩笑話。
    ?長孫衝坐在外間抽了一卷書捧著,那眼睛時不時飄到產房去,根本無心看書,直到夏玉站在他麵前給他施禮時才回過神來。
    ?“先生有事嗎?”長孫衝放下書卷問道。
    ?夏玉笑了笑“無事,臣隻是偶然散步至此,便過來給駙馬請個安。”
    ?長孫衝向一旁挪了挪示意他坐下,道“你是放心不下長樂吧。”
    ?眼看心事被揭穿,夏玉索性也不裝了,撩衣飄然落座,淡淡道“公主自小便怕疼,稍微磕了碰了便要哭鬧半天,更何況這分娩之痛,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長孫衝笑道“你和長樂也算得青梅竹馬吧,就像我和慧娘一樣?”
    ?夏玉沉默了片刻,奇跡般沒有否認。
    ?“我自小陪著公主一起長大,自我母親去後,她便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怪不得。”長孫衝忽然搖頭笑歎
    ?“怪不得什麽?”
    ?“怪不得她如此信任你,依賴你,在她的心裏,怕是連我也比不上你。”長孫衝有些悵然。
    ?夏玉失笑“駙馬不該同臣吃味的,臣的存在,對駙馬不會構成任何威脅,畢竟……臣已經不是一個正常的男子了,娶妻生子對於臣來說,是連做夢也不敢想象的事。”
    ?長孫衝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除了沒有那勞什子以外,你和別人有什麽區別呢?甚至,你比他們還要更好,你才華滿腹,謙卑有禮,真真可當得如玉君子。”
    ?夏玉忙作揖打拱“駙馬謬讚了。”
    ?長孫衝正色道“我並非恭維於你,我說的皆是肺腑之言。世人皆看不起商賈奴仆,歌女樂伎,認為他們生來下賤,便該被貶如塵土。可我認為並非如此,高官列侯也好,商賈之流也罷,都是盡己所能存活於世,一未偷盜,二未劫掠,不過是所從行業不同,其他的又有什麽不一樣呢?至於歌女樂伎,她們大多是家戶不幸才淪落於此,況且歌女樂伎之輩,或通音律,或善丹青,皆有一技傍身。她們盡其所能取悅於人,自己卻備受冷眼,反落得個汙名,如此種種,何其不公!”
    ?夏玉被他義憤填膺的一番話砸了個頭暈眼花,半天才回過神來,不由連連點頭。
    ?“駙馬高見!真是高見!”
    ?長孫衝也後悔自己一時衝動便說了這些,遂道“這也不過是我的一點愚見,沒什麽道理的。”
    ?二人又坐了半晌,眼看著東天泛起了魚肚白,產房的大門仍是緊閉著,裏麵一點聲響也不聞。
    ?“裏麵到底在幹什麽?怎麽一夜了還不生?”長孫衝實在忍不住,一把將門推開,邁步便進去了。
    ?趙直長正忙活著讓穩婆給妙善穿衣裳,見他進來了,笑道“剛好,公主現在還不能生,駙馬陪著公主在院子裏轉一轉再回來。”
    ?“轉一轉?!都現在了還要轉一轉?!”長孫衝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趙直長將已近虛脫的妙善從榻上扶起來,道“公主現在的身體狀況還不能生產,出去走動走動利於分娩。”
    ?長孫衝現在也不敢反駁趙直長,隻得攙著妙善顫顫巍巍的在院子裏轉了兩圈,經了整整一晚的陣痛折磨,妙善隻覺整個頭都是木的,現在連害怕都沒有了,隻恨不得拿把刀登時便解決了自己。
    ?外麵寒冬臘月,妙善穿的又少,長孫衝害怕她染了風寒,隻略略轉了轉便攙著她回了房。
    ?趙直長給她熬了一鍋參湯,說是補充體力。
    ?妙善麵無表情的喝了,又喝了一大碗催產藥,方褪了衣裙重新躺回榻上。
    ?雙腿再一次被分開綁到了榻上,穩婆將手伸進去探了探,笑道“可以了。”
    ?整個過程中,妙善就像一個毫無感情的傀儡,完全聽從趙直長和穩婆的安排,讓如何做便如何做。
    ?妙善已經痛到失去了大半的意識,連呼痛也沒了力氣,隻是不斷的落淚。她的身體,已漸漸脫離了大腦的掌控,隨著穩婆一聲一聲的“‘使勁”和“深呼吸”下意識的做出她們要求自己做出的動作。
    ?時間好漫長,怎麽能這樣漫長,漫長到仿佛永遠也望不到盡頭。
    ?身邊嘈雜的聲音漸漸模糊了起來,妙善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身子也開始變得輕飄飄仿佛要飛到天上去。
    ?穩婆眼看她要昏睡過去,情急之下伸出手狠狠掐了她一把。
    ?妙善驚醒,瞪大眼睛望著穩婆。
    ?穩婆道“就快出來了,公主可千萬不敢睡,要是睡了,那可就是兩條人命!”
    ??妙善的瞳孔一縮,她忽然一把抓住穩婆的衣袖,額上青筋暴起,猩紅的雙眼中露出前所未有的對生的渴望。
    ?她上一世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既然上天憐惜,讓她重活一世,她若就這樣死了,豈不是太虧了!!!
    ?造孽的小畜生,還不給老娘出來!!!
    ?“咚~咚~咚”遠處的闕樓之上,傳來陣陣穿透雲霄的如雷鼓聲,寂靜了一夜的長安城,在正月十五初升的朝陽下,睡醒了。
    ?長孫衝猛然睜開眼,“噌”的一下從杌子上彈起來,快步向產房走去。
    ?“吱呀”一聲,關閉了一夜的大門緩緩打開。穩婆抱著一個素白繈褓從房中出來,滿麵含笑的跪在長孫衝腳下。
    ?“恭賀駙馬,喜得麟兒,天官賜福,母子平安!”
    fk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xbkdj1k3zbznd1fysjzdfvfuun01edks4vfrrhavs29hnf1uundkhevlntyzji3oteyy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