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無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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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盈月!
    “有了……身孕?!!”
    這明輝院中大半都是女子,就算有那幾個男子,也大都是長孫衝的近身侍從或是外出采買的家仆,按理是與她們這些婢女搭不上話的,她怎會就這樣有了身孕?
    趙直長微微拱了拱手,道“剩下的事就是公主的家務事了,臣便告退了。”
    然妙善並沒有聽見,仍隻是撐著腦袋暗自費神,蘭兒無法,隻得上前笑道“婢子送送先生吧。”
    整整一日,妙善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她到底是和誰有了身孕,夏玉見她如此五脊六獸的模樣,實在忍不住道“公主這樣猜,怕是到明年也猜不出,不如叫她過來一問便知,或遣返回宮,或為其脫籍讓其出嫁,都由公主做主。”
    “可是……”妙善有些猶豫。
    “公主有什麽難言之隱嗎?”
    “罷了,你將她叫來。”妙善歎了一聲,整個人向前癱在案上,像是用盡了全身氣力。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靜姝緩緩從外間進來,跪下行了一禮。
    妙善深呼了一口氣,問道“靜姝,你可知你懷孕了?”
    靜姝渾身打了個冷戰,但還是俯下身道“婢子知道。”
    妙善閉了閉眼,繼續問道“你應該知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吧。”
    靜姝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禁不住全身戰栗起來,哆哆嗦嗦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是悄悄抬起頭朝著妙善身後瞟了一眼。
    “你是不是在找簪娘?”
    靜姝慌忙叩頭“沒有……婢子沒有……”
    “好了,這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門外,簪娘捧著一盆尚冒著熱氣的蘭湯,厲聲嗬斥道。
    妙善神色一凜,低聲道“簪娘,你們最好把你二人之間發生的事清清楚楚完完整整的告訴我,你們跟了我這麽久,我不想失了彼此的情分。”
    簪娘遂去將盆擱在架上,緩緩跪下來,道“靜姝腹中的胎兒,是駙馬的。”
    夏玉的雙手俶然收緊,卻見妙善麵色如常,竟沒有顯得多麽意外和憤怒。
    其實,妙善一早便猜到了這個結果,隻是她一直不敢承認,不敢相信罷了,如今聽見簪娘親口說出,竟覺得有一分釋然。
    她轉過頭又問靜姝“靜姝,簪娘說的可是真的?”
    靜姝此時早已泣不成聲,隻輕輕點了點頭,含含糊糊的說了一個“是”字。
    妙善撐著腦袋倚在案邊,忽然一句話也懶怠說出口。
    “公主……”蘭兒上前一步,輕輕喚了她一聲。
    妙善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我一個人問他們,阿玉留下來。”
    “公主,婢子還是……”
    “下去!關上門,任何人都不準放進來!”
    蘭兒唬了一跳,但還是大著膽子問了一句“那,駙馬如果……”
    妙善挑了挑眉“你沒有聽懂嗎?我說的是任何人,任何人都不準進!”
    “是。”蘭兒躬身行了一禮,默默退了出去,將房門掩好,親自守在廊下。
    妙善看著跪在下首的二人,緩緩道“簪娘,你先到臥房候著。”
    簪娘站起身行了一禮,轉身進了臥房。
    妙善回頭對夏玉道“去搬個矮床讓她坐下吧,她累著無妨,到底對孩子不好。”
    夏玉點點頭,去裏間拎了一隻折疊胡床讓她坐了。
    妙善捧起案上玄飲啜了一口,道“這件事,駙馬可曾知道?”
    靜姝猶豫了一下,道“婢子也不清楚,那晚駙馬一直是醉著的,做完……以後,婢子心裏害怕,便連夜離開了。”
    妙善點點頭,又問道“我問你,此事是不是簪娘指使你做的?”
    靜姝倒底隻是個沒經過世麵的少女,妙善根本不用使什麽手段,隻輕輕一問,便早已嚇得六神無主,哪裏還敢有所欺瞞,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劈裏啪啦全都招了供。
    “婢子一直愛慕阿郎,但婢子知道,此生是絕無可能與阿郎有什麽交集,但是就在兩個月前,阿郎與公主分房而居,婢子便被簪娘阿姊調去了書房當差。半個月後的一個夜晚,阿郎醉酒回來,婢子便去煮了醒酒湯給阿郎送去,卻不想……阿郎許是將婢子認作了公主,便……婢子也是害怕的緊,便沒能掙脫,誰知道自那晚以後,便有了身孕。”
    妙善沉默片刻,問道“你懷孕之後是怎麽打算的?”
    靜姝泣道“婢子害怕極了,但又不敢讓別人知道,遂想著吃一帖藥打掉了事,可是,簪娘阿姊讓我留下這個孩子,還說……”
    “還說什麽?”
    “還說……公主膝下子嗣單薄,無論如何,公主都會將這個孩子充作親子教養,保其衣食無憂。”
    妙善看著底下這個一臉憧憬的少女,隻覺得好笑又同情。
    “那你呢?這個孩子就算真的生下來,你又該怎麽辦?你該知道,以你的身份,他永遠不可能認你這個母親,你的內心,就不會感到一點痛苦和無奈嗎?”
    “我……”靜姝一時愣在原地,顯然,自她懷孕起這一個多月,她從沒有認真考慮過自己的未來。
    妙善此時到覺得她有些可憐,遂道“我本打算再過幾年便為你們改了良籍,給你們各自尋一門好的親事,從此便也是外頭的正頭娘子,總好過在我這裏虛耗青春,也算我盡了主仆情誼。可你如今懷了駙馬的孩子,便是將你自己牢牢地困在了這座宅子裏,我就算想還你自由,也不如以前容易了。”
    靜姝聽罷,不由悲從心起,忍不住掩麵而泣“都是我鬼迷心竅,才會想著去攀附駙馬,婢子知錯,還望公主幫幫婢子吧。”
    “幫你?你自己犯下了事,現在又來巴巴的求我?你真是好大的臉啊!”
    妙善本還心存憐憫,誰知聽到她如此大言不慚的讓自己幫她,便瞬間覺得自己方才那番話都喂了狗。
    靜姝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道“是婢子年少不懂事,才會釀下如此大禍,婢子知道私通駙馬乃是大罪,婢子隻求公主不要將此事報於內侍監,其它的,我們母子便任由公主發落!”說罷,痛哭著爬到妙善腳下,不住的朝著她磕頭哀求。
    妙善被她哭的心煩,蹙著眉厲聲喝道“我給你兩條路,第一打掉這個孩子,日後我自有辦法送你出嫁。第二,生下孩子之後,立即回到你潮州祖籍,永世不得踏入長安一步,就當你從沒服侍過我,也從沒有過這個孩子。”
    靜姝聞言也不答話,隻是不住的抹著眼淚。
    妙善歎了口氣,語氣稍稍緩和了一下“我知道你很難抉擇,我給你三日期限,三日後,給我一個答複。”
    靜姝無法,隻得含淚向她行了一禮,掩上門出去了。
    妙善從杌子上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卻不防雙腳酸麻,遂用手撐著案幾緩了好一陣兒,方被夏玉攙著進了臥房。
    臥房內,簪娘叉手立在榻前,見到她進來,躬身行了一禮。
    妙善徑直越過她,掀開帷幔盤腿坐在榻上,方緩緩道“所有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隻是我有一事不明,還需向你請教。”
    簪娘默然。
    妙善忽然笑了笑,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你明知宮女私通駙馬乃是大罪,你是想將我推入深淵,還是想讓長孫衝自此身敗名裂?!”
    簪娘跪下來行了一禮,道“婢子知道,此事遲早會被公主知曉,婢子不敢辯解,是打殺還是發落,婢子任憑公主處置。”
    妙善強壓下心頭怒氣,道“我要你告訴我,為什麽?”
    簪娘垂下眼瞼,沉默不語。
    妙善見她如此,忽然想起來幼時的一次宮宴上,她沒有經過自己的同意便擅自將宴上剩下的五花冷盤送給了留守宜秋宮的季小辰,當時的自己雖有些不悅,但也沒有如何放在心上,卻不想,生生將她慣成了如此不遵禮法的性子,還真是自己毀了她。
    “簪娘,你自小便同我一起長大,你捫心自問一下,這些年來我可曾虧待過你,可你為什麽,為什麽會如此對我?”妙善說著說著,那最後一句話變得支離破碎,她終是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簪娘見狀也覺心酸,但想依著公主的性子,橫豎自己定也留不得了,倒不如盡與她說了的好,遂道“其實,婢子一早便籌劃著找人給駙馬添丁,公主的身子想來比我更清楚,這一胎能否保全,公主想來也清楚。但駙馬不清楚,而且他對這個孩子抱有那麽大的期盼,如果就這樣無緣無故的流掉了,雖然嘴上不會說什麽,但心裏難免悲痛,公主的身體以後恐再難有孕,到那時,駙馬又會怎麽想,婢子雖是旁人,但自認看得明白,公主與駙馬本就是靠著小郎君維係情感,若是自此後再無所出,恐怕會愈生嫌隙。”
    “所以你就想了這麽個損招來坑我?!簪娘,你,你真是……”妙善終是忍住沒將話罵出口,隻得咬牙恨恨的甩了甩袖子。
    “婢子自認此法雖偏激,但卻最有效,所以,婢子從不後悔。”
    “你!你……不可理喻!”妙善狠命喘了幾口粗氣,終是再難抑心頭怒火,順手抄起榻邊白瓷藥盞朝她甩了過去。
    “劈啪”一聲,藥盞直直砸向簪娘額角,掉落在地碎成了數片,鮮血登時便順著她的額頭流了下來。
    簪娘微微錯愕,伸出手碰了碰受傷的額角,忽然勾唇一笑,稱著流下的鮮血,顯得愈發詭異。
    妙善也不由的怔住了,她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竟也會動手打傷自己的侍女,但終究是餘怒未平,縱使心中有些個不忍,一想到簪娘背著她做的這些事情,便頓時隻剩下怨恨了。
    她伏案平複了一下心情,道“你口口聲聲為了我,可你當初為什麽什麽都不告訴我?你瞞著我,做了這等有悖倫理國法的事,難道也是為了我與駙馬麽?”
    簪娘歎了口氣,道“婢子知道公主不會答應,所以……隻有擅作主張。但時日一長,公主便會明白婢子的苦心。”
    “你口口聲聲說一心為我,可你隻做了你認為對的事,卻從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在你眼裏,我到底是什麽人?!”
    簪娘淡淡道“公主是婢子永遠的主人,婢子所做一切,皆是為了公主。”
    妙善無奈扶額,但還是強打精神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靜姝有了生養,她日後又該如何?”
    簪娘道“婢子已經想好了,待她生育過後,便將孩子抱於公主膝下撫養,至於靜姝……給她一些銀錢,幫她的兄長還了債務,她自會感激涕零,一輩子效忠公主。”
    妙善聞言,不禁眯起眼細細打量起她來,她自認這些侍女跟了自己這十幾年,自己應當是對她們有些了解的,卻不想,自己竟全然不知道她們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要做些什麽。譬如簪娘,她一直以為簪娘不過是一個略有些機靈的侍女罷了,卻不想,她竟然藏著如此深的心思。她的本性,竟是如此的自私和自以為是。
    “所以,你為了我一人,便可以毫不猶豫的毀掉另一個人的所有……是麽?”
    簪娘搖搖頭“靜姝與婢子沒有什麽不同,我們本就是公主的私有物,我們應當萬事保全公主,至於自己的私欲,在公主麵前則全不值一提。公主就是太過仁慈,用情太重,以致尊卑顛倒,長此以往,終歸會害了公主自己。”
    妙善知道她已經偏激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遂也不再想同她爭論,隻無力的擺了擺手“你既然都這樣說了,那我可真是要感謝你啊……”
    簪娘聽出她話中譏諷,隻一言不發的跪在地上,等待著公主對她的最後審判。
    妙善緩緩走了下來,踱到她的麵前,慢慢俯下了身子。
    “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太過仁慈,縱使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我仍舊沒想著將你送回宮中交給內侍監處置。你跟了我十幾年,我最信任的便是你們,本想著再過幾載便給你找個好歸宿,卻不想落個這麽不歡而散的結局。簪娘,這件事我也不想再追究了,你我各執一詞,終究無趣。明日我便派人將你送出長安,從今往後,你我天各一方,你從沒服侍過我這個公主,我也就當從來沒有見過你。”
    簪娘雖然早已猜到了這般結局,但真正從她口中聽到,心中忽一下勾起舊時那些美好的回憶來,頓時覺得萬般不舍,忍不住掩麵而泣,也不顧額角傷痛,含淚朝著她重重稽首。
    “婢子此去,恐再難與公主相見,還望公主珍重。”
    妙善微微別過臉,朝她輕輕揮了揮手“你下去吧,拿上月牌支些金瘡藥,莫毀了麵容。”說罷,順手拿起榻上的繡繃繡起未完工的荷包。
    簪娘抬起頭癡癡望了妙善一眼,終是慢慢站起身子,朝她躬身長長作了一揖。
    妙善兀自繡著荷包,直到外間傳來輕微木門相掩之聲,方將繡繃擲於榻上,慢慢的抱膝縮在牆角,久久無言。
    夏玉微微歎了一聲“公主難受,何必悶在心裏。”
    “我……我隻是想不明白,她這樣做難道真的是為了我麽?”
    夏玉猶豫了一下,道“簪娘這樣做,想來有她自己的打算。”
    妙善掩麵又坐了良久,仍舊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明知我知道這件事以後不會開心,她又為什麽要孤注一擲,倒底是她做錯了,還是我過於善妒,果真容不下別人腹中之子?”
    “公主是天下最寬容大度之人。”
    “寬容,大度……”
    妙善苦笑著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我是不是真的像簪娘說的那樣,仁慈到是非不分,尊卑顛倒……可是我真的控製不了我自己。你們對我忠心,我便覺得不能虧待了你們,不是我要對你們如何,我隻是覺得要對得起我自己的心!可是……難道連這樣都是錯的麽?”妙善越說越覺得委屈,忍不住掩麵哀哀低泣,越顯得嬌弱可憐。
    夏玉嘴唇囁嚅了一下,鬼使神差的走過去,將她輕輕的攬在懷中。
    妙善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長長舒了口氣
    “阿玉,我是不是將簪娘罰的狠了,她臨去時看我的那一眼,我隻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要攪碎了,我曾經無數次想過自己與她分別的場麵,卻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樣。”
    夏玉拱了拱手“教唆駙馬私通,依著禁規,最輕都是流刑……”
    “流刑……”妙善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渾身戰栗起來。
    “她就算被流放也要作下此事,真的是什麽也不顧了……”妙善無不惋惜的輕輕搖了搖頭,感歎這樣一個原本有大好未來的女孩兒就這樣心甘情願的自己葬送了前程。
    夏玉輕輕攏了攏她散下的鬢發,道“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公主對她,已可算仁至義盡。”
    妙善在他懷裏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好,將他的胳膊拉過來緊緊抱住,整個人呈一種完全的侵占,卻絲毫未覺得這樣的姿勢有什麽不妥。
    “再過幾年,蘭兒也該離我而去,她已經年近雙十,我雖然不舍,卻也不能這樣虛耗著她的青春。慢慢的,這些我身邊最親近的人都會一個一個離開我,就像我的阿翁,阿娘,縱使我想盡一切辦法挽留他們,可還是抵不過‘天命’二字。”妙善垂下眼眸,嘴角掛起一抹清淺的笑容。
    夏玉垂首看著她,見她明明眼中有淚光閃爍,可還是努力的掛著那一抹溫柔和煦的笑容。
    夏玉忽然想起,數年前她在許國公府前對自己說的那番話。
    “我這一生從不會屈服於天命,若那人命中將死,我就算拚盡所有,也要和天命鬥一鬥。”
    當年,他無不擔憂公主這樣偏執的性子日後會吃苦頭,可如今,當他聽到公主便這樣屈服於天命之時,他的心裏竟反倒多了一分悲涼與無奈。
    他如太陽般高傲明媚的公主,終也隨著這無常的世事漸漸的消磨了原本的棱角,黯淡了周身的光芒,用層層堅硬的名為“禮教”的外殼將原本恣意明朗的自己裹了起來,讓自己變成了世人眼中完美無缺的皇家公主,而真正的她,恐怕連自己也不知道去了何處吧。
    可他不是世人,他清楚的知道,她想要的一直都是一個可以讓她放心依靠的人罷了。
    ?妙善忽然抬起頭,眼中充滿希冀“阿玉,你日後會不會也離開我?”
    ?夏玉將她抱的緊了些,試圖用自身的溫度去溫暖她冰涼的身體,案上燭影跳動,牆上兩道互相依偎的身影慢慢融為一體,逐漸分不清彼此。
    ?“臣會一直陪著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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