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己複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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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盈月!
妙善回到公主府後,毫無意外的大病了一場。趙直長看過,說是急火攻心,憂思太甚之故。
妙善病的這一個多月,總是睡睡醒醒,大半時日都是渾渾沌沌,連身邊侍奉湯藥之人是誰也不清楚,隻是稍稍醒些便含糊不清的叫“阿玉”。
長孫衝含淚幫她拭去額頭的冷汗,接過藥盅吹涼了喂她喝下,卻是喂一半吐一半,真正喝下去的也不見多少。
蘭兒有些看不下去,輕聲道“駙馬,你已經近一月沒有合眼了,去歇歇吧。”
長孫衝搖搖頭“是我對不住她,她因我重病至此,我不能放手不管。”
蘭兒歎了口氣,默默退至一旁。
長孫衝拿起一旁綢巾給她拭淨嘴角藥汁。妙善不經意蹙了蹙眉,低聲說了幾句。
長孫衝湊近了一點,問道“你喊的是誰?”
妙善仍是緊閉著眼,麵上顯出些痛苦的神色來,嘴裏仍是喃喃自語。
長孫衝又湊近了些,卻聽她嘴裏喊的仿佛是“詮郎”。
“詮郎是誰?”長孫衝心下狐疑。
“詮郎!”妙善大呼一聲,“噌”地坐起身子,全身抖若篩糠。
長孫衝亦是一愣,待反應過來,轉身便往外跑。
“長孫衝,是你嗎?”身後傳來妙善平靜的聲音。
長孫衝無法,隻得回過身朝她作了一揖“臣拜見公主。”
妙善看了他一眼,又偏頭看向蘭兒,冷言道“誰把他放進來的?”
蘭兒垂首道“公主病後,駙馬……駙馬在府外守了三日,婢子害怕別人看見不好,就……就放他進來了。”
妙善大怒,捂著心口斥道“你們現在愈發大膽了,一個一個都不聽我的話了,既如此,倒不如統統攆走了事!”說罷,忽覺氣短難抑,伏在榻上拚命的喘著粗氣。
長孫衝抿了抿唇,垂首撩衣跪下,叩首道“公主不必動怒,臣自知罪無可恕,不敢求公主原諒,臣這便告退,從此再不來叨擾公主。”
妙善冷笑一聲“但願你能記住你這句話。”
長孫衝又朝她拜了拜,緩緩站起身子。
沉重的木門被人推開,一束光從門外灑進來,將長孫衝包裹在內,妙善目不轉睛的看著那抹身影漸漸消失在那團光暈之中,眼角忽然湧出一股熱意。
妙善搖搖頭,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為什麽,為什麽即便我這樣厭他,但是我一見到他,便還是不由自主想要靠近,看到他離我而去,我竟會覺得害怕和不舍,我分明這樣討厭他……”妙善縮在榻上,怎麽想也想不明白。
“公主既然舍不得駙馬走,為何不讓他留下來給公主解釋清楚,其實婢子覺得,公主與駙馬之間本沒有什麽,隻是彼此互相猜忌,以至漸漸疏離,其實沒有什麽事情是平白無故發生的,也沒有什麽誤會不能解開。駙馬在外與樂女私通是有不對,可是公主總不能連給駙馬解釋悔過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趕他走了。公主病的這一個多月,都是駙馬日夜侍奉,再如何,公主也得容他說句話吧。”
“我不想聽他說話,聽見他開口我便覺得心痛,我也不想看見他,不想聽他解釋!”妙善忿忿將被子一下拉到頭頂,隻露出鋪散如雲的長發。
蘭兒上前給她蓋好被子,道“公主還是再歇歇吧,婢子去燒些熱湯來。”
妙善問道“阿玉呢?”
蘭兒遲疑了一下“夏先生回了翊善坊,此時不在府中。”
“把他叫回來,就說我病的要死了。”
蘭兒忙道“公主何苦這樣咒自己。”
妙善癟了癟嘴,委屈道“我若不這樣說,隻怕他以後再也不會來尋我了。”
蘭兒無奈的歎了口氣,行了一禮便下去了。
不多時,便聽見外間珠簾響動,妙善撐著胳膊坐起來,衝著慢慢走進來的夏玉甜甜一笑“阿玉,你來了。”
夏玉疾走了幾步,在距離她約莫一丈的地方停下,長長作了一揖。
“臣拜見公主。”
妙善朝他招了招手“你過來。”
夏玉頓了頓,還是依言走過去。
妙善拉著他的手讓他坐到自己身邊,笑道“你看,這樣多好,你我還像以前一樣。”
夏玉往一旁挪了挪,低聲道“公主,這樣不好。”
妙善沉默片刻,忽然道“十日後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公主要去哪裏,臣好命人準備。”
妙善勾唇一笑“東宮。”
第十日,妙善披著鬥篷,立在那匹毛色鮮亮的紅馬麵前,蹙了蹙眉。
“我今日不騎馬了,準備車輦吧。”
夏玉領命下去,不多時便拉著厭翟車過來,夏玉親自爬上車去檢查了一番,連車上鎏金香囊上垂下的宮絛都細心捋順,方攙著妙善上了車。
妙善一進東宮大門,便被迎麵奔來的小童撞了個滿懷。妙善瘦弱,被他這麽一撞,連連踉蹌著向後退去,夏玉一個箭步上前將她扶住,對那小童道“你是何人?竟敢衝撞公主?”
那小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一番,昂著脖兒道“我乃東宮長子象,你又是誰?”
妙善聽他如此說,方憶起他是自己的嫡親侄兒李象,遂俯下身笑道“我是你的小姑姑啊,你不記得我了?三年前的端午宮宴上我還抱過你呢。”
李象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從未見過這位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漂亮姑姑。
妙善覺得有些尷尬,隨即便自我安慰道無事無事,三年前他還隻有一歲大小,記不得自己也屬正常。
“象兒,過來。”蘇氏在一眾宮人的跟隨下,風風火火的奔過來將兒子拉到自己身邊,笑道“稚子頑皮,還望公主見諒。”
妙善作了一揖,看著李象笑道“三四歲的年紀本該如此,我家延兒實是有些悶,少了諸多樂趣,他今日去國子學聽學,未曾來訪,改日再帶他來拜見兄嫂。”
蘇氏笑了笑,與她攜手一並往麗正殿去。
妙善四下望了望,問道“兄長呢?我記得他今日休沐,怎麽沒見他?”
蘇氏眸色一暗,道“他有事要忙,特意囑咐了不讓人打擾,我們不去管他,園裏的杏子下來了,一會兒我叫他們摘去,咱們自去後院耍子。”
妙善遂跟著蘇氏一路來到後花園,仍坐在上一回她與李承乾坐的涼亭裏。
蘇氏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道“我看你似比前兩年清減了許多,前兒聽說你病了一場,如今可好些了?”
“已大好了,不過是舊日的氣疾,也沒什麽的。”
蘇氏點點頭,又四下看了看,屏退了隨侍眾人,方拉著妙善的手道“我聽說你最近和駙馬的關係不太好。”
妙善聞之神色一凜“我阿耶知道麽?”
蘇氏一愣,看她模樣便知自己所言不虛,遂搖了搖頭“這倒沒聽阿耶提起過,許是不知道的。”
妙善長籲了一口氣“那便好。”
“你們之間是有什麽誤會嗎?”
妙善支支吾吾的不肯說。
蘇氏見狀歎了口氣“長樂,你與我不同,你是公主,駙馬雖是國公之子,於你來說倒底算得高攀,你又何苦要受這樣的委屈?”
妙善挑了個釀梅放進嘴裏吃了,歎道“嫂嫂,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與他之間不是一兩句話便能說得清的,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我們彼此不相見,也好過兩看相厭。”
蘇氏卻不以為然“長樂,你還年輕,你難道真的甘心以後便這樣過下去了?”
妙善笑了笑,反握住蘇氏的手“那嫂嫂呢?嫂嫂又是怎麽想的?”
妙善再一次提起李承乾,蘇氏臉上倒沒有上次那般憤懣,顯得平靜了許多,說話也是淡淡的“我對他已經沒有什麽要求了,他喜歡稱心,我雖然不能接受,但我尊重他的喜好,他自與他的小良人雙宿雙飛,我自打理著這東宮諸事,撫育兒女。”
“其實我現下與嫂嫂的處境是一樣的,嫂嫂如今是什麽心情,我便是什麽心情了。”
蘇氏聞言也不好再說什麽,隻是握著她的手長長歎了口氣。
二人又坐了一會子,妙善覺得有些乏了,剛要起身告辭,忽聽耳邊一劃過陣利刃破風的嘯唳,妙善大驚,還未來得及躲閃,便被一物直直撞上後背。
妙善痛的蹲下身子,夏玉忙奔上來將她扶起,妙善定睛一瞧,卻見一支無頭羽箭落在自己腳邊。
蘇氏先是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咬牙恨道“又是那起子突厥狗在宮裏亂撞,真是將體統和尊卑通通不要了!”
“突厥人?東宮怎麽會有突厥人呢?”
話音未落,便見著一個梳著長辮的青年男子遠遠策馬趕來,見到蘇氏和妙善,亦是一驚。
那人翻身下馬,朝著蘇氏行了一個突厥人的禮“見過太子妃。”
“他說什麽?”
蘇氏無奈解釋了一遍,又道“他說的是突厥話。”
妙善更為驚異“他不會說官話的嗎?”
蘇氏眼中無奈更甚“會說,隻是現在整個東宮上下差不多都在說突厥話。”
妙善聽著蘇氏的那些話,覺得自己好像在聽一個天大的笑話。
蘇氏瞪了那突厥人一眼,斥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射傷長樂公主!”
那突厥人聞言,驚惶的看了一眼妙善,忙跪下連連叩首,用不太利索的官話道“小人不知是公主尊駕,還望公主恕罪!”
妙善看著跪在自己腳下的突厥人,正在犯難,便看見李承乾亦是一身突厥裝束,駕著駿馬向這邊奔來。
“妹!你怎麽來了?!”
李承乾本是隨著那支羽箭策馬而來,卻看見妙善和妻子立在亭中,忙不迭招了招手,讓侍從扶著他下了馬。
妙善作了一揖“見過兄長。”
李承乾拄著拐來到她麵前,笑道“妹來了怎麽也不跟為兄說一聲,為兄好設宴為你接風。”
妙善也不說話,隻是看著手中那支羽箭。
李承乾看了看妙善,又看了看跪在地上抖個不停的突厥人,心下明白了七八分,看向妻子的眼神帶上了幾分不悅。
“太子妃,我與阿杳不過是玩鬧而已,你有必要這樣抓著他不放嗎?”
蘇氏沒好氣道“你和這些突厥人來往我不管,可如今他在這後院隨意騎射,還誤傷了公主,我身為太子妃,豈能坐視不理?”
李承乾忙上前扶住妙善問道“妹啊,傷到了哪裏,可要緊麽?”
妙善微微搖了搖頭,道“幸好是一支無頭羽箭,小妹並無大礙。”
李承乾又拉著她上下看了看,確認無事後才放下心來。
妙善忍不住道“兄長,小妹雖然無事,但東宮內苑畢竟是家眷居所,來往多為女子內侍,在其間縱馬而行騎射倒底不妥,更何況,還是這樣一個……一個八尺壯漢。若傳了出去,難免對東宮女眷聲譽有損,也讓嫂嫂為難。”
李承乾聞言,麵上透出些不耐煩來“你現在怎麽變得和太子妃越來越像,果然女子是不能出嫁的,嫁了人以後一個個都喜歡數落起人來。”
妙善聽他如此說,也不免氣惱,冷笑道“小妹不過是好意提醒,兄長聽不進去倒也就罷了,何苦又奚落起旁人來,到落得自己沒趣兒。”
“你……”
“殿下,外麵風大,殿下還是先回宮吧。”此時,一直叉手立在李承乾身後的稱心忽然上前作了一揖,輕聲道。
李承乾回首看了看稱心,眉眼帶出些繾綣笑意來。
“我到是忘了,你近日著了風寒,是不能吹風的。”說罷,又回身對另一宮人道“叫膳房備宴,一會兒我們在花廳用膳。”
那宮人領命去了。
李承乾握住稱心的手,對蘇氏道“既然他傷了公主,那你便依著東宮的規矩辦吧,我們先走了。”說罷,便翻身上馬,由稱心牽著韁繩晃晃悠悠去了前殿。
“嫂嫂,我記得上一次來的時候兄長還不是這樣的。”
蘇氏歎道“他以前雖然活潑了些,好歹大體上說得過去,可自從皇後仙逝,他又有了長子,便愈發變本加厲,東宮的幾位先生輪著番的叫罵也不頂事,還頗有些迎風而上的架勢。”
妙善無不擔心的道“我雖然不在宮中,但前朝之事也並非全然不知,我聽說這幾日光是上書彈劾兄長的奏折便有不少,阿耶雖然嘴上不說什麽,難免心裏在意,這對兄長終歸是不好的。”
蘇氏苦笑著搖了搖頭,倒也沒說什麽。
妙善在東宮用過午膳,便與兄嫂告辭回了公主府。夏玉服侍她吃了藥,便仍要回翊善坊去,妙善將他叫住,緩緩道
“阿玉,你覺得我嫂嫂如何?”
夏玉作了一揖“臣不敢妄議太子妃。”
妙善笑了笑,又道“那你覺得稱心如何?”
夏玉又作了一揖“臣與此人並不相熟,實不好貿然予評。”
妙善扶額,又笑道“今日你也看見了,我兄長是怎樣對這二人的,那你覺得我兄長這樣做有沒有道理呢?”
夏玉跪下道“臣惶恐。”
“我恕你無罪,你我私下所談,也不會傳與第三人知曉。”
夏玉無法違抗,遂隻得垂首沉思片刻,緩緩道“臣愚見,殿下此舉不妥。”
“為何?”
“太子妃乃是殿下正妻,於情於理都是殿下至親之人,而稱心不過一禁臠樂童,二者本不可相比。尋常人家尚要遵循尊卑禮秩,太子身為儲君,日後即位大統,更應克己複禮,不得違背祖宗家法,顛倒尊卑,而太子卻偏愛樂童而失禮於正妻,視宮規不顧,可謂……失格。古語有言‘行傷則溺己,愛失則傷生’,便是如此了。”
“失格……”妙善笑了笑
“這麽說來,長孫衝和我兄長到是一樣的。”
“臣不敢妄言。”
妙善緩緩踱到他麵前將他扶起,問道“所以,在你眼裏,你傾慕於我,便也是目無禮法,罪無可恕,對麽?”
夏玉垂下眼瞼,不敢看她。
妙善搖搖頭,拉著他坐到榻上,道“阿玉,你方才說的都有道理,我也替嫂嫂覺得悲哀,可方才我與兄長的爭執,卻並非是因為稱心。”
夏玉疑惑的抬頭,對上妙善那雙霧氣氤氳的雙眼,在燭光下顯得愈發嬌媚。
“白日裏我看到兄長對稱心說話時的眼神,那是一種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溫柔繾綣。我相信,兄長確實將稱心放在了心底認真的疼護,所以,當我看到他那樣溫聲細語的對稱心時,我並不覺得意外和憤懣,我知道,那是兩顆心彼此交融溫暖,與身份無關。就像你對我,長孫衝對柳麗娘。”
“所以……公主其實並不怨恨駙馬?”
“怨恨是怨恨的,不過我怨恨的並非是他喜歡麗娘,而是他的左右搖擺,進退不定。若定婚伊始他便向我表明心意,我定會想辦法退掉婚約,還他自由。可他沒有,他娶了我,他待我很好,漸漸的,將我的一顆真心拿走了,可現在卻將它千刀萬剮以後再狠踩幾腳,輕蔑的撂給我,惡心我,我又怎能不怨恨。”
妙善抹了抹眼角,仍像幼時一般環住他的腰肢,歎道“所以阿玉,你喜歡我不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事,它是美好的,是值得人珍惜的。縱然我確實對你無意,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因此而疏遠我,畏懼我,或因此覺得不堪和害怕,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我作畫時你便附上題跋,我吹簫時你便撫琴為我伴奏,我哭的時候你能抱一抱我,我高興時你也能陪著我一起笑,我一回頭便能看見你在我身後,這是多麽美好的事。”
“可是臣是內侍……”
妙善又將他抱得緊了些“內侍又如何,你陪著我長大,其中情分是誰也比不了的。你不僅是我的臣,更是我的兄長,我的摯友,我的知己,我這一生無法割舍的存在。”說罷,抬起一雙濕漉漉的明媚鳳眼希冀的將他望著
?“阿玉,不要走好不好?”
夏玉這一生,最受不了的便是她這樣無辜的將自己望著,加上她這樣委屈而又軟糯的哀求,恐怕就是立時讓他殺一個人回來,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去做。
?他活了這近三十年,自認活的戰戰兢兢,謹小慎微,唯有她,是他可以罔顧一切綱常禮法去保護的人。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仿佛已經迷失了自我,深深陷入她親手編製的美好夢境之中,窮盡一生也妄想逃離,不,是從沒想過要從此逃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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