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心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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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盈月!
    ?次年三月,“長樂公主”於公主府內誕下一名男嬰。
    妙善盤腿坐在榻上,看著含淚立在下手的靜姝,無奈的歎了口氣。
    “我已命人為你抬了良籍,你在府中將養幾日便可以離去了。”
    靜姝不語,隻偷偷抬眼瞟向她手中的大紅繈褓。
    妙善正色道“這是你自己選的路,不能後悔。”
    靜姝抹了一把眼淚,淒淒道“婢子沒有後悔,婢子還要感謝公主,能讓我的孩子在這裏平安的長大。”
    “什麽你的孩子?!你要記住,你根本就沒有孩子!”妙善厲聲嗬斥道。
    “婢子記住了。”靜姝含淚向她行了一禮,剛要轉身離去,便聽見身後傳來嬰兒聲嘶力竭的啼哭。
    靜姝腳步一滯,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是忍不住奪眶而出。她狠命的抹了一把眼淚,強逼著自己不要回頭,提著裙擺幾乎是落荒而逃。
    妙善看著懷中哭的滿臉通紅的嬰兒,沒來由的一陣心煩意亂。
    “蘭兒,出了坐褥期便帶著他回長孫府吧。這幾日讓他跟著奶娘就好。”
    蘭兒點點頭,伸手接過那大紅繈褓,朝著妙善欠了欠身,便抱著孩子下去了。
    妙善懶懶的伏在憑幾上,不多時便朦朧睡去。窗外微風乍起,吹進來兩片粉嫩的櫻花瓣,將將落在她的發梢。
    妙善剛要伸手拂去,便覺耳邊一陣酥癢,緊接著傳來細微衣料摩擦的窸窣之聲。
    妙善揉了揉眼睛,緩緩抬起頭,卻見夏玉立在自己身後正拿了一件罩衫往自己身上蓋。
    夏玉見她醒了,遂笑道“公主要是困了,臣便叫人進來給公主鋪好被褥,公主躺下睡吧。”
    妙善搖了搖頭,話音裏帶了些剛睡醒的慵懶“我隻是略歇一歇,不困的。”
    夏玉便去倒了一杯熱湯遞給她,道“簪娘的事臣已經辦好了,找了一戶劍南文吏之家,家中有一夫一妻並兩個女兒,都是好相處的,將簪娘送過去也不至受苦。”
    妙善點點頭“如此便好,她原是錦官城的人,在劍南做活離她家還近些,我就是擔心她在這裏威風慣了,去了劍南會不習慣,她心氣高,甫一下從禁苑女官成了普通侍婢,總歸難以接受。”
    夏玉道“公主對她已是極寬仁了,她心中若真是感念公主恩德,便再不會做出那等出格之事。”
    妙善垂首一笑,端起熱湯啜了一口,道“阿玉你知道麽,我剛來到這世上的時候,我很開心,我覺得上天真是待我不薄,讓我能感受到上一世所無法感受的天倫之樂,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的便有些懷疑了,直到現在,我真的好後悔當初為什麽要重活這一世,上一世的我雖然沒有母親,但我依然活得瀟灑快活,可這一世……我隻是覺得身心俱疲。”
    夏玉垂下眼瞼,一言不發。
    妙善自嘲的笑了笑“虧我還義正言辭的貶斥簪娘,如今看來,我與她有什麽分別呢。”
    夏玉悶聲道“公主與她是不同的。”
    “也不知真正的長姊是否也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如果遇到了,她又是如何處理的呢?”
    二人正說著,忽聽外間珠簾響動,緊接著,便閃進來一個小小的身影。
    妙善眉梢眼角帶出些笑意來,望著那緩緩走過來的小人兒笑道“忞忞可是下課了?”
    長孫延理了理衣衫,朝著母親一拱手“孩兒拜見母親。”
    妙善將他拉過來抱在懷中,問道“今日頭一天上學,可有什麽不習慣的?”
    長孫延搖搖頭笑道“國子學裏的博士和助教都對我很好,同窗們也大多與孩兒熟識,孩兒沒有什麽不習慣。”
    妙善摸了摸兒子的頭頂笑道“那便好,你可想吃什麽,阿娘叫人去準備。”
    長孫延甜甜一笑“尋常清粥小菜便好。”
    妙善有些意外“阿娘記得你以前最喜歡吃燉得爛爛的肘子?怎麽如今到改了胃口?”
    長孫延正色道“阿娘給孩兒講的《左傳》有言曰‘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千字文》中又言‘寒來暑往,秋收冬藏’。農民辛苦一載,方能有所收獲,還要納稅服役很是辛苦。孩兒是阿耶阿娘的孩子,所以不用耕種徭役,但卻不能忘記農民耕種之苦,亦不能忘記粥飯的來之不易。”
    說罷,無比鄭重的向母親作了一揖。
    妙善心下歡喜,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臉頰,笑道“我兒小小年紀便已能勘得百姓之苦,日後定會像你阿翁一樣輔政安邦,作國朝棟梁之臣。”
    長孫延撓了撓頭發,對母親毫不吝惜的誇讚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不多時膳房便命人送來午膳,照例是一盆稻米飯,一盅卯羹,一大杯醋芹並一碟涼拌蕨菜。
    蘭兒另去拿了小碗一樣給長孫延撥出一半,另置了一個矮幾請他坐了。
    長孫延安安靜靜的捧著小碗用膳,其間一句話也不聞。
    妙善有些奇怪,遂放下箸兒問道“忞忞,今日你不開心麽?”
    長孫延搖搖頭,一臉陰鬱道“沒有。”
    妙善正色道“有什麽不開心要給阿娘說,不要一個人憋在心裏。”
    長孫延聞言沉默了片刻,悶悶道“阿娘,孩兒已經許久未見過阿耶了。”
    妙善笑了笑“你既想見你阿耶,正巧明日你阿耶休沐,阿娘派人送你回去可好?”
    長孫延問道“阿娘不跟孩兒一起回去麽?”
    妙善強笑道“阿娘還有事要處理,你一個人回去吧。”
    長孫延撅了撅嘴,卻也沒有再追問下去,但妙善分明看到了兒子眼底的那一分落寞。
    第二日,妙善帶著長孫延回了府中。長孫衝見到兒子自也是喜不自勝,抱著他一刻也不肯撒手。
    “延兒,近日課業如何?”
    長孫延笑道“孩兒隻上了幾日呢。”
    說罷親了一口父親的臉頰,笑道“孩兒要去向阿翁請安了,一會兒回來陪阿耶吃飯。”
    長孫衝無法,隻得將兒子放下來。
    長孫延朝著雙親作了一揖,由書僮帶著去了前院找長孫無忌。
    妙善看了一眼丈夫,道“你有什麽要同我說的嗎?”
    長孫衝默然。
    妙善歎了口氣,道“今日我本就是陪忞忞來的,沒有事的話我就回去了。”說罷,轉身便走。
    “長樂,我們今後難道……難道便一直如此了嗎?”
    妙善冷笑了一聲“駙馬,你該知道。如今這樣的局麵是誰造成的?”
    長孫衝啞然,但還是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衣袖“我承認,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再和旁人糾纏不清,我知道你惱我,你恨我,可是……我也沒有辦法,你知道,如果我真的把麗娘交給官府,她可能就真的沒命了。”
    妙善一挑眉“如今你倒是承認你有個外室了,那當初她害死我孩子的時候,你明明知道,卻為什麽不告訴我?”
    長孫衝道“你落了孩子,我也很傷心,可是麗娘她亦落了孩子,你沒了孩子,尚有我和延兒,可是她真的就隻有一個人了。”
    “她……有了孩子?!”
    妙善暴怒,順手抄起案上熱湯劈頭蓋臉朝他潑了過去。
    “長孫衝,你到底還瞞了我多少事!”
    長孫衝大驚,手足無措的想給她解釋,妙善“謔”的一下站起身子,拔腿便往外走。
    “長樂,你聽我……”
    “滾!”
    妙善回身,劈手甩開他的束縛,“砰”的一聲,摔門而去。
    長孫衝怔怔望著她憤然離去的背影,忽然甩手給了自己一巴掌,頹然癱坐在地,滿心懊悔。
    公主府正堂外——
    夏玉看著蘭兒捧著藥盅一臉焦急的立在門外,遂疾走幾步來到蘭兒身邊,問道“公主還是不吃藥嗎?”
    蘭兒道“不吃藥,也不進湯水,還把我們這些侍候的人統統趕了出來,自己悶在屋裏也不知在做些什麽,都快一天了,誰叫也不答應。”
    夏玉垂首想了想,接過她手中藥碗道“我進去看看,你就別跟著了。”
    說罷,夏玉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進了屋子。
    “我說了不要進來!難道不害怕我攆你出去麽?!”妙善跪在觀音像前,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忍不住勃然大怒,厲聲罵道。
    “公主,是臣。”夏玉緩緩走到妙善身邊,跪下來將藥奉於她。
    妙善冷笑了一聲“我就說是誰,原來是你。果然,也隻有你敢這樣。”
    夏玉笑道“如此說來,臣也算恃寵而驕了。”
    妙善不語,又朝著觀音像拜了三拜,方端起藥碗喝了個罄盡。
    夏玉攙著她的胳膊扶她起來,輕聲道“後廚備了公主愛吃的清燉羊肉,公主多少用一些吧。”
    “我沒有胃口,阿玉,這種事落到你頭上,你難道就吃得下麽?”
    夏玉垂首道“臣這一輩子,都不會遇到這種事的。”
    妙善抬起頭,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與無奈,低聲道“抱歉,我……我忘了。”
    夏玉躊躇半晌,忽然朝著妙善長長一揖“要說抱歉的是臣,是臣害了公主。”
    “你?”妙善大驚
    夏玉道“駙馬的……外室,在五年前有了身孕,是臣瞞著公主,私自去打掉了她的孩子。”
    妙善聽罷,竟奇跡般沒有像上次對待簪娘一般勃然大怒,隻是仍坐在鏡前細細打理著自己的長發。
    良久,緩緩道“阿玉,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你明知這樣是犯了宮規戒律,被旁人知道是要召你回內侍省問罪判刑的。”
    夏玉作了一揖“臣知道,但是臣是公主的內侍,臣決不允許有任何人威脅到公主。如今臣已和盤托出,自認無言麵對公主,臣是公主的人,或打或逐,臣毫無怨言。”
    說罷,夏玉撩衣跪在地上,朝著她深深的俯下身子。
    妙善回轉身,忽然想起當年她與他的初次相見,他亦是這樣跪伏在自己腳下,可歎分明是同一番場景,如今卻是不同的心境了。
    她緩緩上前將他攙起,看著他一貫溫柔如水的眼睛裏竟暈了一絲氤氳霧氣,帶著幾分害怕與惶恐不安,他的身子在顫抖,雖然已被他克製的很好,妙善卻還是清晰的感覺到了。
    妙善淒楚的將他望著,忽然伸出手撫上他痩削的臉頰,輕聲道“阿玉,你很怕,對麽?”
    夏玉微微別過臉,不忍直視她熾熱的目光。
    “你怕我真的會送你離去,就像簪娘一般自此再不相見,對麽?”
    夏玉嘴唇顫抖了一下,欲想辯白一番,可卻如鯁在喉,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腰間忽然被一溫暖的物什包裹,夏玉大驚,下意識想要將她推開,卻反而被她抱得更緊。
    “阿玉,我不會放你走的。”
    “公主,這樣於禮不合。”夏玉說著要去扳她的胳膊,卻不防碰上她修長細嫩的手指,霎時便紅透了耳尖。
    “阿玉你知道麽,其實對於這樁婚事我早已心灰意冷,看到長孫衝也隻覺得惡心和厭煩,可是我沒有選擇和離,而是一味的忍讓和壓製,不僅是因為舅舅和琑兒,更是因為,每當我為這樁婚事感到憤怒和悲痛的時候,都是你在我身邊陪著我,讓我能夠在這壓抑的婚姻中喘上一口氣。”
    “公主……這是我的職責。”夏玉道
    “不,你我都該明白,我從未將你當成一個普通的小黃門,你對我,肯定也不隻有對公主的敬重和守護。”
    “我……公主,你……”
    夏玉一張俊臉漲得通紅,他一把推開妙善,抱著頭緩緩蹲在地上,隻有一對肩膀不停的顫抖。
    他沒有想到,自己藏了這十餘年的心思就這樣被她親手揭開,就好像全身衣衫褪盡,將自己身體中最難以啟齒的隱私曝光在她的麵前,赤裸裸的接受著她的審視,羞愧,悔恨,在一瞬間如洪水般湧上他的心頭,將他淹沒吞噬,仿佛隻有無盡的淚水才能洗刷他自認為肮髒的靈魂,才能抹掉他心中的極大罪惡。
    妙善捧起他的臉,用袖細心拭去他滿麵淚水。
    夏玉往後躲了躲,掩麵道“公主不要碰我,臣是如此不堪的一個人,莫要讓臣的齷齪心思玷汙了公主。”
    “阿玉,我從未將你當過內侍,你救過我的命,又陪了我這麽多年,無論我開心或是痛苦,你都在我身邊,我出降後,你便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你喜歡我,我從來知道,我雖然從未喜歡過你,但我不覺得你喜歡上我是什麽不堪的事。我們都是可憐的人,不過是互相取暖罷了。”妙善說著,不禁潸然淚下。
    “不,臣是內侍,臣隻是公主的內侍而已。”夏玉連連搖頭,那淚水卻止不住滾滾而落。
    “那你呢,你又將我當做什麽?”妙善哀聲。
    “公主……公主是臣這黑暗殘缺的一生中,唯一溫暖而燦爛的陽光。”
    ?夏玉顫抖著朝她重重叩首,而後,慢慢解下腰間牙牌,奉到她的麵前。
    “臣覬覦公主,私自殺人,罪無可恕。還請公主將臣遣回內侍省,臣再無顏服侍公主。”
    妙善看著麵前明晃晃的牙牌,忽然淒然一笑,慢慢拿起那塊牙牌,迎著陽光仔細瞧了瞧。
    “既然如此,你便走吧。”
    “臣告退。”
    夏玉又朝她行了一個稽首禮,搖搖晃晃站起來,仍向往日一樣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緩步向外走去。
    妙善看著他頎長的身影漸漸遠去,忽覺一陣氣血上湧,那鮮血瞬間便順著她的嘴角流下來,妙善站起身,搖搖晃晃走了幾步,終是支持不住沉重的雙腿,直直栽向麵前梨木長案。
    眼前越來越黑,恍惚間,她仿佛聽見有人在她耳邊喚了一聲,卻不是“公主”,不是“長樂”,而是一聲
    “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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