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入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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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盈月!
眼看著東天泛起了魚肚白,妙善索性沒了困意,便讓夏玉叫蘭兒進來給她梳洗。長孫衝一早便候在食薇堂外,說是請她一起到前廳和父親用膳。
妙善本想拒絕,但總覺得拂了舅舅的麵子,稍加梳洗過後,特意去櫃裏翻出一套鴨卵青的提花坦領高腰破裙,肩上披了一條銀白帔子,跟著長孫衝一道去前廳用膳。
席間,三人皆默不作聲,彼此各懷心事,隻偶爾傳來一兩聲輕微的箸碗碰撞之聲。
長孫無忌捧著碗吃了一口粥,目光在夫妻二人身上輾轉片刻,輕咳了一聲,慢慢放下碗箸。
“長樂,豫章薨逝……按情分我該去的,但……”
“長樂知道舅舅公務繁忙,長樂會代替舅舅為豫章上一炷香。”妙善笑了笑。
半個時辰後,公主府的馬車停在永興坊豫章公主府外,長孫衝撩衣跳下馬車,回身拉著妻子的手扶她下來。
妙善跟著公主府令一路進了正堂,彼時靈堂早已收拾停當,來往憑吊之人絡繹不絕,那座屏風之後,隱隱可見一人平展展躺在榻上,至於那人是誰,妙善不用想也知道。
夫妻二人上了香,長孫衝被下人請去別處看座,妙善仍負手立在那扇屏風之後,若有所思。
“公主,若你想看看吾妻,便請進去看一眼吧,好歹姊妹一場,也讓內子走的安心。”一直抱著孩子在一旁侍立的唐善識忽然走到她身後,輕聲道。
妙善點點頭,道了一聲“多謝。”
唐善識剛要退去,他懷中繈褓裏的嬰兒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唐善識連忙朝身邊一個年輕的婦人招了招手,妙善隨著他的動作抬眼望去,心下自是一驚。
這婦人的樣貌,與豫章竟有六七分相似。
唐善識將孩子交給婦人,方對著妙善作了一揖,麵上帶了一絲歉意的笑容“稚子無狀,自昨日內子薨逝以後便一直哭鬧不休,誰哄都沒有辦法,隻得找了一個與內子相貌相似的婦人,才不似原先那般。”
“母子連心,有這樣的事也屬正常。”妙善說著,忍不住回頭又朝那嬰孩看了一眼,腦海中卻不由自主浮現起延兒的模樣。
今日本該是延兒休沐回家的日子,自己就這樣貿然撇下他一人,他一定很失望吧。
妙善定了定心神,慢慢繞過屏風,來到那張停放豫章的榻前。
她端端正正躺在榻上,眉眼含笑,神態安詳,仿佛睡去一般。她的身上,層層疊疊套著繁瑣華貴公主揄翟,妙善唇角囁嚅了一下,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
“姝兒……”
榻上的人沒有回應,仍是含笑而臥,仿佛外間那喧囂塵世都與自己無關。
一滴淚水自眼眶掉落,啪嗒一聲滴在她輕輕交握的雙手上,妙善一驚,下意識便要為她拂去淚痕,卻恍然發覺她已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屍身,一時也不知是該笑自己大意,還是悲其短命,不妨牽動心疾,當下便覺心痛難忍,遂倚著屏風緩了好一陣子,方漸漸回過勁來。
妙善再不敢看豫章一眼,躬著身跌跌撞撞走了出來。
“公主,是不是氣疾又犯了?”夏玉一個箭步衝上去將她扶住,一邊問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個白瓷小瓶來,傾出一粒藥丸喂她服下。
妙善吃了藥丸,扒著夏玉喘了一陣,輕聲道“我無事,駙馬去了何處?”
“駙馬被其他郎君擁到了別處吃酒,這會子怕是在西院。”
妙善點點頭“隨他去吧,我也不想看見他。”
夏玉四下望了望,還是決定先帶她下去歇息,此處有不少宮裏派出來幫忙安排喪事的給使,若是被他們發覺公主的異常,隻怕無法交代。
妙善也知道他心中所思,遂道“我們先離開這裏吧,這裏人多,我們隻會添亂。”
夏玉攙著她出了正堂,慢慢往西院而去,一進西院大門,便遠遠的看見長孫衝和一眾高門郎君聚在涼亭裏吃酒敘話。
妙善隱在袖中的手攥了攥,提起裙擺轉身便走。
“那是長樂公主嗎?”身後忽然傳來一名男子高聲詢問。
妙善轉過身,緩緩朝一行人走了過去。
長孫衝忙上前將她迎住,道“你身子不好,為何在這裏吹風?”
妙善垂首看了看他托在自己胳膊下的雙手,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十分得體的笑容。
“是我擾了諸位興致,我這便離開。”
眾人忙上前與她見了禮,道“是臣等擾了公主與駙馬的清淨,臣這便告退了。”說罷,忙不迭的一個拉著一個出了院門,頃刻間,原本熱鬧的西院變得空蕩蕩一片死寂。
妙善默默將他的手推開,緩步移至涼亭內坐下。
長孫衝叉手侍立在旁,垂首無言。
妙善執壺給自己倒了一盞酒,歎道“你一定很不希望我來吧,本來你是可以和你昔年同窗在一起好好吃個酒的,我一來,全都毀了,是不是?”
長孫衝猶豫了一下,拱手道“你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好好說過話了,我很珍惜這次機會,公主,我覺得我們有必要談一談。”
妙善眉尖一挑,問道;“你想和我談什麽?談那柳氏嗎?”
長孫衝搖了搖頭,上前一步道“……長樂,事到如今我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了。我是喜歡麗娘,直到現在我還忘不了她。但我細細想了這幾月,我知道我與她終究沒有什麽結果,所以……”
“所以什麽?”
長孫衝咬了咬牙,道“所以這件事我想自己解決,你如今身子不好,莫要再為此事憂心。”
“你自己解決?真是好笑,我給了你將近八年的時間讓你自己解決,可結果呢?不還是越來越糟?你以為我願意淌你這一趟渾水,若不是我不想讓舅舅傷心,誰會有閑心來管你那些事。”
長孫衝被她懟的啞口無言,兀自撓頭焦急片刻,忙不迭發誓道“長樂,你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如果我無法處理好這件事,我自會進宮向聖人請罪,請求他解除你我之間的婚姻,從今往後,我是生是死,都與你再無幹係。”
妙善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心中那杆無形的天平開始有了微微的搖晃。
畢竟,她真的從頭到尾不想參與到這件事情裏,擅自做主去殺柳氏,也隻是萬般無奈下做的決定,若長孫衝這一次真的能把這件事解決,那自己以後便可以少幾分罪惡,多幾分安寧吧。
心下想定,卻仍不放心長孫衝為人,遂道“你與那柳氏如何我不在乎,我如今唯一的要求便是要把柳氏自此永遠消失,若今後我能再聽到關於柳氏的任何一點點消息,你和她便可以一起入輪回了。”
長孫衝跪下身子朝她拜了三拜。
妙善撣了撣衣袖,緩緩踱到他麵前蹲下,伏在他耳邊輕輕笑了一聲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會做些什麽。”
長孫衝驀然抬首,對上她那雙亮而明媚的鳳眼,那雙曾經溫柔的眸中,此時盡是令人觀之膽寒的狠厲。
“我知道……”
長孫衝重重叩首,以示誠意。
妙善滿足的勾了勾嘴角,撐著酒案慢慢站起身子。
“若無事,用了午膳便隨我回府吧,我不想再待在這片傷心地了。”
妙善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慢慢朝那座宅邸走去。
她原本便瘦削的身形在高腰裙的襯托下愈顯得弱不勝衣,肩上的帔子隨風輕輕擺動,仿佛隨時便要托著她羽化登仙。
長孫衝呆呆地望著她的身影,眼前浮現起新婚之夜她那張如桃花般嬌豔的麵龐。
九載結縭,他日日夜夜盼望她能夠對自己冷淡疏遠一些,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他卻好像沒有想象中那樣開心。
是自己親手毀了她的一生,若她不與自己成婚,多半現在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吧。
豫章公主因是貞觀一朝頭一位成年而薨的帝女,喪禮便辦的格外隆重,妙善拖著病體強撐著參加了下葬禮,連喪宴也未曾參加,隻終日窩在長孫府閉門不出。
李世民在葬禮上便看出女兒臉色不對,但也不好盤問,回宮以後遂第一時間叫了幫忙操辦喪禮的內侍監問話。
“我問你,那日長樂前往吊喪時,可有什麽異樣?”
內侍監答“公主並無甚異樣,隻是好像比往常清瘦不少,時不時彎腰蹙眉,做心痛之狀。”
“心痛?!好好的她怎麽會心痛?她以前從不會這樣!”
內侍監忙不迭作揖道“臣看得千真萬確,而且……公主貼身內侍夏玉隨身攜帶藥瓶,想來心痛之症已經有一段時日了。”
李世民聽罷,忽覺眼前天昏地轉,一個支持不住,歪倒在案前。
“聖人!”李楓忙上前將他托住,為他輕輕撫著胸口。
“聖人要千萬保重龍體,前些時日豫章公主薨逝,聖人已是心力交瘁,萬不敢再動氣了。”
李世民扶著案幾閉眼喘了半晌,顫聲道“明日,明日便把長樂接回宮來,請二位奉禦為她診治,我要知道她到底瞞著我做了些什麽!”
最後一句,李世民幾乎是捶案大喊,就連唇下的長須也因為過於激動而發抖。
李楓不敢違逆,隻得連連點頭稱是。
“還有那個長孫衝,我……我遲早會讓他把這些年對我女兒做的事一五一十的倒個幹淨!”
這邊廂妙善回了長孫府,卻總是覺得心下惴惴,好像有什麽事忘了去做,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夏玉笑道“公主在想什麽?這樣出神?”
妙善伏在案上,百無聊賴的一下一下戳著麵前的畫屏,歎道“我心裏總有些不安,好像忘卻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卻又想不起來。”
夏玉上前將案上散落的畫稿一一收好放在一旁,方道“既然想不起來,那便不想了。”
妙善不語,仍是偏頭窩在案上,目光直直對上那支懸於帳中竹簫。
妙善盯著竹簫看了一會兒,忽而歎了一聲“我記得自洛陽回來以後,我便甚少有吹簫的機會了。”
“臣也許久沒有摸琴了,公主若有閑情,臣願為公主伴奏。”
妙善撐著腦袋若有所思,目光又在房中掃了一圈,忽然一拍案幾,大叫了一聲
“不好!”
“什麽不好?”夏玉道
“阿玉,我們好像把柳麗娘忘了!”
夏玉微微怔了怔,仍是淡淡笑道“不是有駙馬去辦嗎?”
妙善怨道“你還真相信他會辦的很好麽?他是那樣優柔寡斷一個人,要他去作此事,還不如殺了他!我真是糊塗,怎麽偏就把此事忘了!”
夏玉看她急得團團亂轉,就好似熱鍋上的螞蟻,無奈的搖了搖頭“公主,此事非比尋常,公主……”
“我知道,阿玉,我都知道的……可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身敗名裂吧。”妙善伸手扯住他一角衣袖,哀哀切切將他望著。
夏玉此生,最無法拒絕的便是她這種眼神。
“我上一輩子,究竟是做了些什麽,才會讓我遇到你。”夏玉長歎了一聲,似是在感歎命運捉弄。
“公主,宮裏來人傳話,聖人宣公主明日午後進宮。”
蘭兒挑簾進來,朝妙善欠了欠身。
妙善心裏一沉,忙道“阿耶可說宣我進宮做什麽?”
蘭兒撓了撓頭道“沒說要做什麽,不過來傳話的給使麵色不大好,哦,還說要公主帶著夏先生同去。”
妙善看了看夏玉,又道“還說了什麽?隻叫了我們兩人,沒有宣駙馬麽?”
“這倒沒說。”
妙善聽她如此說,便情知父親是知道了什麽,心下亦有了一番打算,雖然仍是惴惴,但還是於次日晌午入了太極宮。
宮輦一路到了立政門外停下,妙善緩步來至立政殿前,卻見殿門緊閉,廊下立著一溜宮人內侍,一個個叉手而立,神情肅穆。
妙善不解,搭了夏玉的手拾級而上。
李楓忙上前迎住妙善,躬身行了一禮。
妙善問道“阿耶叫我今日午後進宮,怎的我來了,他卻閉門不見?”
李楓朝裏麵努了努嘴,躬身道“聖人正在裏麵訓斥太子殿下,這會子怕是在氣頭上,老臣也不好進去通稟,不如公主先往西廂歇息片刻。”
妙善歎了口氣“是不是東宮那些老臣又上書彈劾我兄長了?”
李楓道“若隻有那些人倒也罷了,如今前朝那些諫官一道接一道的上書彈劾太子輔國無狀,驕奢淫逸,有失儲君之儀,聖人也是煩不勝煩。”
妙善聞言歎道“其實兄長的事我也略有耳聞,他雖有過錯,但東宮那些先生也確實有些過於苛刻。”
李楓也長長歎了口氣,四下相對無言。
“你自己看看那些彈劾的奏疏,有哪一條是可以輕饒的罪過!承乾,你是阿耶的長子,是大唐的儲君,怎麽活的反不如你弟弟!”
“在父親眼裏,青雀什麽都好,他有文采,又敦厚,不像我,隻會讓父親生氣,讓大臣們看不起!父親,若我並非阿娘的長子,恐怕你早就廢黜我了吧,或者,你是不是根本就不願意立我為太子,隻是礙於祖宗家法,不得已而為之?”
“……孽障!!”
偌大立政殿內,忽傳來一陣清脆的瓷器落地之聲。
?妙善看了看李楓,轉身便往西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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