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膝長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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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盈月!
妙善疾步上前扶住父親,卻見他以袖輕拭嘴角,靠著廊柱歇了片刻,回首朝女兒微微一笑
“無妨,我們回宮吧。”
妙善眼尖,一下便看見他月白袖口上幾不可察的淡淡血跡,不由心中一滯,卻也並未戳穿父親,也隻淡淡一笑。
父女二人仍乘輦往太極宮返,李世民斜斜歪在輦上,道“小五,一會兒回宮,陪阿耶在禦道上走一走吧。”
妙善不知所以,但還是點頭應下。步輦照例在通訓門外停下,妙善攙著父親,在狹長的宮道上一步一趨的慢慢行走著。
“小五,你是不是有話要對阿耶說。”李世民忽然開口,打破了二人之間久久的沉默。
妙善還真沒有什麽想對他說的,一來不知該說些什麽,二來,也覺得當下光景說什麽都是徒勞。
“陪阿耶到闕樓上坐坐吧,今日的晚霞很好看。”李世民遙遙一指不遠處高大的闕樓,語氣平靜而淡漠,卻有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哀求之意。
妙善隱隱覺得心口痛,但當下光景,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不”字,遂同父親慢慢上了闕樓,麵向南坐了下來。
李世民舉目看了看四周把守的兵士和闕樓上空迎風獵獵而動的幡旗,忽而無限悵惘道
“你阿娘走前就很喜歡到這闕樓上遠眺長安城的風景,也很喜歡坐在高處聽長安的鼓聲。”
妙善唇角囁嚅了一下,側目去看父親,卻見他神色平靜,眸中深深如一口古井,看不出喜怒哀樂。
“阿娘許是對這世間還有些留戀吧。”她靜默半晌,終是給了這樣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李世民搖頭“她比我活的灑脫豁達,莫看她終日忙忙碌碌,好像有操不完的心,實則不然。”
至於究竟“不然”了些什麽,他卻終是未曾說出口,妙善也沒有追問,隻耐心聽著父親絮絮叨叨的說他和母親的陳年舊事。
“你母親曾對我說,這世間萬事皆有因果,都是上天定好了的,我們不要去貪求太多不屬於我們的東西,更不要過於明顯的表現自己的喜怒哀樂。我原先一直不信,可自你母親去後,我們所經曆的種種,讓我卻有些信了。”
妙善偏過頭,神情肅穆,表示洗耳恭聽。
李世民歎道“我們生在皇家,享受了一些常人可能永遠不會享受到的特權,同樣,也會失去一些普通人所擁有的美好,例如親情,愛情,朋友之間的把酒言歡,坦誠相待,我們可能此生都無法擁有。”
妙善不解“可是阿耶有阿娘,有我們這些子女,還有朝堂上那麽多的諍臣,這些難道都算不上真情實感麽?”
父親轉眼,深深地望著女兒,搖頭道
“在這重重宮闕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迫不得已,就像我想為你多置辦嫁妝,卻因無法違背禮製而作罷,我想建高台祭奠你母親,卻也因規矩而無法實現。還有你兄長……”
他忽然頓了頓,緩緩道
“我何嚐不知他與稱心之間清清白白,也何嚐不知他根本不喜蘇氏,卻不得不因為皇家的規矩體麵而殺掉他。我想這些道理你是明白的,不然也就不會拖到此時也絕口不提與駙馬和離之事。”
妙善默然,對於父親忽如其來的慨歎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可是生在皇家,就一定要違背本心去做一些可能會讓自己痛苦的事麽?就沒有什麽辦法可以兼顧?”例如平常人家的天倫之樂和皇室衣食無憂的生活。
李世民並沒有立即回答她,而是捋了捋長髯思量片刻,方道
“多年前,你流水一樣的人參送去大安宮,你阿翁的結局可曾因此而改變?”
妙善啞然。
李世民複又歎道“這些道理我還是明白的太晚了,如果我早一些知道,或者如果你母親還在的話,承乾和青雀就不會變成這樣。”
“可是兄友弟恭,孝悌仁義,不是每個人都要盡力維護的嗎?為什麽到了皇家就變得這樣困難了?”妙善表示費解。
李世民失笑“這世上沒有什麽是應當不應當的,每個人心中對那些感情的定義都不盡相同,所追求也都不一樣,你無法去左右別人的思想,自然也就不能去要求別人都按照你的是非對錯來活。比如你兄長,世人皆知他是太子,都想用自己心中對太子的標準來要求他,可你兄長卻不這麽想,他一直想按照自己的本心而活,勢必會違背這世間對太子的期許和要求,所以,才會引來諸多非議。”
“阿耶既然明白太子的苦楚,卻為什麽還要按照天下人對他的期許來要求他呢?阿耶難道不知道,這樣隻會讓他更痛苦麽?”
妙善思忖許久,真誠發問。
李世民想了想,答道
“因為他是太子啊,太子這個身份便是將他牢牢困住的枷鎖,讓他無法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妙善徹底疑惑了“……如此說來,若做了太子,便要舍棄掉一些他無法舍棄的東西,讓他變得不快樂,可他若不是太子,是不是便不會承受這些痛苦,既然如此,為什麽還一定要讓他做太子呢?”
李世民麵上笑容斂去,難得神色肅穆的道
“這便是另一個無可奈何了。自古以來,皇位繼承皆以嫡長子為首選,若嫡長子行為有失才會考慮其他,這是一千多年來人們都恪守的規矩。在這世上,有千萬條規矩充斥著你的生活,它們束縛著你的行為,卻也壓製著心中邪惡的念頭,讓你不至於行差踏錯,跌入深淵。”
“……所以,我們無法打破這些規矩,隻有嚐試著接受和遵守,是麽?”妙善眸中的光芒黯淡下來,她垂首喃喃自語,似是想起了什麽。
“是啊,我們無法改變,隻能嚐試著接受,縱使有些規矩可能不是好的,但你一旦想去衝破它,帶來的隻能是鋪天蓋地的反對和詆毀,你會被那些早已習慣了規矩的人猛烈攻擊,因為你打破了他們這麽多年所形成的認知,他們心裏不會接受的。”
說罷,李世民伸手攬住女兒瘦弱的肩膀,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
妙善微微合上眼,感受著父親規律而有力的心跳,許久,方緩緩道
“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就像阿耶和阿娘的意難平,兩個兄長之間的兄弟鬩牆,還有女兒的婚姻,駙馬和柳氏的孽緣,想來都是因為那些規矩體統,忠義孝悌而作下的因果絮果。”說罷,她忽然抬起頭直視父親,道
“我之前一直過不去柳氏的坎,如今我想明白了。柳氏沒有錯,駙馬也沒有錯,他們隻是被這世間禁錮住了,他們渴望追求自由和愛情,卻不得不麵對這世上的規矩體統,他們想奮力衝破,卻根本無法和強大的禮教所抗衡,所以到了最後,才會弄得遍體鱗傷,天人永隔。”
李世民微微錯愕,旋即輕笑搖頭“他們錯了,錯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妙善對此不敢苟同,想了想,拋出了多年前自己對夏玉說的話
“可是如果不拚一把,怎知倒底是否可為?”
李世民道“若拚盡全力最後成功的事,大抵都是可為的,隻是過程艱辛了些。若自己費心爭取無果的同時還連累他人,便就是不可為了。”
妙善反複細細吟誦此句,心下不免有了一番計較,一時想出了神,直到父親喚她才回過神來。
“小五,今日的事你莫要太過糾結,畢竟遲早都是有這麽一天的。你隻是公主,這些事情不是你應該操心的。”
妙善抬眸望向父親含笑的雙眼,那雙眼中雖帶著笑,卻也有無法掩蓋的疲憊和憂傷,眼角細紋深深,鬢發灰白,連後背也微微佝僂。
她此時才恍然發覺,原先那個意氣風發的父親,竟已這樣老了。
“阿耶,我們為什麽要生在皇家……”她沉默半晌,終是忍不住哽咽出聲。
李世民不答,隻輕輕拭去她麵上淚痕,道
“天色不早了,該回去了。再晚些便要封城門了。”
妙善不便再留,再三拜別父親,乘輦一步三回頭的出了長樂門。
厭翟車剛在公主府門前停下,便聽見自東市傳來的陣陣鼓聲,妙善下意識回首朝太極宮的方向望去,卻隱隱隻見高大城牆內的重重飛簷。
妙善歎了口氣,默默收回視線,剛要轉身,便聽見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公主回來了。”
她惶惶轉身,卻見長孫衝不知何時立在了公主府門外,正躬身朝她行禮。
妙善下意識蹙緊了眉頭,問道
“你不是要回長孫府了麽?怎麽這會子還在這裏?”
長孫衝仍和煦的笑著,緩緩道“這些天在公主府,我想明白了一些事,也有些話想對你說。其實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訴你,但我覺得你我既然還是夫妻,我還是有必要讓你知道的。”
妙善意外的沒有反駁他,反而輕輕頷首“正好,我也有話要同你說。”
夫妻二人一前一後入了正堂,寬去外衫,侍兒奉上細點茗粥。二人相對而坐,難得沒有像以往那般一坐一立,呈主仆之姿。
長孫衝呷了口茗粥,緩緩道
“今日清晨我去南山給麗娘燒了些紙錢。”
妙善答“這與我有什麽關係?”
長孫衝繼續道“我在她墳前站了許久,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妙善不語,隻輕輕打理著垂下的長發,將它們細細打成辮子。
“我覺得你說的沒錯。麗娘喜歡的並不是真正的我,她喜歡的隻是一個能救她脫離苦海,無條件對她好,服從她的,有錢有勢的公子哥。而我,也並非真正喜歡她,我大抵隻是佩服她敢於和這世間抗爭的勇氣吧。我與她糾纏十餘載,到頭來,卻發現我所追求的愛情隻是我心裏的臆想。”
?妙善挑眉,語含戲謔“是什麽刺激了你,竟讓就此你大徹大悟了。”
?對於她明晃晃的譏諷,長孫衝倒顯得很淡然,隻是微微歎了口氣道
“長樂,今日我能對你說這些,便已經做好了被你否認和譏諷的準備,但我還是想說,我是真的對你有情,這並非我為了挽留你而說的違心之語。我知道你可能不會相信,但這真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可以猜到,這些年你對我和麗娘的事心存怨恨,但你並沒有將此事說出,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維護我的顏麵。就算到後來我和麗娘做了那麽多對不起你的事,你也沒有逼我殺了她,反而給我足夠的尊重和自由。”
?他微微抬手拭淚,接著道“我父親是對的,你是一個完美的天家貴女,是最適合與我共度餘生的妻子,是我自己看不明白,非要去追尋那虛無縹緲的自由和真愛,卻將你越推越遠。這一年來,我每每午夜夢回,總感覺你在身邊陪我,就好像剛成婚時那樣。我想我已經習慣了你的存在,習慣了我看書之時你在我身旁研墨,習慣了每日下朝歸家為你尋覓新出的小食細點,習慣了我憂傷時你遞上的一方絹帕,我因公務而迷惑時你的冷靜分析,甚至是你的呼吸,你的心跳……”
?他又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已明顯帶著哽咽“我說這麽多,並不是為我曾犯下的過錯而辯解,我知道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諒,但經此一別,你我可能再難有機會這樣近距離的接觸了。我會向聖人上書自請外放,你若想和離,我便讓父親上錄子。若不想和離,便仍回宮去住,逢年過節,我會帶著延兒進宮向你請安,讓你們母子團聚。”
?說罷,他緩緩起身朝妙善長長一揖,轉身剛要離去,便聽身後人泣道
?“你說這些話,是在剖我的心麽?”
?長孫衝愕然,惶惶轉身,卻見妻子不知何時癱倒案邊,一手捂著心口,望著他的背影眉頭緊蹙,眼底濡濕一片,哀婉不已。
?他根本來不及細想,下意識便奔過去擁她入懷,急切喚道“你可是又心痛了?”
?妙善欲伸手推他,奈何身軟腰酸,根本使不上力氣,隻得軟軟靠在他肩上,抹著淚恨道
?“你知我根本不會放你離去,又何苦說這些話來激我!你是嫌我還不夠痛苦麽?”
?長孫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以為……我以為你想離開我,不想再見到我了。”
?妙善忽然暴起,大怒道“我何嚐不想讓你離開我,我一見到你便覺得惡心難受,我恨不得你從這世上永遠消失!”
?“那你為什麽……”
?“可是為什麽,我一想到你可能會離開我,我便心如刀割一般,我為什麽會那樣舍不得你,我明明那樣討厭你,卻為什麽會那樣害怕與你分別……”妙善忍不住心頭悲戚,像個孩童一般放聲大哭,仿佛那無盡的淚水可以衝刷掉她多年來壓抑在心底的苦痛和迷茫,讓她能衝破重重迷霧,看透自己內心真正的追尋。但是顯然,鹹澀的淚水並沒有帶來預期的效果,隻有更深的迷茫和前方無路的絕望。
?她到底喜歡的是誰,是長孫衝,還是那個曾入她夢境的男子?這個問題困擾了她近十年,這十年來,她苦苦追尋著這個答案,到頭來卻弄得自己遍體鱗傷,滿目荒唐。
?與她不同的是,長孫衝喜得差點就要當場蹦起,他緊緊環上她的腰,用近乎顫抖的語氣道
?“你還是喜歡我的對麽?長樂,你心裏也有我是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這樣絕情,我知道的。”
?妙善將頭埋在他胸前,彼時也說不出一個“是”或“不是”來,隻覺胸口微微發脹,半晌,方悶悶道“可能吧,但我自己也不清楚……”
?人總是習慣性將別人的話往對自己有利的地方去想,妙善這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在長孫衝的耳朵裏便是肯定的不能再肯定的回答,欣喜之下,他忍不住俯首吻了吻妻子的額頭,柔聲道“沒有關係,我會等你想清楚,不過在你想清楚之前,能不能不要再趕我走。”說罷,忽又覆上去含住她溫熱濕軟的唇瓣,妙善口中嗚嗚,卻無法抗拒這種隻有他才能帶給自己的久違的溫暖,轉瞬便淹沒在他鋪天蓋地的溫柔裏。
?雖然她並未表現出明顯的拒絕,但長孫衝卻不敢得寸進尺,隻抱著她耳鬢廝磨一陣,方戀戀不舍的在她唇上輕輕一咬,旋即鬆開了她。
?對於他的淺嚐輒止,妙善隱隱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但礙著麵子,她沒有將自己的訴求表露出來,隻淡淡說了一句
?“東廂房的木榻太窄,你和延兒恐睡不開,你還是搬到臥房來睡吧。”
?“……哦,好。”長孫衝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隻訥訥應了一聲,直到妙善拖著裙擺嫋嫋婷婷的進到內殿卸妝更衣,才驚覺方才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以他對妻子的了解,雖然他知道自己遲早會一步一步從東廂房回到她的榻上,卻從沒想過能如此之快,甚至直接越過了睡外間和打地鋪,直接一步到位,與她同榻而眠。忽如其來的驚喜就像從天而降一貫黃金直直砸向他的頭頂,砸的他七葷八素,暈頭轉向。
?這種吃了假酒一般暈乎乎的感覺一直持續到二更一一夫妻二人熄燈就寢時分。
?長孫衝撐著腦袋,直勾勾盯著安然入睡的妻子,目不轉睛。
?身邊有這樣一雙眼睛熾熱的盯著自己,任誰也是無法睡著的。妙善閉著眼假寐了片刻,實在忍不住“謔”地坐起身子,氣急敗壞道
?“你為何一直盯著我看?”
?長孫衝嘿嘿一笑,輕執起她的手親了一下,道“我想多看看你,你生的這樣好看,還不讓人看嗎?”
?妙善不想搭理他,隻默默翻了個白眼,嘟囔一句“涎皮賴臉。”
?長孫衝眸子一暗,收起戲謔神色,語氣中帶了些委屈
?“我沒有玩笑,我真的想好好看看你。我好怕今晚的事隻是一場夢,明天醒來後,你便又就此撂開手,再也不會理我了。”這一番話,說的深情款款又帶著濃重的委屈和苦澀,聽的妙善也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我最怕分離,此生卻在分離中度過,我的兩個叔伯,外祖母,祖父,母親,妹妹……現在,就連當初一起患難與共的兄長也為了權力爭鬥不休,我知道這種悲傷卻又無可奈何的滋味,我不想再讓我身邊的人經曆這種痛苦了,從今以後,我們一家人就在這公主府好好的過日子吧。”
??讓她現在便回心轉意立刻接受他的存在,她其實是做不到的,但就算為了延兒,為了舅舅,她也會盡力去接受他。畢竟,他也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人,既然他已經向自己敞開心扉,那自己就沒有什麽理由再揪著他以前的事不放了,畢竟這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雖然……可能這樣平靜的生活不會維持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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