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二十章 皓腕執銀杯 星月動春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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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皓月如鉤,夜風微起,輕拂起兩鬢邊的碎發,我便輕輕伸手攏了攏。街中店鋪皆已打烊,路上前後無人,一片寂靜中唯有節奏並不快的嗒嗒馬蹄聲。我這一動,連衣袖摩擦的嘶嘶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一直在昭曦那兒住著,是為了讓你回來能找得到我,否則我早就搬走了。新宅子雖未完全收拾停當,但大體也能住人了。”霍繹緩聲道。
原來如此,我心中寬然,低頭尋思一陣,還是問道:“昭曦公主,好像真的很喜歡你。”我的語氣平淡,並沒有拈酸吃醋的意思。可霍繹或許知道,我越是這樣看似雲淡風輕,其實心裏越是在乎。
靜了片刻,我又道:“我這回可沒有‘逼問’你的意思,隻是眼中所見,有感而發罷了。”
霍繹長歎一聲,我以為他又要講起自己跟昭曦的什麽淵源,不料他卻道:“我十四歲時,韓國公的小女兒在兄長的生辰宴會上與我有過一麵之緣,誰知那筵席散了,小郡主回了府中,非哭鬧著求他父親韓國公去向我兄長提親,這事當時在京城的皇親貴胄裏,鬧得是人盡皆知。我十七歲時,奉上諭引琉球山北王入京朝賀,曾攜山北王王妹在皇城花園中觀賞遊覽,未想朝見之時那山北王王妹竟直接向聖上請旨,要討我回琉球去做駙馬,這件事不說在仕官裏,就是在京城百姓的嘴裏,那傳得也是沸沸揚揚。我十九歲時,初涉江湖,拜訪北五省赫赫有名的拳宗大家紀鵬舉,我與紀老爺子唯一的親傳女弟子切磋了幾番,可那女弟子後來竟決意要與紀老爺子的長子毀棄婚約,說是對我仰慕萬分,非要嫁給我不可,紀老爺子夾在中間難做不已,隻有好言好語地請我速速離府。”
他一邊滔滔不絕,我一邊笑個不止:“誰知道這些是真的,還是你信口胡謅來的。”
霍繹不理我,續道:“前一陣聽說,那韓國公的小女兒嫁給了官運正亨通的戶部新晉侍郎。而那山北王王妹,歸國後不久好像便聯姻到了高麗。至於紀老爺子那女弟子,到底與她師兄破鏡難圓,聽說後來嫁進了北五省最大的鏢門。”
我收了方才的玩笑勁兒,聽罷霍繹一番言語,我心中對那昭曦竟生出了幾分敬佩之意。“如此看來,昭曦公主對你倒真是癡心不改。”
“她的心思,我知道。”霍繹須臾不語,若有所思。
“從前我待昭曦,確實與眾不同。她與我性子相近,又身有巾幗謀士之氣,竟可以把自己從一個無權無勢無依傍的皇城公主,變成一個統率秘衛的皇帝心腹,並穩穩抓住這份權力多年,說我對她懷有欽佩之意,的確不假。可我視她,其實更像是一個男子,像一個夥伴,或者說,更像一個同朝為官之人。”霍繹道。
我未再追問,隻是輕輕把身子往後仰了仰,靠在他的懷裏。他對昭曦,除了官場上的交際,大概便隻有相惜之情罷。
霍繹道:“怎麽,這回還有什麽要問的?”我隻是繼續倚在他懷中,搖搖腦袋,笑道:“不問了,以後都不問了。”
霍繹道:“那好,那換我來問你。”
問我?我有什麽可問的?我心中納悶,難道他是要問東方的事?我現在就在他的懷裏,這件事還有什麽可講的,難道他還不明白我的心意?
“你這身衣裳是誰給你挑的?”霍繹笑問道。
我心頭一鬆,原來他要問這個,原來是我多心了。我坐直起身來,左瞧瞧衣襟,又瞧瞧袖子,振振有詞道:“怎麽了,不好看麽?我瞧著還可以啊。”
霍繹右臂鬆開韁繩,一把把我攏回懷裏,笑道:“哪止是還可以,簡直是明豔絕倫,人間絕色!”
我倆一路策馬回了萬澗峰,霍繹倒真的沒有回天澗宮別苑,不過他也沒有去我的起居室,而是帶我一同上了萬澗峰峰頂落碧潭。
此時已過半夜,靜謐而深沉的夜色蕩去了山中白日的塵囂。山頂所見,無一葉障目的浩瀚蒼穹仿佛剛被濃濃的一層墨水潑染過,神秘而深邃。墨藍的高長天幕上,綴著成千上萬顆小星,迷離閃爍,拱得天中央那一輪圓月愈加通透明亮,如玉盤倒掛,似飛鏡高懸,灑下的銀白月光盈柔如練。
我與霍繹坐在落碧潭邊,我靠在他的肩頭,望著落碧潭中星月倒映,夜風一過,潭麵波光粼粼,潭水亦頓時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潭壁流澗掛樹,水聲淺淺,仿佛月夜之下,初開情竇的少女對著情郎純情又羞怯的呢喃。
周圍的空氣好像被花香和青草的鮮氣浸透,山頂的絕佳視角,讓遙遙萬裏的星漢遠空,變得竟似近在咫尺。我輕伸出手,手指一闔,仿佛將夜空中一顆銀灰色的小星含在了手裏。
“原來觸手摘星是這樣的感覺。從前在落碧潭,每晚都是在練武,這樣攝人心魄的絕美夜景竟都忽略了。”我感慨道。
霍繹聽罷,該是也想起了從前我修練地月心經之事,便問道:“你的內傷怎麽樣了?”
我道:“現在無礙了。幸得淨劫道長傳功相救,有驚無險,隻是欠淨劫道長的恩情,怕是這輩子如何也還不清了。”
我輕輕歎氣,將七年前天澗宮中的事一點一點講給了霍繹。我好像講了很長很久,霍繹一直靜靜地聽著,我講到娘親在天澗宮中過世時,霍繹攏住我肩膀的手便輕輕拍了拍我的肩頭,好像在叫我不要傷心。
“玉簾妙飛逐春雨,散成暮煙攏作雲。妙雨仙子,雨化煙雲,真是個好名字,正應了那‘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2的迷蒙繾綣。你可知道是誰給你取的名字?”霍繹問道。
“該是易叔叔罷,他平日最喜風雅的,也最懂詩律。至於先教主……”我言下一滯,“我現在才恍覺,其實自己不是很了解他。這樣做了人家一世的女兒,很愧疚,也很遺憾。”
霍繹笑了笑,勸慰我道:“如果愧疚與遺憾是互相的,不若就讓它們抵消掉吧,不要再繼續揣在心裏,成為現世的不完滿。有女兒這樣一份心思,相信安老教主一定會覺得是已之幸事。”
真的是如霍繹所說的一般麽?我捫心自問卻無答案。
霍繹許是不想讓我再糾結傷情於往事,便說笑著岔開了話題:“你此番有得淨劫道長傳功這樣的機緣,隻怕是叫天下修武之人都要垂涎嫉妒了。不過,不知娘子現如今,身負何等高超的武藝?”
我從他懷裏坐了起來,回頭嗔了他一眼,玩笑道:“天下第一,怕了吧!”
霍繹憊懶地直起身子,手拄著麵腮,樂不可支道:“為夫怕什麽。娘子功夫這麽好,以後為夫就把曾伯跟華虛他們統統都趕走,隻留下娘子一個人,日日夜夜貼身保護為夫。”他說罷,自己愈發得意忘形起來。
我沒有跟他繼續玩笑,隻是微往他的方向側過頭,右手五指輕扣入他垂在地上的左手掌心之中。
他第一次見我這樣主動的接近他,倒也不再嬉笑了,隻翻過手掌將我的手輕柔含在他的掌心裏,靜靜地看著我。
“在震陽觀的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就要死了。”我靜靜回憶道。“你知道嗎,就在那個生與死的一瞬間,人仿佛真的能看明白許多從前不曾看開的事,亦真的能放下許多從前不願放手的事。也就在那個瞬間,我真的好後悔,後悔與你見的最後一麵,還說了那許多傷你心的話。我很怕,很怕我就這樣死了,你便再不能知道我真正的心思了。”
我尋思片刻,又道:“淨劫道長曾言,我修練地月心經走火,寒邪內力反噬,遂生心魔,禍亂心智。那時我做的許多事,其實都不是出自我之本心。”
“那你真正的心思是什麽?”霍繹的身子往我這邊探了探,神情極是真摯地望住我,他似乎等著我這個答案,已然等了許久。
“是……總之……絕不是隻為了你能幫我。”我支吾幾句,還是羞得沒有說出口來。
霍繹看著我,居然沒有像往日一般調笑,反而用力緊了緊我的手。他的拇指一下一下刮過我的手背,沉沉道:“你知道我見你那麽容不下別人成親的時候,心裏是什麽滋味麽?可就在你一走了之以後,我竟一刻也不能停下擔心。你自己的功夫能否用好我心裏尚沒有十足把握,何況我更知道震陽觀中絕不是沒有高人。這樣提心吊膽了許久,我突然就想通了,你我吵過的架、我的麵子、你心裏更在意誰,這些都沒有你的安穩和性命重要。我絕不能放你一個人去震陽觀。”
他攥著我的手愈發用力:“你說你後悔,其實我又何嚐不是?我真的很氣自己當時為何要那樣衝動,若我在天澗宮中不與你置氣,不出言激你,你也不一定說去就去震陽觀,也就不致承遭那樣的大險。我也是一時犯了糊塗,你是不是因為別人而選擇跟我在一起有什麽妨礙,隻要我能留在你身邊,不就是我的初心所在麽。”
他一字一句用心地說著,臉上的神情是他平日極少見的柔軟。我心下一觸,終於說出口:“我的心思……是向著你的。”
霍繹臉上有再難忍住的笑意,有塵埃落定的欣慰,旋即還閃過一絲期盼這個答複過久的酸楚。
我勸慰他道:“你不要怪自己,我執意按我所願行事,自該承擔我所行之事的結果。何況因為淨劫道長的緣故,此次也算大禍化福。”
“隻是可惜,易叔叔此番一意遠走天涯,不願跟我再回金沙教。”我仰頭望向夜月長空,歎道。“不過人隻要是遵循本意,追逐本心,到哪裏都是好的。就像此刻,他亦與咱們同在這一片月光下吧。”
我看向霍繹:“我記得你說過,未能與易叔叔相交一番很是遺憾,可惜除了在震陽派中匆匆所見的一麵,往後你二人怕是難有機會再見了。”
一陣靜默,霍繹忽然道:“對不起。”
我一怔,轉頭看向他,不知他為何忽然這樣說。
霍繹神色一時頗為複雜,他瞧了我一眼,又避過了我的目光,似有一絲躊躇。“把你一個人留在震陽觀中,又讓你一個人麵對至親遠行,對不住。”霍繹道。
“我還當是多大的事。”我一笑:“其實我曾與易叔叔說過,我有的時候覺得你與他,是有一點相像的。易叔叔應該也是很喜歡你,在震陽觀中的時候,他當著我的麵把你誇了個遍。還有就連……”
我一時順嘴,想說出東方,可又不知霍繹會不會介意。轉念一想,我既已將對東方的感情整理了清楚,那他便不再是什麽忌諱提起之人。
“就連東方也對你極是誇讚。”我補道。霍繹果然未見什麽不妥,反而他見我在他麵前這麽直接而不避諱地提起了這個人,倒有一種意外的開懷和暢然。霍繹笑著問道:“他還說我什麽了?”
我氣笑道:“沒有了!你還真是貪心,你哪裏有那麽多值得人誇的地方!”霍繹聽罷,倒連連搖頭,隻諱莫如深地瞧著我,一挑眉道:“以後你就知道了。”
2:出自唐代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