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十九章 三聲解怨語 一闕斷腸句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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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走的路上,東方好像特意避開了震陽觀中常有人走的徑路,一路上我倆極少碰到震陽派中的弟子。也是他想得周全,這樣既少了旁人的閑言,又不至讓我難以自處。
他繞了個較遠的彎路,走著走著便離震陽觀連綿的觀宇遠了些。原本修建觀宇之處地勢多平坦開闊,此時群觀後身的地貌卻是微有一點山陵起伏了。
耳邊忽聞叮咚水聲,仿佛鑾鈴搖漾,琴箏輕奏,抬眼原是一條淺溪橫亙於前,溪水清亮,撞到嶙峋突石上,起了點點晶白水花。朝陽明媚,打在水上變作了波光灩瀲的金紋,映著天邊斑斕流光的朝霞,竟自成了一道水天相映之景。
“你瞧這裏,跟青廬的景色像不像?這溪水,與青溪像不像?”東方駐足顧盼四周,問道。
我瞧了瞧周遭景物,這裏雖有溪水,卻無高山,無空穀,更無竹林,且離人煙密集之處不遠,到底不似青廬一般,近乎不通外世。而且這裏既是中州平原,與蜀地之景又如何能一樣?
我心裏雖這樣想著,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青廬在東方的心裏,應該是個清遠又虛幻的夢吧。既然是一場舊夢,何必把它落到實處,又何必打破他自己心中所描繪的夢境。
“可惜我再也回不去青廬了。”東方道。“我每每想起,時常自傷。記憶裏的青廬,沒有眼見的高山幽穀與清溪綠竹呼應的絕美之景,唯有耳聞的幽篁風鳴之聲與那慢攏琵琶一般的青溪水響,還是遺憾許多。不過好在,還有青兒的簫音。”
我亦歎惋:“隻聞其音,卻不見其景,確是可惜得很。”
“我還能叫你青兒麽?”東方望向我,如水洗過的湛藍天際下,他的眼眸一如長空一般澄湛,一如我與他相識之初的樣子。或許是他一直不曾變過,或許是我不曾真正怨恨過他。
我粲然一笑:“就一直這樣叫吧。”東方會心點頭。
一直是有多久呢?我與東方心照不宣,他已是別人的夫婿,而我心裏也有了旁人,我與他之間,早已沒有以後。這個曾經隻有他喚過的名字,從今往後,便僅是個永遠深埋於我倆心底的秘密。
如今想明白這些往事,悲喜倒是再談不上,心中隻餘坦然與釋懷。
“當日我在桑子林中那般絕情,棄你而去,不論原因為何,終是虧欠於你。你不怨我,我卻更加無地自容。”東方仿佛幾經思量,終於還是說出這話。我與他之間,始終還有這個結要解。
“也許曾怨過吧。”我淡淡道。
我走到東方身邊,眼見著足畔的清清溪水奔流而去,一往不返。“逝者如斯,不舍晝夜。人世變換,時間卻總是不歇腳地流逝,直到人釋懷往昔,看淡舊怨,明白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惜的道理。”
東方立於我身畔,神情了然,但依舊不語,靜靜聽著。
“從前是我自己太過執拗,一心抓著往事不願意放手。”我輕輕歎道。“從小我在青廬中長大,幾乎不涉世故人情,以為心想便是事成,世事皆該是如此。往往因此而任性衝動,失了設身處地的度人之心。”
東方默默,隻是搖頭。我不知他在否認什麽,隻聞他有些唏噓道:“青兒怎麽好像,變了許多?”
我笑歎,“方經曆過一次生死啊,如何會一點都不變?”
東方的麵目說不清是歡喜還是失落,或許隻是平靜。“這樣的變化,可是叫青兒心中釋然輕鬆,叫青兒不再……不再怨怪於我?”
溪水中有我與東方兩人靜立的倒影,我點頭,緩道:“雖然世間萬物不能樣樣都以花好月圓、天人長久為結局,可畢竟你我還有過那些溫情的回憶。淮水之畔的花燈,小船,還有那曲春江花月夜,那時你是我心中唯一的男子,相信在你心中,也是一樣地待我。多謝你,曾給過我可以銘記一世的美好和真情。”
這些話我此刻再說起,卻是毫無做作扭捏之態,盡如一訴經年舊友的衷情。東方一時不答,隻是抬首遠眺,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震陽觀大殿雄峙一方,高出雲表,飛簷反宇,古韻莊嚴。
東方一笑,似漫不經意道:“記得青兒初登震陽觀,大殿中還是霍氏與震陽派相爭,青兒一意想要幫著我。沒想到七日前的震陽殿中,卻已然是大換了一番局麵。”
我頷首:“青廬中的女子,與金沙教的教主,自然不可同日而語。而這女子彼時與霍家的關係,與此時自然也不可相提並論。不過幸而此女子得真人點化,已盡舍惡而全從善,往後再無那樣的對立爭鬥了。”
東方眼波如清水潺潺,轉頭凝望住我:“你放下了?”
我不知他問的是我曾對他的情義,還是我對舊怨的執著。可不管是哪一樣,我都沒有避開他的目光,用力一點頭道:“放下了。我知道,你也放下了。”
東方一笑,可嘴角牽起卻顯得有些艱難滯澀。
他提起震陽殿,我忽想起一事,不及再細品他這一笑所含的意味,隻輕抬起他的手臂,關切問道:“你的傷……”
“沒事了。”東方輕聲道,旋即又抬起我未抓著的那隻胳膊,道:“是這邊。”
“噢……”我尷尬一笑,忙鬆開了手。東方見我的糊塗樣子,也隻是笑笑。“可是我的碧水青天劍脫手,劃傷了你?”我續問道。“那日震陽殿中,我似感到有人受傷,可是何人何時卻記不太清了。”
“不是的。”東方搖頭道。我這便放下心來,東方續道:“是我自己。”
“自己?”我聞言頗驚。東方續道:“那時你該是運功走火,驟然暈厥過去,整個身子直往我飛溟劍上撞來。我登時大驚無措,隻怕撤劍也已來不及,是霍繹從後邊攔住你的腰身,又舉金刀向我攻來。我見你出事,早已無心再鬥,他幾招攻勢,便將飛溟劍彈落我手。我一時避讓不及,飛溟劍掉落便割傷了手臂。不過青兒放心,小傷而已,現下已無事。”
我隻依言點頭,可是心裏何嚐不明白,東方那麽高的身手,若不是關心則亂,怎會大意到避不過自己手中飛出去的兵刃。
東方續道:“我後來想起又如何不後怕?那時如若沒有人攔住青兒,青兒真的撞到了我的飛溟劍上,那我當真是……當真是萬死也難辭。”
“好了。”我溫聲打斷了東方的話。“你可別這樣這樣自己嚇自己了。”我心中再明白不過,那日在震陽殿中我落何下場,都不過是自食其果,既然如此,我又如何忍心再見他自責。
“幸好有霍都統。”東方一笑,仿佛自己勸解了自己。
東方續道:“不過霍都統的刀法我倒是第一次見識,想不到他雖身居一品之官爵,身後又有勢力滲透到朝中各個層麵的整個霍氏撐腰,竟還如此不惰不怠,勤勉習武,精擅古刻金刀刀法。想來他多年前那次率兵平定公侯叛亂,靠的不是霍家的庇蔭,而是他自己的能耐。”
我聽罷倒覺著頗為意外,東方一直身處於江湖之遠,竟似對朝局中事亦是熟知。
東方續道:“霍都統是有為之人,有他在你身邊,才叫人放心。”東方話語一滯,旋即又道:“青兒也要好好珍惜。”
我略略羞澀點頭,心中卻覺著奇怪,我這番大睡七日醒來之後,竟連續聽到易叔叔與東方兩人對他稱道放心,難道隻有我一人覺得,他是這世間頂會耍滑賣弄沒正經之人?
聽見東方喚我,我才收了心神。“青兒出神了。”東方笑道。
我一笑,又問他道:“我尚不知七日前,我運功走火人事不省之後,震陽殿中後續的情狀又是如何,該不會……該不會叫你為難了吧。”
“是華虛前輩指明救命之法,我便去求師父救你了。”東方簡單道。
可東方愈是這樣一語帶過,我愈覺得這其中多有阻力跟波折。那日震陽殿中,宋妙蘅直言恨我入骨,毓秀山莊可說是顏麵盡失,左淮派向彬本就滿心忿悶,震陽昌華兩派又皆成了金沙教的手下敗將,就算五派中人坦蕩,甘願認輸且既往不咎,可反過來要淨劫道長以畢生功力來救一金沙教敵首,就算有霍氏在旁,他們又如何能甘心從願?
東方究竟在這其中為我受了多少的兩難,我恐怕是難知了。他一意不肯再提起,我也隻能遂他心意,不作追問,隻是這份恩情,確是我欠下了。
“那你與宋姑娘後來……”我頗有愧懟問道。
東方也不知是為了寬解我,還是一切當真過得十分平順,他隻微笑平靜道:“後來我與宋師妹擇了另日,行了簡禮,有掌門師叔與慧一師太在。”
我點頭,心裏頭稍稍鬆了一些。“可這樣的成親之禮,該遠不是宋姑娘日久企盼的了。而毀壞這一切的過錯,全都在我。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親自向她,向毓秀山莊致歉請罪。”
東方未置可否,隻道:“其實我亦原以為自震陽殿那一場未成的婚禮後,再見到宋師妹,必是個難堪的局麵。去尋她時我本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可不想她竟全然一副在震陽殿中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話語依舊溫柔,麵容依舊歡喜,渾然沒有一絲怪罪我的意思。我對她的道歉疚愧之言,方出口便全部被她打斷,話頭又全部轉到複行拜堂之禮上。待見到掌門師叔與慧一師太時,她也是溫語笑顏,處處為我和震陽派說話,圓足了掌門師叔與震陽派的麵子。”
我一壁靜聽著,心裏卻是明鏡一般明白宋妙蘅的心思。她所有看似完全反常的舉動,恐怕隻為了一件事,那就是徹底地抹去我曾在他二人拜堂大禮上出現過的痕跡,甚至是,徹底抹去我在東方人生中曾出現並留下的痕跡。
隻是我實在有些心驚,以前未曾想到,她對東方用情之深,竟固執到甘願如此自欺欺人的地步。可是情之所至,越一往而深,難道不是越忍不住對兩人之間的一切斤斤計較?她這樣一概不計,不知最後會傷了誰。
東方續道:“不過青兒若是請過罪才覺得心安,我便代你轉達此意。”
“不用了。”我忙道。
我驟然突變的態度叫東方不解,我隻道:“我有旁的法子了,這件事你不必理了。”
東方雖還不甚理解,但也依言點頭。我心裏明白,從東方口中轉達出任何一句有關於我的話,於宋妙蘅聽來皆如芒刺在背,銀針入眼。他二人已是夫妻,我自然不想成為他們之間的阻礙,宋妙蘅既然如此不願我再出現在她與東方的眼前,我便成全她。
東方看了看久久沉思的我,溫聲道:“青兒身上還有內傷,咱們且回吧,你好繼續調理內息。”
我瞧了一眼天邊,笑道:“朝陽正好,萬裏無雲,這樣好的景,你再瞧一會兒罷。”
東方微一怔忡,隨即眼神便會意地疏離起來,無聲點頭。這裏就是震陽觀的後身,有什麽景不是他常能看到,我說這話是何意,他該能明白。
“好。”東方道。他說罷便別過頭去,不再看我。
話盡至此,我隻轉過身去,一步一步背向東方走遠。我該慶幸,與他之間,最後還是有那樣的默契在的。仿佛是日光刺眼的緣故,眼中酸澀,我不覺眨了幾眨眼睛。
“我寧願你當初沒有救過我。”良久,身後傳來這沉沉的聲音,然而我與那說話之人,卻已似相隔甚遠。
我足下不停,唯在心中默道:“保重,好好待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