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十八章 傳功拔九寒 參商闊別天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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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叔叔道:“我不在萬澗峰上的日子,金沙教中有什麽動靜,揚名使已經都講與我聽了。我離教之後,教中的局麵失控難平,真的是難為你了。易叔叔還是那句話,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
“可是……可是紀領執確實是為了幫我才以身殉教的。”我又想起那無辜之人的慘死,胸口仿佛被一塊大石忽然堵住,沉痛之感依然鮮明。“是我急於推他繼傳令使之任,讓他成了成元渙的忌諱。也是我,想借他的重傷激起教中弟子對成元渙的群憤,不料他卻因此而一意慷慨赴死。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易叔叔搖搖頭,語重心長道:“煙雲你記著,善良永遠不是替旁人去承擔過錯,也永遠不要為了旁人的過失而懲罰自己。紀仲綱的慘死,成元渙才是罪魁禍首。而殺壞人奸人,永遠都不是錯。”
“煙雲有一瞬間甚至覺得,成元渙或許都罪不至死。”我望著窗外漸漸沉墜的紅日,隻覺那黑濃夜色就要以席卷淹沒之勢向我融聚而來。是真的如淨劫道長所說,我從前所做之事並非出於我的本心麽?不是我自己的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一念躊躇,我忽然很怕從前的自己。
易叔叔道:“是成元渙逼你太緊,你才會去練地月心經,不想最後他自己卻自食其果,身死其下。正所謂報應不爽,他是罪有應得,半點不尤別人。”
事到如今,我便隻能一遍一遍勸著自己,聽進並記住易叔叔的話。
“那不說這些煩心事了。”我伏在窗邊,頭枕著雙臂望向易叔叔道。窗外晚風拂動,吹起我背後的纖纖發絲搖曳起舞,炎炎暑熱也輕鬆解去了幾分。恍惚間,我忽然醒覺與易叔叔相處作伴的時間,正在如指尖過沙般飛快地逝去,而我能抓住的,大概唯有此刻。
“易叔叔從前在震陽觀中都做了些什麽?”我慵閑問道。
易叔叔輕一思量,笑答:“無非是打坐,練劍,奏簫,修道,定心。其間倒是偶然遇見過淨劫道長兩次,曾切磋過一二武藝,又曾於山林間鋪席論道。與淨劫道長論武言道,每每皆覺醍醐灌頂,眼前豁然開朗,雖時限短暫,卻不阻因此而與道長神交良久。”
“原是這樣,我方才還道你二人怎的像頗為熟識一般。”我道。“那易叔叔不回萬澗峰,往後要去哪裏?”
“天涯海角。”易叔叔一笑,眉宇間盡是向往。“再以一柄金雲劍,一支竹簫作伴。”
天涯海角?易叔叔說他餘生隻為將那放下二字活出個明白,不知當初那份情義多深,如今想要放下,他竟甘願放逐自己一輩子的時光。易叔叔這樣一語道盡餘生,我倒不必再往下細加追問了。
我又想起一事,“易叔叔,煙雲心中一直存了個疑惑,那雁峰派掌門郭秉宗是不是跟金沙教有何淵源?為何長海莊中,萬澗峰下,還有七日前的震陽殿中,他都不曾刁難於你我,甚至還屢次出言相幫。雁峰派地屬雁關北派,按理地緣上跟咱們也不算親近。”
易叔叔笑道:“若說淵源,勉強算與我有一點吧。七年前萬澗峰一戰,他本已是我手下敗將,可我見他並未對金沙教弟子大開殺戒,便隻出了一掌震昏了他,他倒因此躲過了一場血腥浩劫。他該是念著這份不殺之情,便一直對金沙教留有餘地。”
我點點頭道:“這倒也是報應不爽,隻不過是善有善報。”
易叔叔見我一直伏在窗邊,動也懶得動,便道:“你從小便愛坐在窗邊。”我笑道:“是呢,從前我便是這樣坐在青廬的窗邊,望著青廬外麵長長的小徑,盼著易叔叔快些來看我。”
一語方畢,我便忍不住想起了那日日呆在青廬的時光。記憶中的那些日子,仿佛永遠洋溢著翠亮的綠色和撲麵的暖意。
易叔叔亦笑:“你小的時候,我跟你娘時常都覺著很是奇怪,不知你支著小腦袋瓜,都往外瞧些什麽呢。那青廬外的溪水草木,四季相似,你怎麽就瞧得那麽起勁兒。”
我為何會那麽喜歡望著窗外?也許是因為那樣可以什麽都不用想,隻看著眼前滿目的清幽美好,感受著輕撫過雙頰的微風。清風酥酥的,叫人忘懷了遠近煩憂,緊接著便被那竹語溪聲輕輕地帶進了柔軟甜眠的夢鄉。
夏蟬長長的嘶鳴伴著曦光一縷,叫醒了露意沉沉的清晨。窗外蒼翠的鬱木上,油綠的尖尖樹葉探到了窗前,墜著滴滴凝露晶瑩透亮,像是在輕快地跟人道著這白日裏的第一聲安。我伸出手,方觸到葉尖,幾滴露珠便涼沁沁的滑到手心裏。
這一動,才發覺披在身上的一件外衣滑落,我轉頭拾起,原是易叔叔昨日裏穿的罩衫。昨夜與易叔叔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到了多晚,自己也不太記著了,隻記得倦意一起,便伏在窗畔睡著了。
我拾起那罩衫,尋思著給易叔叔送回去,可方一推開廂房的門,卻見東方一身白衫青紗,立在房外。
他像是已經來了很久,隻是一直站在院中,方聽到門響,才忽地抬頭。四目相接的一瞬過後,緊接著便是一段漫長的沉默。
我側頭避過他的目光,雖不是不敢見他,但畢竟是我大鬧了他的婚禮,叫他幾近顏麵掃地,我現下也確實是沒有想好,要如何收拾殘局。不過兩個人總不能就這麽一直僵持下去,我心裏不住思量著開口的第一句話。
我一麵緩步走到院中,一麵左顧右盼著道:“來的這麽早,不會是來找我尋仇的吧。”
東方見我說笑,自己倒也笑了,神色不像方才那般沉肅。“我……我是怕你像初來震陽觀那次一樣,一大早的便不辭而別。”
東方麵色平和,聲音若溫水流波,不疾不徐,話語中更沒有一絲責問的意思。他開口便提起我曾經搭救他回震陽觀那時的事,該是想叫我不要為今時之事自責吧。
他還是那樣好,那樣寬容,那樣不願意遷怒於別人。
我抬了抬手裏易叔叔的衣服,問道:“你可知傳令使的住處?這是易叔叔的衣裳,我正要去還他。”
東方點頭,“自然知道。”他猶豫一二,道:“一起去吧?”我欣然點頭,他便領我往易叔叔的住處去。
轉過觀宇中的幾間院落,便見一間屋子裏有兩三個小道童進進出出,似在清理打掃。東方一怔,麵露不解之色。
“這是易叔叔的屋子?”我問道。東方點頭,道:“往日是的,可今日……”
說話間,一個小道童走上前來,向東方行了一禮,又遞我一封書信。我接過來看,拆信人卻不是我。我再細細看來,信封上“柳娥啟”三字的筆跡熟悉得很,我心中了然,隻是沒想到易叔叔說要走,竟然走得這麽快。
我把手裏的衣服給了那小道童,那小道童便退了下去。東方頗為不解:“傳令使不等你同走麽?”
我收好那信,搖頭道:“易叔叔不隨我回萬澗峰,他往後,都不會再回萬澗峰了。”我看了看眼前這間已經幾乎收拾得幹淨妥當的屋子,與方才一路走來所見震陽觀中其他的房間幾乎一模一樣,想要在這裏尋得一絲易叔叔曾留下的痕跡,看來也是不能了。
我又道:“好在易叔叔還拿了金雲劍走,說明他不悔自己曾是金沙教中的人。”
我雖未明說,東方已會意了我話中七分的意思。“易居士非同常人,不拘一格,來去瀟灑,是別有高遠意境之人。”
我聽他所言,倒是頗感意料之外,笑道:“原來你也不是將每個金沙教中人都當作妖魔鬼怪,恨不得離而遠之。”
東方麵色一僵,似想要解釋什麽,最後卻還是把話頭咽了下去。
我心中暗道所言不妥,我雖隻是隨口一說,卻易叫他誤會我還計較著往日之事,於是忙道:“不過各人皆有各人的選擇和命數,這些旁人是無權左右、也無權責問的。何況,金沙教中也確實有人作惡累累,就連我這個教主也曾……”我不想提起令人不悅之事,隻道:“總之是算不上白擔了那些個惡名。”
東方一笑,隻是他的笑意仿佛隻停留在麵目上,卻沒有滲入眼眸中。他並沒有接過我的話,另道:“易居士客居震陽之時所遇見的我派弟子,皆頗為敬慕其為人。我的那些師弟常言傳令使妙語風趣,雖時出狂倨驚人之語,但卻不掩其曠達胸懷。如今若再說易居士與飛舸幫一案有什麽關聯,想來我震陽派中弟子,多半也不會相信了。”
“易叔叔若是聽見你此話,定然開懷得緊。”我笑道。“還有一事,我聽易叔叔說,在他遷居震陽觀的這些日子裏,你曾多番照拂於他。他還未曾謝過你,便由我代為表示吧。”
東方的笑意略有些滯緩,“總算不負你當時在萬澗峰下所托。”
我聞言默然頷首,他果然還是明白、還是顧及我的心思。
須臾不言,東方又道:“我從不知你娘之逝,竟與師父有關。我曾向師父問詢真相,待明了其中曲折以後,心中亦覺戚戚。無論如何,與親母兩隔難再見,都是人倫之大痛。”
我低垂下頭,心中亦起蒼涼之意,隻以淡淡一笑回之。“淨劫道長七年的愧疚,於當年的一個錯手已經足夠了。你心中千萬勿要再掛懷此事,我揭出當年真相,可不是為了讓震陽派弟子皆對我心感愧疚的。”
東方點頭。看他方才說話的神色,我不知怎的,仿佛覺得他心中有什麽與我感同身受的事。我從來隻知他的師門,而父母至親,他好似一次都沒有同我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