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十七章 紅燭綺夢斷 悲曲複吟彈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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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風,本該是炙熱而粘膩的。可不知是不是我發出了一身涼汗,曉風拂過,卻叫我每個毛孔都沁滿了透膚的微涼。
    錯手?是怎樣的錯法?我指骨緊攥,深陷入肉的指甲掐紅了手心,接下來,便是那我多年來一直苦追不舍的真相了。
    淨劫終於開口:“百十年來,曆任金沙教教主皆奉金沙神功那邪功妖法為聖,沉迷修練,一意西起坐大,稱霸中原。適逢前朝崩壞,天下大亂,中原武林一片混戰,金沙教趁起而東進,紮根於蜀中。待新朝建立,四海平定,金沙教卻已兀自壯大到可在武林中與五大門派分製抗衡,其稱霸武林之心亦愈發昭然若揭。自那時起,金沙教與五派之衝突便日漸頻繁,矛盾亦日益尖銳,直至七年前,兩方爭鬥至人命血案頻出,五派終決意聯合,西行一滅金沙教之威,並雪數年多樁門派弟子的血深仇怨。”
    “貧道聽聞金沙教本有武學源宗金撰全錄,心以為金沙教若自教主起,肯棄邪改正,重歸本宗,一複修金撰全錄,二速退出中原,那自然便不必掀起這一場定使武林震蕩的腥風血雨。可待五派上了那萬澗峰,才發覺金沙教教眾各個冥頑不化,一意負隅頑抗。五派之中幾位掌門與派中弟子亦是怒火中燒,情緒激昂,是以兩方激鬥一觸便發,萬澗峰轉瞬便淪為地獄血海。”
    “天澗宮大殿中,兩方各餘四大高手對峙,貧道與當時的金沙教教主安天聲大鬥兩個日夜,終見其有後招無力之勢。打鬥其間,貧道曾多次出言相勸,望其自棄那邪宗金沙神功,可他始終是置若罔聞,毫無悔改之念。貧道力圖萬澗峰上能減少犧牲,當時便唯有先殺賊首,方可止戰之傷。於是貧道便不再分心勸說,而是聚氣凝神,以平陽決加諸於衝陽劍法之上,欲以一招立定乾坤。”
    “那一招實是蓄以貧道平生之力,出手便是有去無回,貧道如何也想不及,會突然有人擋在那飛出的劍鋒之前。”淨劫半闔著的雙眼中似有無限黯然與追悔,最後,盡化作無聲一歎息。“那女子是報了必死之心,竟連一絲轉圜換招的餘地都不曾給貧道留下。”
    我心頭一震,胸中唯餘沉沉的哀痛,這竟是我苦尋了多年的真相?
    我轉眸望住易叔叔,他的眼中不再充盈著往日肆意瀟灑的輝光,卻隱約閃爍著晶瑩淚意:“傅師妹身負飛燕動絕頂輕功,道長又與安師兄酣戰,自然無神分心關注。何況傅師妹當年在自請離教之前,曾立下重誓,與安師兄此生不複見。她既決心再上天澗宮,便是早已心存死誌,道長勿複自責。”
    淨劫道長歎道:“當年妙雨仙子一段奇情,轟動江湖,隻是其中之隱情,外人卻是極少得知了。不過一命勝天,貧道不願推諉,七年前萬澗峰那一役後,貧道心有歉疚,久久難安,是以將便震陽派一應事務皆交由孟師弟主理,自己則一心閉關避世。如若安教主此時欲為母報仇,貧道甘願引頸受死,絕無一絲怨懟之情,並保震陽派上下絕不向安教主你尋仇。”
    淨劫道長麵色和靜從容,神情磊落坦蕩,仿佛心中積鬱已久之願,今日終於得以吐露達成。“其實貧道等一了結此事之人來,何嚐不是等了許多年?”
    我一時心亂如麻,既連易叔叔都說我娘是心存死誌,這其中的紛爭恩怨,又如何能怨到別人身上?難道這許多年,我怪先教主,後又怨淨劫道長,竟都是錯了?
    “隻是我娘為何一定要擋那一劍?難道是她自知與先教主聯手,一樣贏不了淨劫道長?不對……那她又為何一定要上萬澗峰?”我反複自語著,頭卻越發僵痛起來。
    淨劫道長與易叔叔相視一眼,仿佛俱是心中了然。淨劫道長一時神情頗為感佩:“妙雨仙子當年能得盛名,除卻貌美,心善才是最為動人之處。”
    易叔叔道:“淨劫道長能寬懷傅師妹當年的以死相逼,想來傅師妹若往生有知,心中定會安生許多。”
    淨劫道長搖頭道:“貧道罪過之人,何以敢談寬懷?若有人甘心以身赴死,力阻血戰,其用心之良苦,與其說有逼迫之意,倒不如說是以性命相諫、止息兵戈更為恰當。”
    淨劫道長頓了一頓,轉頭向我:“你娘重傷之際,堅持要你爹許下諾言,就算自己武學修為高至可攀天際,也萬以自修自律為尚,決不許與五大門派再結新怨,興起仇殺。貧道與你爹日夜相鬥,數番生死險招,不曾見他有半分驚惶無措,而那刻卻是渾然失狀,痛哭難止。想來他二人夫妻情深,卻被迫分離多年,此番方得見麵,轉眼竟隻剩生離死別,凡人常世之大苦,不過如此。”
    淨劫道長一聲輕歎,又道:“你娘勸罷你爹,又道自己雖已出金沙教,卻時時心掛師門舊友,求貧道看在誤取了她這一條性命上,不再追究金沙教往日之過,罷鬥下山。她又堅持向貧道致歉,說自己自私,明知貧道是寬善之人,往後漫漫長日必定後悔自責,無奈她隻有此法,卻也隻能留貧道一世負罪了。”
    我一路聽將下來,除卻哀慟與心驚以外,此刻對淨劫道長,心中亦是滿是歉仄之意。他一生修道為善,恐怕唯一衷懷不安之事,便是娘親之死了。
    淨劫道長續道:“妙雨仙子已去,貧道欲聽取其意,本想銷毀了那金沙神功便下山,卻發現天澗宮鐵座上放的,不過是編裝好的一摞白紙。你爹受了極大的刺激,當時已完全失了心智,不分敵我,便要在天澗宮中大開殺戒。事已至此,金沙教已受重創,五派中人又傷亡頗重,貧道實在不願再添殺戮,便率眾撤下了萬澗峰。你爹後來又任金沙教教主多年,卻一直不曾向貧道尋仇,想來是為守你娘在彌留之際定下的約誓。”
    我心中何嚐不是恍然,先教主,不,是我爹,許多年來堅持不將七年前的真相告知於我,一是有我娘因他而死的愧疚在,他怕我怨他更深,再有,恐怕便是有不願讓年紀尚少的我萌生怨恨複仇之意的初衷在。
    心中許多多年未解之事忽然之間有了答案,通暢之餘,卻更有對自己往日執念糾纏的歎悔。窗子外震陽觀的高樹層林青翠綠油,風吹樹葉,起簌簌輕聲,人的心靜了,自然再輕微的聲音都聽得清楚了。
    我望向易叔叔:“從前煙雲不盡明白,飛舸幫一事事發時,易叔叔為何不願辯解力證一己清白,甘願蒙冤。現在卻明了,原是易叔叔與我娘當年的心境相同,不願萬澗峰下又生血光,再起驚瀾。”
    淨劫道長亦點頭稱道:“易居士所作所為,實是為武林各派求得平安福祉,而不計個人聲名,貧道心中佩服。試問如易居士一般有如此胸懷氣魄之人,怎會對一幫上下下滅門之手?貧道亦實在為自己門下弟子帶頭錯斷發難而慚愧。”
    淨劫道長所言確是實情,易叔叔聽罷,既不倨傲不忿,也不拘禮謙推,隻道:“識人斷事,怎能單單以其門派之別大而括之,貴五派弟子實在意氣了些。”
    淨劫道長聽罷,亦頗是感同:“隻是人在紅塵中,所思所想難免不受其所在之周遭左右。加上人常喜自詡自命,便更易以己度人,將旁人與自己不同之處視作無物了。從前我震陽派弟子因自以為是而起的紛爭誤解,還望易居士一笑而過。”
    易叔叔眼眸通徹,笑道:“在下若介懷,便不會安然居於貴觀許久了。”
    淨劫道長點頭,於闊室內踱了幾步,望一眼窗外震陽觀的山林草木,神情大是自在舒暢。這七年,他幾乎俱閉關於這深山孤閣之中,窗外何景該是最熟悉不過,隻是如今心中一樁大事擱下,再看同樣的景致,也定是不一樣的心境了。
    淨劫道長站定,緩緩開口:“貧道所言已盡,大約也答盡了安教主想問之事。七年了,貧道心裏也終於空釋胸中介懷往事了。貧道方才所言不變,無論安教主當下有何意念,貧道皆盡數聽憑。隻望安教主獲悉往日實情以後,肯釋懷舊日執著。若因為經年舊怨,而累得安教主你半世苦愁,貧道才真是對你娘親不起。”
    我於榻上正了正坐姿,以代下地行禮,恭誠道:“蒼天殘忍,常叫善良之人為不善之人的欲望和罪惡去付出代價,承擔業果。娘親,道長,包括易叔叔,都是好人,卻為江湖中那些貪心自大之人引起的災禍背負痛苦。雖然七年前的那一場血雨腥風,成了道長的終身之憾,但道長也因為當年那僅有的一麵之緣,而與我娘神交良久,如今複提,不似性命攸關的仇人,反而卻有如情懷相投的世交舊友。萬澗峰一役,淨劫道長與我娘,與其說是惡緣,倒不如說是結下一段惠及武林後輩的長久善緣。道長方才勸解煙雲的,煙雲亦想原樣奉回給道長,道長清修靜念,已超然於世俗許多,何不將七年前的一段慚愧執念放下,去求得萬般自在。”
    我頷首愈沉,續道:“反而是煙雲,不明不曉娘親與易叔叔的深意用心,此番為一心私念,執意擅闖震陽觀。幸而那震陽殿中未有人因此而亡命身死,否則煙雲豈非再造殺孽,複挑金沙教與五大門派宿怨,枉費娘親與易叔叔的一番委屈跟苦心,罪不可恕?”
    易叔叔聽罷我言,似極是欣慰,對淨劫道長道:“果然,就算不知是道長用盡一生修為來換她一命,煙雲也一樣情願釋懷往事。”
    易叔叔所言聲聲入耳,我聽罷隻是一驚。是誰救我性命?又怎的叫用盡一生修為?旋即腦海中又浮現出無數問句,震陽殿中我為何會驟然昏厥?我不省人事之後,震陽殿中一場紛亂又是如何收場?還有,我昏昏沉沉這七日,究竟是如何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