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十七章 紅燭綺夢斷 悲曲複吟彈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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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在他東方欲曉的心裏,竟這樣堅信是我要殺人,而非人先欲置我於死地!他現在的眉目神情,生生叫我想起桑子林中他所言與我此生緣盡、叫我切勿為禍江湖的話,原來在他的心中,我就是毋庸置疑的作惡之人!原來從始至終,他竟都是如此恥於與我為伍為伴!隻怕我方才以為他對我的種種回護,都不過與從前一樣,是我一廂情願的錯解!
胸中撕心裂肺的痛感仿佛在一瞬之間化作無物,唯有心裏的寒痛之意一重一重,壓過盡滲入肺腑經絡的苦寒。
我左手接過被震飛的碧水青天劍:“沒有我,你何以複得飛溟劍?你今日,是要拿它來取我的性命麽!”
他一怔,好像被我問住。我不等他再答,左手提劍接連三下往他身上砍去。我此刻的右手已如廢掉一般無異,左手持劍,既無力道,又無章法,隻是渾然如拚命一般要與他決鬥。東方欲曉見我神情大異,驚訝之中盛怒也消卻了幾分,隻以衝陽劍法中最基本的幾招格擋。
可我現下的狀況,確是連最簡單的幾招也招架不住了。
渾身好似皆被冷汗浸透,漸漸沒了一絲溫熱之感。碧水青天劍倏然脫手的一瞬,一道白光仿佛從天際生出,漫進這震陽觀空闊無人的大殿中,漫進我悠悠闔上的眼底。我整個人的身子不受控製的往前傾去,轉眼離飛溟劍的劍尖不過寸許。
原來我今日,是要死在這飛溟劍下了,與七年前娘親一樣,死在這衝陽劍法之下。
哐當兩聲清脆聲響,像是什麽兵器落地的聲音。我的身體沒有碰到冰冷的劍鋒,也沒有觸到地上堅硬的石板,而是落在了一個熟悉又暖實的懷抱之中。一股血腥之氣鑽進鼻尖,是誰受了傷,流了血?
隔著沉沉的眼簾,我仿佛感到幾道金光驟現,是那個人的古刻金刀麽?那一陣陣惶急驚痛的聲音,是他在喚我的名字麽?這是我尚有意識的最後一個念想,旋即頭往後一栽仰便人事不知了。
混沌之中,周遭仿佛無天無地,隻餘一片黑暗如漆的膠著。青廬的綠竹陰陰,山清水秀,我是回不去了。那一縷縷簫聲,若風之幽鳴,絲繞婉轉,我是再聽不到了。十裏秦淮,華燈初上,鶯歌燕舞,縱然幻美絕倫如晶瑩泡沫,終究也是破碎了。這些都是我前世的舊夢吧,是我緊緊攥在手裏不肯放、牢牢刻在心裏不肯釋懷的舊夢。如今我可是要踏上奈何橋?再不肯放,也應就著一碗孟婆湯,全數拋卻忘記了。
周身一動不能動,隻是極冷,徹骨的寒意不禁叫人心疑,這大概便是陰曹地府的溫度。我心中歎息,自己竟這樣死去了,娘親的死還沒有問清,易叔叔還未再見到,金沙教中尚無主事之人,我到底辜負了先教主的托付。
還有他,霍繹,難道我與他最後的交談,竟是天澗宮中那一場大吵?我是不願那樣的啊!可是他怕是不能知道了。
我自己也是笑自己,為什麽這個時候才來後悔?
自己為何如此在意他的一言一行是否真心,為何見不得他與別的女子在一起,又為何在他決絕搬離萬澗峰後不爭氣的失落又負氣,難道不是早該清楚的麽。
可我為何又頻頻以盟約之義試探他,偏執地逃避自己的內心,不願給自己一個清楚明白的答案?是我因為過往傷痛而害怕了麽?是我因為他的捉摸不定、心思難測而畏縮了麽?
可是現在,他怕是永遠也等不到我的答案了。這一刻,我竟怕他會因此而傷心。
一陣漂浮,我仿佛又進入了另一個虛緲幻境。僵直的身體似漸軟綿了下來,一股溫流直注入體內,好像晨曦中初現的第一縷紅白日光,直掃蕩開漫長暗夜積蓄的無盡黑寒,雖隻有初升一縷,卻足可以染亮無邊的地平天際。我的身心俱是無比的暢快與輕鬆,隻想永永遠遠停駐在此刻,享受這源源包湧而來的暖熱。
不知過去了多久,亦不知我在這陰寒與溫暖的兩境之中遊走了幾遭,忽覺一抹林間清風拂麵,撩得人鼻尖癢癢的,我使力動了動沉沉的眼皮,睜開了雙眼。
眼前耀目的白日之光是我許久未見的,我覷了覷眼睛,方才習慣過來。我似在平躺著,左手邊開了一扇精巧的木質小窗,那一縷輕風便是經此入來。右手邊仿佛有輕輕步履聲傳來,“醒了?”
那聲音蒼邁而祥慈,我轉動眸子,見一須發盡白的老者神情關切。那老者身著灰紗道袍,雖年紀高邁卻麵色潤佳,精神矍鑠,一眼望去確是慈眉善目,麵容可親。我心中納罕,眼前這位莫不是一久居天界的星君老仙?
我環顧四周,但見高頂灰瓦,圓木作柱,四壁清白,屋宇空蕩,唯有我身下這一張寬厚的巨大石榻。我不禁心疑,這天宮怎地倒如此樸素?那老者見我不語,便手搭我腕,閉目凝神靜靜診起脈來。
我尚有脈息?我竟沒有死?那這裏便不是什麽仙居冥界,我腦海中忽然一閃過方經的那一場亂戰,心中登時恍然,這裏是震陽觀!
我倏地抽開了手腕,可就動了這小小的一下,已覺著眼前天旋地轉,再想彈身坐起,卻是如何也沒有氣力了。我脫口道:“淨劫道長?”
那老者收了空撂在石榻邊緣的手,不急不緩地笑言:“躺了七個日夜,腦子還這樣靈光,著實不易。貧道淨劫,安教主與貧道是初次見麵,這裏是貧道平日的坐關之所。”
我整個人登時警惕起來,兩手支著石榻掙紮著起身,然而頭頸的沉痛卻隱隱相隨,頑固不散。
淨劫似看出我極大的防備之心,平緩道:“安教主稍作休息,不要妄動。如今安教主脈象充盈,內息平穩,已有大愈之兆。隻是這接連七日水米未進,自己身體的虧空還要先填補了為好。”
淨劫所言我一半聽了進去,一半似並未入耳,心中隻是不斷自問著,七日?我為何會一直在這裏?為何會與那淨劫呆在一處?他又為何會好言勸導於我?
淨劫微一沉吟,又道:“安教主貴步緣何而臨震陽觀,貧道已從弟子口中獲知。隻是就算安教主心存再多疑問,也要自己有力氣了,才好聽貧道一一分解。”
弟子?不知淨劫所言之弟子,是不是東方欲曉。不過淨劫既然語氣平沉,想來東方欲曉現在該是安然無事。
淨劫見我仍是麵色沉謹,未有一絲放鬆之態,似對他所言充耳不聞,隻搖了搖頭,似是無奈,朝房間一側門揚聲道:“居士且進。”
側門吱呀一聲開了,我見了來人,竟有片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如那久經漂泊的流浪人兒,曆盡波折,終於又得見至親,隻覺自己隱忍許久的委屈與憂愁,皆在這一瞬湧上了心頭。我的鼻尖一陣酸熱,眼淚已滾滾而落:“易叔叔!”
易叔叔未發一言,隻兩袖帶風大步走到石榻旁側,輕輕把啜泣不止的我摟在懷裏。便在撲進易叔叔懷抱裏的一瞬,我的眼淚更無休無止的如滂沱大雨般肆意流下。
片刻的恍惚,仿佛轉眼回到了從前的青溪之畔。兒時於溪邊撒歡玩耍的我一不留神,一腳踩偏,一下子便整個人坐倒在了水裏。溪水雖淺,我卻也不知站起,隻知坐在涼絲絲的水裏哇哇大哭不止。易叔叔聞聲趕來,忙把我從水中撈起,抱在懷裏,交給娘親替我換衣衫,還哈哈笑道:“這小家夥去水裏耍了一遭,倒是沉了許多!”
這番來震陽觀以前,我心中曾有過千百個念頭,初見到易叔叔時,會與他說些什麽?是要告訴他我新習了金沙教的秘籍地月心經,還是解釋我為何會廢殺掉執規使?是要通報他柳娥姑娘一切安好,還是要講出我與霍氏締結的姻親之約?
隻是此刻,我竟是一件事都講不清,一件事都不想講了。我勉力平息了哭泣之聲,隻說出了一句:“易叔叔,我好想你……”
易叔叔寬厚的大手輕拍著我因啜泣而顫抖的肩,柔聲道:“七日啊,煙雲你可知道易叔叔有多擔心你。”他一語說罷,仿佛久懸的心才終於放下。
一個小道童從側門進了來,手裏端著一碗米湯,易叔叔鬆開了懷抱,接過了那湯碗,道:“先喝下罷。”
我本來就餓得不行,加上這米湯既是易叔叔端給我的,我自然再放心不過。那米湯稀淡,我擦了擦麵上的淚痕,便舉起碗一仰頭盡喝了。果然一碗溫食下肚,人便不再似方醒時那般虛脫,仿佛才真正煥活過來。
那小道童領了空碗,恭身退了出去。我抬頭,見淨劫注視向我,不過他似在看著我,又似遙想起別人。
是了,他當然是想起了我娘。
“安教主之音容情貌,果然與當年的妙雨仙子神似。”淨劫平靜著說道。然而這一片平靜之下,又似抑藏著波瀾欲起的暗流。
我轉頭向易叔叔問道:“七年前,易叔叔是不是也在天澗宮中?”易叔叔神色微黯,道:“先教主原想瞞你一世,到底還是沒有瞞住。”說罷便點頭:“不錯,當時天澗宮中原本確實隻有先教主、唐慈、成元渙與我,淨劫道長、孟掌門、晦明法師與慧一師太,這金沙教與五派的八大高手在。”
我默默點頭,既然易叔叔當年亦在,那淨劫既當著他的麵,想來如若有言,便不會有假。
從木棱小窗溜進的山風帶起了淨劫灰白道袍的廣袖,他雖然還未開口,自己卻仿佛先沉浸到了那舊年的往事回憶中去。本因常日靜心修道而超脫平和的麵目上,亦漸籠上了一層是拘泥於凡俗之人才會有的悔恨。
“貧道一生,未曾下手殺過一個不該殺之人,唯有你娘,的確是為貧道錯手所殺。”淨劫坦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