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江湖無處不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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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寧十二歲時遇見了這個女子。她說她叫鳳姐,而他從此叫鳳寧。
    十二歲,才初初識得人世深淺,還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想不明為何會在初識的那一天認定她,像隻幼雛,以為撲進了藍天。鳳姐其實是一片光羽,在他生命中照了一抹亮色,而命運的巨輪自此被引失了方向。
    三月濕濃濃的暮春,他跟著瘸腿三從京師輾轉來到應天府,身無所長的叫花子,一路饑寒困苦,非一隻破碗能盛。應天府的街巷要比京師深曲得多,房屋沒那麽大氣方整,粉軟軟地像粘了糖漿的人心。他們外地的流丐,在這座陌生的大城裏,想吃一碗百家飯著實不容易,別說施舍的爺奶橫眉冷眼,有時候連同行都要恥笑欺辱。
    有的人生來就是卑賤的麽?在京師時他總會望著遙遙的金紅皇城,看那一片紫貴金光,想許許多多他這個年齡不能理解的事。來到應天這座舊京,也是滿眼的燈火繁榮,形形色色的人在鎏金大道上行走,履底連一片塵沾上都引以為恥。所以他在藍天下再度望著壯遠輝煌的舊宮,望著府學、國子監、明遠樓這些豢養人上人的冷硬建築,深深地困惑。
    到底人為何有三六九等之分?
    以前是皇帝一個人分的,如今是人自個分的。
    五月豔陽下,鳳姐戴著青帷帽,很平常地回答他。她似乎總有離奇的見解。譬如天賜府狡鷹三探,多機警的人也要被逮住。她卻說狐狸瞻前顧後,費力不討好。
    鳳寧拉著她涼玉般的手,身高才過她腰際。有時稍一仰臉,就見著沉紗下虛虛渺渺的麵容,片肌寸膚也如雲夢仙澤的天人。
    兩人在客棧大廳裏用飯。這旅館是三代祖傳老店,依著秦淮河煙華,生意向來紅火。店名隆盛,四方錢財裏興隆過來,在往來客商中口碑極好。
    鳳寧看著她挑的桌位,不挨窗不靠門,不入角落,也不在中間,就那麽平平常常的位置,她那麽平平常常地一坐。鳳寧卻覺得無比地和諧。
    以前有人教導過他,在任一處地方要平安保命,就要尋得最有利的方位,這個方位可以令他受最小的傷害,並且最快地逃生。因此一入門,他注意的隻有兩個點,要麽不給人可乘之機,要麽一擊即退。
    他心裏一輪盤算,就尋定了三個位置,鳳姐卻徑直拉他到這一桌。她似乎一眼相中,又似乎看都不曾看,隨便而挑。兩人坐下的一刹,鳳寧忽然發覺她確實換過衣服,初見的那一身深青衫裙,已換成淡青。
    她淡得像一幅江南水墨畫。
    一個不以麵目示人的女人,卻在這萬象喧囂的場景裏淡去形跡,她的存在如此渾然天成,不引人注目。就連坐姿動作都是自然無綻,渾該如此。於是鳳寧突然明白了天賜府為何會追尋自己。烏衣巷裏,他的存在是那麽不協和。
    無疑他選擇了最利生存的方位,卻依然置身危險之中。鳳姐天然一坐,輕輕巧巧將他過往的觀念顛覆。他似乎明白了某個道理,腦中靈光一閃,卻又乍然消失。
    於是近乎崇拜地看著她,深潭般的眼色入了心思,刹那清亮起來。如是想:就是要這麽不顯山不露水,才見真功夫。
    鳳姐點的菜也尋常,卻是他吃過最美味的一頓。他看著她舉筷、夾菜,放到他碗中。不由垂臉偷偷一笑。
    晌午時分,住店的人少,吃飯的卻很多。隆盛客棧有名的鹽水鴨引來四方餓鬼,酥香滿店,閑言雜語也是滿天飛。
    混江湖的都曉這一門道:欲知天下事,茶館青樓打尖兒。這四方餓鬼,有不少武林人士,佩刀帶劍,一進門啪嗒一聲,極有氣魄地丟下武器,衝著店夥就喊茶喊飯。待酒菜入肚,話屎也就多起來。
    鳳寧丐兒出身,最知消息多從旁門左道而來。他自有一套去蕪存菁法門,但聽的時候卻要不動聲色。裝作不經意地打量人,裝作沒留心別人對話。唯獨裝不了的,是對鳳姐的關注。她的一舉一動,一片袖角一根指頭,所有動靜都要偷進眼裏。
    西窗處早早坐著個雪衣俠士,冷著臉喝悶酒。他占著一個桌,店裏客多,卻沒人敢去與他搭台。鳳寧不認識他,但看他那張不近人情的臉,便知不是好招惹的人。偏偏這時門口走進個年輕女子,榴衣如燒,夾風夾火地走到他麵前,衝著那木杉桌麵狠狠就是一拍。
    幾十雙眼睛齊齊刷了過去。那女子卻慢慢收了手,臉上怒色鬱作一腔淒怨,幽幽地說:“七郎七郎,你既避我如蛇蠍,為何脫了褲子又叫我心肝?”
    全店驚呆。鳳寧小小的人兒也聽出這話不對勁,想他走街竄巷流浪過多少地方,娼窟暗窯哪處門口沒睡過,這般粗賤的話是下流娼婦說的。
    那俠士臉上浮了一絲紅,也不知是羞是惱的,但隻一刹又冷若冰霜,依舊喝他的酒。榴衣女子坐到他對麵,呆呆看著他,好半晌才恨恨吐出一句:“薛七郎,我在酒裏下了穿腸散,你想死麽?”
    鳳寧打了個冷顫,立時想起這對冤家的名頭。這些年在京城,常聽一起混的長丐說些江湖事。有一次瘸腿三提著隻黑臉兔子神神秘秘地躲進張家巷,隔日就聽說張侍郎家的黃狗翻了白眼,連帶養狗的仆人都死於非命。那時樂壞了一群沒天理的窮叫花,都說張家狗眼看人低,現世現報,瘸腿三卻偷偷告訴他,那隻兔子挨了唐九小姐的惡針,毛尖都流毒,張家看門狗吃了兔,仆人吃了狗,自然死個透,好在人不吃人。
    這一則叫作兔死狗烹。鳳寧那時被哄得糊裏糊塗,一線清明隻用來問他怎麽他手提兔子卻沒被毒倒?瘸腿三笑得奸詐:咱還能白著手去提嗎?你這小鬼,笨!
    後來又聽同門的乞丐說起唐九小姐與薛七郎的事,又有四字可評:風流孽債。
    唐九小姐出身名門,蜀中使毒行家,她家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九小姐閨名唐玉冰,玉潔冰清,合該是一尊淨水觀音的人。哪知起名的長輩看走眼,生生將一株血海棠當作白梅花。九小姐三歲給家鼠種毒,瘟屍十裏,驚死一門大佬,自此受到另眼相待,小小一個嬌人兒被唐門宸公捧在手心裏,養成黃蜂針。
    宸公卻極是得意,逢人便誇,幾口氣吹出一個唐門奇才。
    九小姐天才之名自幼四播,長大後又露過幾手,差點令江湖翻了天,唐門一門驕傲盡聚其身,連噴口氣都是趾高氣揚。誰知宸公也是慧眼不識英雌,唐玉冰既不是淨水觀音,還長著一根反骨,十七歲闖五堂破三陣,叛離了家門,順手毒了他一把。
    這事說來大難消受,九小姐叛門沒別的所圖,隻給宸公留下一句話:我看你不順眼。宸公一口血吐出來,自此半死不活地癱在床上。
    唐門由是對她恨之入骨,怕若惡鬼。
    她浪跡江湖兩年,倒也沒怎麽為非作歹,那些江湖人見著她,十裏之外就已退避三舍,實在不能有什麽大作為。日子一天天消磨下去,磨出了一懷明月寂寞。
    於是在十九歲生辰那一日,她給江南薛家下了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