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醉武趁得主賓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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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
    一道黑影倒飛出去,矮胖的身軀撞上圍牆,呯然摔下來,將一個酒壇砸得四分五裂。
    大院裏眾人嘩地一聲,兩三個奔過去拉他,那人爬起身,臉上抹一把,腮須上擼一下,全是酒液,席間眾客登時看不過眼,紛紛叫:“鐵拳幫那廝,別打了!美酒全給你泡澡了!”那粗漢舔舔手指,推開拉他的人,向場中立著的一個青衣勁裝漢子大聲道:“兄弟,你拳頭比俺厲害,要不要來俺們鐵拳幫?”
    那漢子足踏八字步,正抱胸看著他,冷不防被他這一問,有點懷疑耳背,還未及回應,席間已暴出幾聲哄笑,有人叫道:“那廝,你喝醉了!快認輸!”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直接起哄,“兄弟!上他鐵拳幫去,一拳打十個,換你當幫主!”還有取笑的,“當麵搶王當家的人,你們鐵拳幫吞了熊心豹子膽了?”
    席上兩桌鐵拳幫眾都停箸觀看著比武,被另幾桌的一陣哄鬧,臉上有點掛不住,趕緊出聲:“鐵四!快回來喝酒!”
    粗漢省出自家丟人現眼了,擺手叫:“不打不打了!俺願打服輸!”嚷嚷著跑回人堆裏,抓起桌上海碗直往口裏灌,酒液淋淋瀝瀝,喝了個痛快。
    院中擺了七八席酒桌,坐著三四幫服飾各異的江湖人士,一個個都喝過了幾巡酒,口中噴著酒氣,有人豎起大拇指,向中席主座的一位說道:“王當家手下臥虎藏龍,這兄弟連贏三場了,可得讓他喝口酒,您老賞個臉,和兄弟們也切磋切磋如何?”
    王晟端起酒碗,向各席比了個敬酒的手勢,一口悶了,才道:“今日王某忝做東道,就是陪各位江湖朋友喝酒的,葉三當家,石宮主,齊副門主,雲宗老,各位與門下遠道而來,心中不忘這點三山五嶽的主客禮,青雲幫自不能薄了五湖四海的兄弟情,比武切磋這等事點到為止,美酒當前可都得不醉不歸!”他酒碗碰上桌麵,向那比武的漢子沉聲道,“幾位當家的謙讓,你也露臉了,下去喝酒吧!”
    那漢子向各席團團抱拳行了一禮,道聲“承讓”,自去喝酒了。
    三槍門齊迥道:“王當家不露兩手,這美酒喝著也少幾分滋味,所謂不打不相識,咱們江湖豪傑講交情,酒是一碗,拳頭是一雙,有幾個不是手底下打出來的?”
    王晟望了下天,讓仆人給各座添了酒,說道:“兄弟多喝了幾碗,隻怕酒後失態,既然大夥有興致,我再喊個人陪各位練手!”他突然看向院內一座涼亭尖頂,揚聲喊了句,“小武,你來陪幾位當家的練練!”
    眾人隨他目光望去,院內西角花圃裏四方涼亭一座,亭頂坐著一名青年,正抱著一隻酒壇悶聲喝著酒,聞聲探了下頭,旋即右足在亭瓦上一蹬,單足滑了下來。他手拎酒壇,三兩步走到酒席前,眾人看他白衫皂褲,一支鐵簪隨意束著發,身上也沒帶什麽武器,隻閑閑散散向各席行了一禮,來到王晟跟前說道:“王哥,有朋自遠方來,烹羊宰牛,佳宴盛筵款待之,自然應該,比武實在有傷和氣。”
    王晟道:“幾位當家的肯指點,你這末學後進的小輩正好學幾招。”
    白衫青年晃著酒壇,“我若比輸了怎說?”
    “輸了罰你酒可好?”王晟挾菜吃肉,半點不在意地答道。
    白衫青年又問,“是罰我喝酒還是罰我不得喝酒?”
    王晟拍筷瞪他,頗有再多說一句扔他出門的意思。
    座中一青袍老叟施施然道:“這位莫非是韓小當家?”這人頷下幾根稀疏胡須,腦門半禿,後腦綰著鬆散小髻,麵上大大小小的褐斑,著實有點老態龍鍾,但是眼神清明,語聲和緩,又不似老而將朽,這人乃是朱冊宗宗老雲敬恒。
    白衫青年托起酒壇,點頭道:“小可韓佑武,敬雲宗老一碗。”他昂首飲下幾大口,又向其他幾人道,“敬三當家,石宮主,齊副門主!”將那壇酒一飲而盡,那四人各端起酒碗,都喝幹了底。韓佑武側首,向在旁侍候的仆人道:“酒來!”立刻有人又捧了一小壇酒給他,看那架勢不似來切磋武藝,倒似來比鬥酒量的。
    齊迥起身笑道:“韓小當家豪邁,你我喝下這碗酒,比劃幾招如何?”
    韓佑武搖搖頭,“一碗不夠,須三碗。”
    齊迥一怔,心道莫非碰著個打虎英雄,口中失笑,“敢不從命!”仆人上前倒酒,他連飲了三碗,看韓佑武時,已咕嚕灌下去小半壇,正拿手背擦嘴。他探手將座後立著的一杆鐵槍提起,走到空地處,挽了個槍花,立槍等他。
    韓佑武打了個酒嗝,依然一手拎酒壇,走到他對麵一丈外站定。
    齊迥、雲宗老幾人對這位韓小當家多少有些耳聞,據聞韓佑武一身雜學,武功得青雲幫多位主事指導,深淺不好測,但是收拾幫內各部子弟幹事頗有手段,在青雲幫這處管待外幫賓客的暢懷院,韓小當家不是比武場上的主角,更不是常勝將軍,他就是個陪打,沒有他不敢打的人,也沒有他非贏不可的場子。如果說比武是賓客們的一個樂子,那韓佑武就是來陪個樂子的,輸贏是雲外物。
    眾人見王晟叫了他出場,都明白青雲幫不想在比武這事上較勁,此前王晟手下已贏過幾場,席上坐的是客,切磋武藝總得有輸有贏才好看。可哪怕韓佑武要輸也不該這麽露骨,齊迥手持長槍,他赤手空拳過去對陣,難道要拿酒壇子製敵?可沒聽說這位小當家不使武器。
    齊迥皺了下眉,不信對方敢這般托大,他捏緊槍杆凝神等待。
    韓佑武似是恍然大悟,側過頭又向一個仆人道:“拿劍來!”
    仆人依命取了一把劍器奉給他,韓佑武手握劍柄,緩緩抽劍出鞘,三尺青鋒寒光如水,他轉過劍鋒拍了拍酒壇,鏘鏘數聲脆響,仿若在拍西瓜,他舉劍看著笑:“甚好!”敢情是在試劍。
    齊迥持槍斜指,向他道了聲“請教”,猛地紅纓抖動,一槍如雷霆直刺過去。
    韓佑武直待槍尖臨身,才突地側踏出步,劍尖拖地,歪歪斜斜避開去。齊迥招式未老,長槍方向已變,銀芒閃閃,貼著他閃避的身影追刺。韓佑武腳步踉蹌,驀地身子跌倒,恰恰以酒壇撐住,險險又避過了槍尖。哪知三槍門槍技確有所長,這一槍至此去勢本盡,齊迥怎麽著也該變招再攻,他卻沉臂換力,槍勁轉左手,斜壓下了槍頭,竟又變了個方向刺向韓佑武臥倒的身軀。韓佑武微微一驚,身子翻滾,長劍撩地而起,劍尖貼上長槍,竟蹣跚著回刺向齊迥。
    眾人看兩人這一交手,三槍門使出了“三槍”的妙技,韓小當家打的竟是一套醉劍。
    眨眼間兩人鬥了十來招,齊迥掃、劈、挑、刺,諸般槍技盡展,槍槍連殺,將三槍門的絕技使至峰顛,長槍武開來,凶猛處推枯拉朽,狠辣處蛇竄鷹啄。韓佑武飲酒出劍,人似醉非醉,足下欲跌不跌,在槍影中顛來倒去,每每於險絕處奇之又奇地躲過槍尖,又於毫無道理處回劍反擊,那劍招七倒八歪瘋瘋顛顛,仿佛不知指哪打哪,卻總是刺在槍招破綻處,妙到毫顛地逼開對方殺招。
    雲宗老雲敬恒摸摸沒幾絡的須子,道:“韓小當家身懷絕技呀,齊副門主怕是要吃虧。”
    王晟勸著酒,不理那邊打鬥,各席都在飲酒吃肉,賞著兩人比武,鐵拳幫葉三當家喝口酒,也微笑道:“葉某也想領教下韓小當家的醉拳了……”
    五月暑天,這日的天空灰蒙蒙,片刻前更暗了,驀地雷鳴電閃,淅淅瀝瀝落下雨點。
    葉三那句話音未落,半空陡然驚雷響起,那邊齊迥拖槍奔出兩步,正抖腕使出回馬槍,韓佑武醉裏醉氣揮劍斜截,腳步搖晃,忽然仿佛被那雷鳴驚到,“哎喲”一聲臥撲在地,長劍也咣鐺落地,竟叫道:“我輸了,齊當家快搭把手拉我!”
    座中客無不瞠目,韓小當家難道還怕打雷?
    齊迥回身望去,他身子倒地,酒壇子滾在腳邊,一臉雷劈的驚恐模樣,正向他伸著一隻手。
    齊迥收槍,拉了他起身,無奈地想:真是勝之不武。
    韓佑武順勢攀住他手臂,不迭口地稱讚:“齊當家槍法如神,招中套招,槍裏有槍,打得小可心慌神亂,不知該往哪裏出劍,尤其最後這招回槍穿刺,迅猛難防,小可根本毫無還手之力……”齊迥心道:你不是被雷劈的嗎?然而誇讚的話總是好聽的,又聽他道,“齊當家打贏了,王哥要罰酒,齊當家可得與小可多喝幾碗酒……”
    宴未吃完,天上下起了雨,王晟叫人搭了雨棚出來,賓主在雨聲中猜拳喝酒,那比武的事便暫歇了。韓佑武又抱了小壇酒,在席間穿來走去與人喝酒,他走到雲敬恒身旁,酒壇子碰了碰大海碗,滿飲了一大口,雲宗老稱讚了幾句他的醉劍,韓佑武與他手談了幾招,朱冊宗功法奇妙,江湖鮮見,韓佑武真心誠意請教,連誇帶捧倒另長了一番見識,末了又傍著老宗老的肩膀悄聲道,“雲宗老功法深厚,場內第一,卻不似太清宮主駐顏有術,您老可知道,他們太清宮修的是哪門仙術,為何五六十的人頭發烏溜溜,麵紋都無一絲?”
    雲敬恒嗬嗬笑道:“石宮主修的道家仙法,老朽雖聽聞一二,卻不懂其中奧妙。所謂一山有一山的高絕,他們道家與我宗門修煉不同,與小當家你的功法也不同,想來無法通習。韓小當家既有興致,何不向石宮主討教?”
    “宗老言之有理。”韓佑武抱著酒壇子,又鑽到太清宮主石瀟那處切磋武藝,手談劍招去了。
    王晟與齊迥猜了一通拳,互相喝了十來碗酒,又吩咐廚子加菜,回頭見韓佑武與太清宮的人討教了駐顏仙法,大談了一番修身養性與各地女子德行的妙論後,又與鐵拳幫的三當家勾肩搭背,吹擂起各種江湖奇聞,片刻後已經與他那幾個幫眾稱兄道弟,大灌黃湯了。
    這場酒宴直喝到雨歇天晴,雨棚下已沒有不醉的客人,隻是醉的深淺不同罷了。
    四位外幫當家的腳步搖晃,倒還能說幾句清醒話,“王當家,舒幫主貴人事多,我等今日無緣拜謁,隻好來日求期。南京城山水寶地,但得行一方便,觀賞些景物,回去與些親友門徒說道,便是貴幫情義,江湖的緣法了!多承款待,異日定當謝席,我等也告辭了。”
    “幾位當家的客氣了!”王晟淡然一笑,“南京城名勝甚多,諸位玩賞風景,留神莫去些窮山惡水之地,也不要犯忌諱,自然處處方便,都是緣法。若有為難處,可告王某一聲,舒幫主向來愛護兄弟幫派,敝幫隨時願盡地主之誼。”便與韓佑武送別一眾人,院裏發了幾駕馬車,吩咐手下把這些醉鬼送回各自旅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