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舊苑且訴曲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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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武湖在南京乃第一處名水勝地,水闊波渺,景致天然。從城樓遠眺去,數十裏湖岸楊柳如煙,湖上五座仙島般水洲,花樹錯落,水鳥棲遊,恰如世外桃源。
    可惜老洲被太祖皇帝據以藏圖冊,這處後湖成了皇家禁苑,尋常百姓再進不來,但天賜府不是尋常人家,羅天弈身負欽命,奉旨過來南直隸辦差,打個調閱戶檔的幌子假公濟私,誰又敢去摸他的私。
    善如從前常伴皇家的子孫進出,不以為奇,也沒留心湖禁的事,羅天弈好容易盼著這個姐姐出庵,嘴上發脾氣,心裏著實怕她一扭頭又伴青燈去,巴不得事事遂她意,雖知她來遊湖是為那位王爺,卻還是強自忍耐了。
    車馬從太平門進了後湖,羅天弈將內宦處取來的鑰匙交侍衛開了船鎖,隨從把攜帶的物什搬到樓船上,姐弟倆帶著婢從登了船,遊賞了一陣湖光水色,直遊到陵趾洲,登岸入了一座荷苑歇著。
    苑外萬傾水波,荷葉一層層鋪遠去,確也有花莖伸出荷苞兒。他們帶了幾箱子雜物,那隻裝了文書的錦盒也在箱裏,善如吩咐丫鬟燒爐煮茶,將幾樣點心放苑裏石桌上,就坐桌邊吃茶看花,又見羅天弈百無聊賴打著扇,便道:“你去洲上玩耍吧。”
    羅天弈一怔,這後湖打小他們來過無數次,看過無數次的花,每次他看得不耐煩了,姐姐便會趕他自個去玩,如今長到二十來歲,她姐心裏依然拿他當沒長大的孩子。他自然知道善如打發他的緣故,哼了聲夾著氣道:“我去摸幾條魚給阿姐煮魚羮吧!”轉身就出了苑去。
    善如看著湖上荷苞,人的記性是幼童時最好的,小時的事長在腦子裏伴著人長大。她家還住在烏衣巷時,也還沒有如今的權勢,小時候時常帶他們來玄武湖遊玩的,是如今的四皇子丹陽王。那時聖上還沒登基,她們一家與四皇子一家都住在這座城裏。
    小時候也不知道這後湖有什麽稀奇,不見得這滿湖的荷葉蓮花有什麽別致,隻覺得這花兒也蠻好看,後來讀詩書又讀出許多的風雅,但於他們而言,後湖實是他們自小胡鬧的樂園,沒有什麽文人雅士筆下的風花雪月。
    她記得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四皇子采了朵花給她,對她道:“這蓮花長得都沒你三分顏色好看。”那時他們十四五歲了,也讀得懂詩書裏的風花雪月了。
    人總希望,時光可以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刻,但時光沒有。
    丫鬟捧了茶給她喝,她才喝了一口,便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苑外喚她:“小蘘。”
    善如起了身,和丫鬟們一同向他行禮,“王爺。”
    丹陽王在天賜別院外等她,等不到也會留心她行蹤,羅家車馬入了玄武湖,他這個南京城的王爺不可能不知,她來這裏等他相見。
    朱燁慢慢走到她麵前,他八年沒見過她了,眼前人似是舊模樣,卻又不再是舊模樣,他扶起她坐下,讓一幹侍從仆婢都外頭侍候,道:“小蘘,你可算願意見我了。”
    善如恍惚看著他,她在庵裏一遍遍誦讀經文,一頁頁抄寫經書,讓自己不想念他,但這一刻見麵,方知道見一麵勝過萬千相思。
    “王爺變了。”
    朱燁問:“哪裏變了?”
    “王爺不再像個少年郎了。”
    朱燁笑了,笑得有點苦澀,“我老了,小蘘卻還像個小女兒。”
    他兩人年歲相差不大,隻是這幾年她清心寡欲地在庵裏過活,他卻似乎憂思愁慮,容顏看來長了她一輪。
    善如將烹好的茶倒了杯給他,兩人仿佛久別重逢般敘著舊,朱燁叫隨侍小監捧來一隻食盒,看著她早先擺桌上的點心,道:“這也有幾樣你愛吃的,糖藕,蓮米,桂圓,雲片糕……不想你自己也帶來了。”善如道:“天弈細心,早早給我備了茶點。”
    小監又擺了十幾個圍碟,多有幹果素點,還有兩小罐茶米,乃王府貢藏的銀毫毛尖和西湖龍井。
    “天弈這小子,”朱燁凝視著她,“我昨日等了你一日,他竟是一句好話也沒為我說了。”善如看著他帶來的素點,淡淡道:“天弈向來偏心我,他也不知該為王爺說什麽。王爺在應天府另有了喜歡的人也是好事,又何必與小蘘牽扯不斷呢?”
    “這也是天弈說的?他把前日鬥酒的事都告訴你了?他就不想我和你好。”
    “王爺為了個青樓女子,在秦淮河大擺陣仗與人鬥酒,回過頭來卻說想和我好,我和你怎麽好?”善如說這話很溫柔,全然沒有一點生氣的模樣,說完了還給他添茶,這茶水就像她這言語一樣,柔淡得沒心沒肺。
    “你可知與我鬥酒的是什麽人?”
    “鳳翔山莊舒莊主。”她語氣依然很溫柔,“你與他鬥酒,逼得人家拿了你的書信來找我,這酒也不知是你贏了還是他贏了。”
    朱燁卻不想管這鬥酒的事了,望著她,眼光癡然,“那些書信你看了麽?”
    “看了。”
    “小蘘。”他叫著她小名,比她說話還溫柔,半晌又叫一句,慢慢說道:“你進庵裏時,我在庵外求了幾天幾夜,這些年我也去過幾次無情庵,你不肯見我,我就在庵外與你說話,這些年我想你了,也在紙上給你寫信,這些書信我從不曾給你,隻因這紙上的話也是我在庵外與你說的話,我在庵外多少回,說盡多少話,也不見你出來,為何這紙上的陳腔濫調反倒讓你動了心?”
    善如別開臉,卻不去答他這句話。
    朱燁等了半晌,才歎了聲,道:“舒月嵐是春華樓妓女所生,他幼時在妓樓賣唱,母死後才被領回了鳳翔山莊,這事你應當聽說過。他當了鳳翔莊主後,這妓樓被他買下了,謝明珠名傾兩京,卻是他春華樓的花魁,她陪不陪我喝酒也罷了,自陪她主子幾杯酒,我有哪門子醋好吃的?”
    善如回過臉有點驚訝,“那你和他鬥什麽酒?”
    朱燁神色猶豫,似是不知該不該說,善如道:“王爺為難就別說了,我也不是吃你這醋。”
    朱燁心頭一顫,再不顧其它,道:“小蘘,六皇弟把手伸到江南來了,我是想避都避不開。”
    善如自幼與皇家親近,自知他母妃生前極受聖上寵愛,幾個皇子中對這個四皇子也最是疼愛,他母妃死得早外戚凋零,那年她入了無情庵,聖上也將他放逐南京城,他在這裏安享富貴,她在庵裏卻不知朝堂中事,不想他遠離了朝堂,卻還受忌於兄弟,隻是這事與他鬥酒有何相幹?
    朱燁知她不解,便道:“我在南京這幾年,諸事不理,閑淡過日,卻也聽聞皇城裏幾個兄弟明爭暗鬥,朝堂時有紛爭,我本無意卷入,前幾日忽聽……聽得戶部遣來了兩個主事,明著查核南直的糧稅,暗裏卻奉著六皇弟的差命,似要與鳳翔山莊圖謀什麽。世上沒有不透牆的風,六皇弟密遣使官來南京也不是第一遭了,他府上自有幕官差使,卻拿朝廷命官謀私,我不知萬事任風過,既知了,又豈能放任他與舒月嵐勾結,背地裏在這南京城中興風作浪!”
    善如也疑那位六皇子所謀不小,又知六殿為人狹量,西宮倚勢陰刻,倒先擔憂起來,言不由衷地道:“六殿下不是來招惹你,你又何苦招惹他!”
    朱燁苦笑一下,“他與太子爭權,與兄弟爭寵,如此所為,焉知與我無涉?若睜眼不管,隻恐臨難時尚不知何由來!我無心腹謀算,這事捕風捉影又無憑據,隻好胡亂使這麽一個計策。果然那倆部官來了南京,不拜我這個王爺,也不曾去見天弈,南京部院府道一個都不曾會,徑直奔鳳翔山莊去了。昨日下了山莊,聽聞也隻是去部院和官衙應付了差事,還沒等我拿來問話,竟連夜匆忙回返京師了,可見決是為他舒月嵐而來!”他頓了頓,“小蘘,我拿謝明珠作由頭逼舒月嵐鬥酒,不過是想羞辱他。他自幼在秦淮河賣唱,這河上歌伎不啻他同類,我若要殺她們,舒月嵐卻得救她們。我不過讓他喝幾杯酒當眾出醜,沒讓他唱曲已是抬舉他了!”
    善如怔了怔,卻道:“王爺如此做,豈不逼得他投向了六殿下麽?”
    “他與我們本不是同路人,前幾年他在武魁會上把你爹打得臥床不起,隻為你,我也饒不得他。隻是這鬥酒的事一鬧,滿城皆知,六皇弟再與他有什麽圖謀,難保不疑他與我有故,會有二心。”
    善如想不到還有這些緣故,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朱燁又道:“我卻想不到他會偷了我書信去見你,這廝拿你挾製我,小蘘聰慧,因何卻往這陷阱裏跳?我千盼萬盼盼不得你出庵來,哪料到你卻被人騙了出來。”
    “這也算不得是騙。”善如望著他,半晌才淡淡笑道。她揀了些糕餅給他,重新倒了水煮上他帶來的毛尖,才從箱裏取出裝了文書的錦盒遞與他,道,“王爺的書信我隻看了封字,裏頭寫了什麽陳腔濫調我卻不知。”說著一笑。
    朱燁打開錦盒,吃了一驚:“怎會是這些?”抬眼卻見她雙眼含笑,促狹的神色在臉上一閃而過,這模樣再熟悉不過,卻是被她捉弄了。他定定神,說道:“前晚我明明查過,失竊的都是我寫與你的書信,這些文書如何也到了你手裏?”
    “昨夜裏不知何人偷偷放於我妝台,我怕是要緊東西,趕緊拿來送還給你了。”
    “又是舒月嵐這廝?”朱燁恨恨道:“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我決饒不了他!”
    他與羅天弈都認定是舒月嵐所為,善如也不知還有何人,隻能也以為是他。朱燁翻著盒內文書,又問道:“我寫給你的書信呢?”
    “王爺寫給我的信,難道我不該收著麽?”她言語清淡,這句話柔柔說來,卻是別樣柔情動人心,朱燁看著她一時竟癡了。
    善如問道:“王爺寫給我的書信怎沒好好收藏,卻被人偷了出來?”
    朱燁道:“我藏得很隱秘,奈何賊盜難防。”
    “王爺如此隱秘的書信都被竊了出來,賊人若要傷你性命呢?”她微微低下頭去,“小蘘……怎能不出庵來?”
    朱燁聽了這句話,方知她不為他的陳腔濫調動心,隻為擔憂他安危而甘願受人利用,心中百感交集,忽然抓住她雙手道:“小蘘,你,你莫再回庵裏去了!”
    善如正不知如何應他,羅天弈忽在荷苑外喚道:“阿姐!我捉魚回來了。”話音剛落,他人已走進苑裏來,善如見他提著隻竹簍,走過去打開看,桂鬆鯉鯿鰣好幾樣魚,她挑了一條,道:“把這個煮魚湯,我吃這個,其餘的你們吃。”
    他們小時來後湖捉魚煮湯,采蓮蓬打菱角,十月又來挖蓮藕,人多時要捉三四簍魚挖幾十斤蓮藕,然後就在洲上升火烹煮,吃飽玩足了方回。這些當做玩樂,是做慣了的事,朱燁也過來看魚,見條條肥美,笑道:“天弈這摸魚的本事又見長了。”
    羅天弈帶人拿船上撈網叉杆捕的魚,倒沒下水,隨口道:“謝王爺誇獎。”又對善如道:“湖西那兒倒有些花看,我讓人劃了舟來,姐姐要不去湖裏看花,要不去堤上走走,待會再來吃魚。”
    善如知他與朱燁有事談,便道:“你好好煮魚湯,可不要說什麽惹王爺生氣的話。”就出苑外去了。羅天弈吩咐丫鬟小心照看,又讓仆從取爐具升火,然後提了竹簍去湖邊殺魚,朱燁跟過去幫忙。
    那些王府跟來的小監婢從,也忙去收拾碗筷及一應調料。
    羅天弈取小刀刮著魚鱗,道:“王爺竟是什麽話都跟阿姐說了!”
    朱燁也有點氣他,“讓你說兩句好話你不說,你姐姐好不容易肯出庵來,別說這些話,要我掏心挖肺給她都成。”
    羅天弈冷笑,“王爺掏心挖肺又如何?你說再多話又有何用?”
    朱燁不語,在魚肚上劃了一刀,那勁兒差點要將魚剖成兩半。羅天弈看一眼,又冷笑。朱燁道:“天弈,你若是心疼你姐姐,就幫我想想辦法。”
    羅天弈道:“我沒辦法。”
    朱燁隻好埋頭殺魚,羅天弈問他,“王爺府上護衛可是不夠?這三番兩次失竊物件,可要我調派人手過去?”
    朱燁道:“碰上你們這種武功高手,你調再多人手來又有多大用?你不如說說,怎麽把這盜賊擒拿回來,怎麽懲治舒月嵐那廝。”
    羅天弈側頭瞪著他,“王爺,我都未必擒拿得住他,你可不要輕舉妄動。”
    “怎麽?”朱燁不悅道:“你還要放過他?”
    “王爺擔心什麽?擔心他舒月嵐若是攀上六皇子了,你這富貴王爺就做不成了?”
    “羅天弈,你爹才是被他打傷的人,我與他舒月嵐有什麽深仇大恨?”
    羅天弈也去埋頭殺魚,一會低聲問:“王爺可有天下之誌?”
    朱燁冷冷道:“這話不是你該問的。”
    “王爺若有鴻鵠誌,避他六皇子做什麽?”
    “放肆!”
    羅天弈看下他手裏的魚,毫不畏懼地瞪著他,“王爺難道想讓別人做刀,你做這條魚?”
    朱燁怒了,摔了魚回荷苑。
    羅天弈獨自把魚殺完,叫下人煮魚羮烤魚,待煮得差不多了才讓人去尋了善如回來,三人就在荷苑裏吃魚湯。朱燁見著善如,立時說道:“小蘘,我不日就要進京為父皇賀壽,你隨我去京師吧,你也要看看你爹。”
    羅天弈插口道:“過些日我差事辦完,姐姐會同我回京師。”
    善如看下他兩人,對朱燁道:“我同阿弟去吧。”
    朱燁隻要她不再回無情庵,對她樣樣順從,當下點點頭。三人吃了魚湯,朱燁哄著她去湖堤賞花看柳,是日善如穿著絳紅襟素藕色細綾衫,檀色遍地水紅線繡芙蓉秋羅裙,朱燁頭戴寶珠翊善冠,穿一身琥珀地織金水紋團龍宮綢袍,兩人在湖堤上慢慢走著,湖風吹得兩人衣袂飄揚,遠遠望去也是一對璧人。
    羅天弈看著堤上的身影,猛地抓起桌上一把蓮米狠狠擲進湖裏,罵了一聲:“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