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豪宴不酬知己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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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水悠悠而去,偶有船隻來往,畢竟不及夜裏熱鬧,那河岸上歌樓舞館,也要晏了才開門,倒是茶社飯店早早就有嫋嫋煙火氣飄出來。一陣細雨後,羅家的馬車堪堪抵達玉棠院,羅天弈從車裏下來,踩著濕膩的殘花落葉進去。
    他今日是赴私宴,也隻穿了套深青色窄袖羅袍,蘇繡織金花登鵲圖,很隨意又貴氣洋溢,十足富家公子哥兒的派頭,袁子凜迎出來道:“這雨下得不是時候,還怕少府君不來了。”這人也依舊一身簡便,隻不過作為東主,衣飾比之昨日講究莊重了些。
    兩人進了院內一棟雙層小樓,上了樓上雅房。這玉棠院在秦淮河附近,閣樓上推窗望去,一麵可見河流船舫,一麵望遠了是應天府大道,往下望又是滿院海棠。
    雅房裏錦席繡屏,兩人在席上坐了,隻見房裏茶幾花台,有文鬆盆景奇石雅玩,也有茶瓿茗盤陶壺瓷杯,羅列著多樣風雅器具,席下花廳裏一隻琴台,擺著文琴一張,玉棠院的小當家香鸞姐過來見過禮,便在琴台邊坐下。又有四五個婢女端了瓜果點心上來,一個茶博士進來煮茗。
    香鸞姐稍調了下琴,給他們彈了一曲,兩個婢女又把煮好的香茗奉上。
    袁子凜道:“昨日匆忙,叨擾了少府君,今日少府君賞臉,子凜先以薄茶清音為敬。”
    羅天弈向來逢場作戲,茶來吃茶,酒來飲酒,也不似他這般客套,端起茶杯便啜了一口。婢女給他們盛好點心,隻留了煮茶服侍的便退出去了,香鸞姐又彈了一曲,來到席前奉了兩巡茶,袁子凜吃了兩杯,對她道:“你這顧渚的茶雖是上等,卻不是今年的新茶,倒拿來濁我二人的口。”
    香鸞姐陪笑道:“今年茶貴,顧渚的茶賣得卻少,院裏也買了十來斤春茶,隻是味道比去年的粗淡,反倒不敢拿來奉敬二位大人。”
    袁子凜又道:“罷了。喚小班子來唱曲吧,這裏不用你侍候。”
    香鸞姐告退出去,一會幾個吹拉彈唱的進來,在花廳裏奏樂唱起了曲子。
    羅天弈聽著曲,啜了口茶,隻聽袁子凜問道:“少府君別院裏可有好茶?”他笑吟吟地看他一眼,答道:“昭園有。”
    袁子凜含笑說道:“我倒新得了些天目、鬆蘿,是今春一等的茶品,晚間讓人送去別院給少府君品嚐。”
    羅天弈對這些並不講究,卻知這個吏部侍郎有士人講究風雅的通好,便道:“子凜有心了。”
    袁子凜卻接了他先前的話道:“昭園可不隻有好茶。”
    羅天弈笑看著花廳裏撥弦吹笛的樂伎,隨口道:“子凜,你要尋寶物,可得找顧思弦。”
    “顧思弦可沒給我發貼子。”
    “他豈敢給你發貼子?你若不請自去,才是賞他好大的麵子。”
    袁子凜一笑,那昭園顧思弦是戶部的人,與他這個吏部的副官哪裏是容易走近的?唯有他天賜府,兩京六部的官員都不敢不賣三分麵子,隻是羅天弈聰明狡詐,他才說起個話頭,羅天弈便知曉他肚裏的心思,三兩語打死了他一嘴的巧詞花言,他無奈道:“不敢瞞少府君,我對那隻冰火壺也隻有幾分好奇,絕無覬覦貪婪之念,還望少府君賞個人情,讓顧思弦借我賞玩幾日。”
    士人的雅好向來有嗜愛成僻的,這袁子凜也免不了有幾樣癡愛,但他素來定力好並不至於貪嗜誤事,這人無完人,好用,也不好用。羅天弈沉吟了下,道:“你送我茶倒是馬上要討個人情去的,這也不是什麽事,回頭我問他借去。”又搖搖頭,“哄我喝幾杯茶換個壺子,我不喝了,你換酒來。”
    袁子凜喜出望外,謝了他,又忙叫人換上酒菜。一時唱曲的小班子下去,進來兩個小童耍著疊人拋圈子的雜技,他看了一陣,才問道:“這玉棠院有幾個小婢倒生得俊俏靈巧,可喚了來給少府君陪酒?”
    羅天弈斜他一眼,“前幾日在家門口都險些遭人暗算,這陪酒的也免了。”
    烏衣巷便在夫子廟的河對岸,端午泮池那場刺殺,袁子凜自然也聽聞過,不由有幾分真切地道,“幸得少府君無恙,隻是那群凶徒不知可緝捕到了?”
    “死了。”羅天弈輕描淡寫地道。
    袁子凜吃了一驚,“不曾聽聞捕了人處了斬,怎,怎地死了?”
    羅天弈笑道:“這江湖仇殺,你就少見識了。他們要殺我,也有人殺他們。”眼光一逡間,窗外街麵上遠遠地奔過一群人,幾人扭打著又奔遠了,街邊攤肆亂了一陣,隻是離這玉棠院遠沒有聲響傳來。
    袁子凜也看到了,他眼力沒羅天弈好,看不甚真切,隻道是民眾尋常鬥毆,訝了下,並沒放心上,又說道:“這行刺大罪未曾查問,但不知是何人殺了那些凶徒?”
    “南京裏誰還有這能耐?”天上霾雲飄過,窗外送來雨氣微風,卻依然悶躁,羅天弈把扇子又翻出來,扇幾下,漫不經心回了句。
    玉棠院的小婢一盤盤菜肴送上來,這袁子凜請客,挑的都是時蔬水鮮,珍禽貴味,上了四盤菜,便有鮮筍蕹菜,鱸魚鹵雞,那酒也是玉棠院私藏的鬆花酒。
    袁子凜親自斟了酒,敬了他一杯,想了下才驚道:“難道是青雲幫?”
    羅天弈舉箸吃菜,不答這話,卻笑道:“這夏筍炒得嫩,魚也蒸得鮮甜,這玉棠院的廚子倒像是禦內做過的。”
    “少府君也是江南人,區區幾個時鮮小菜,倒讓你謬讚了。”
    “我讚的是子凜的心意。”
    耍圈子的童子下去,又進來個小倌唱曲,那小倌十四五歲,描眉抹粉,顧盼間宛若芙蓉含態。
    袁子凜多看了幾眼,忽而餘光一掠,隻見遠處街道上又是一群人廝打而過,不由皺了下眉,再看羅天弈,他卻隻顧挾菜吃酒,仿若未見般。袁子凜心中疑慮,低聲道:“那些刺客真是青雲幫所殺?他們如此目無王法,橫行坐大,竟治不了麽?”
    羅天弈吃著酒菜,扇子便丟桌上了,聞言拿筷擊了下杯沿,微顯不悅地道:“我治不了,不還有你那六殿下麽?”
    袁子凜心中一驚,雖知這兩京大小事瞞不過天賜府,卻不料他如此直白,當下再不拐彎抹角,道:“上月京中兩位部官蒙六殿下舉薦,來江寧縣辦差,不料回京師路上與我相遇,竟說遭了匪盜死了一人。少府君,這難道不是他青雲幫下的毒手麽?”
    羅天弈雖收到戶部那兩主事歸途被殺的急訊,但他存心看舒月嵐與六皇子相鬥,並沒命天隼插手此事,倒沒想到這事袁子凜撞上了。他放下筷子,拿起褶扇又扇幾下,才道:“六殿下讓他二人來辦什麽差,竟辦到鳳翔山莊去了,還逼人招妓與他們嫖淫,你倒好意思替六殿下來問這事。”
    袁子凜苦笑,“六殿下如何吩咐他們,我倒不知細情。少府君,謀殺朝廷命官乃是死罪,青雲幫如此狂妄狠毒,莫說六殿下要發怒,陛下那裏也要追查問責的。子凜雖不任職刑部,可也管著這朝堂上下官職調遷官吏考核老病等大小事,豈能不聞不問?”
    羅天弈道:“子凜,按我朝律例,官員外差嫖娼是什麽罪?”
    袁子凜默了下,答:“重者斬。”
    羅天弈還未言語,隻見街上又是幾個潑皮混帳扭打撕鬥,從某間店鋪直打出到街麵,一群看熱鬧勸架的聚在周側,這回就在玉棠院附近街坊,還聽得幾聲叫罵,混鬧不堪。他眼中寒光一閃,褶扇合上猛地擊在桌麵。
    袁子凜接連幾番見到外麵廝打的情形,也是吃驚非凡,及聽得羅天弈擊扇發怒,忙喚來隨從,吩咐:“快去探聽下,這幫惡棍因何廝打。”
    天賜府耳目滿城,羅天弈本也不用他管這閑事,但見他叫人去了也就隨他,他托著額頭隻轉著扇,見袁子凜望來才道:“子凜和六殿下走得近,不如多勸勸,私差官宦辦這等荒唐事,陛下知道了如何?莫說我這裏放點風聲,就是舒月嵐放句話,隻讓江寧縣官彈劾起那二位辦差的,再羅織點別的罪名,抄家殺頭都是等閑事,何需他青雲幫動手?”
    這殺雞儆猴,打狗殺主人威風,才是他舒月嵐殺人的目的,袁子凜聽他幾句言語,如何不懂這理,當下唯唯,忙勸他飲酒,吃了幾巡,那天陰陰的又下起一陣陣細雨。
    袁子凜道:“若論兩京人物,那舒月嵐也算得一個,可惜他出身卑賤,生性又陰狠毒辣,倒不是個好相與的人。”說著一聲歎息。
    六皇子原也有交結舒月嵐之意,他這是在替那位六殿下思慮,羅天弈心下冷笑,不置可否。
    玉棠院的婢女又端了一盤炒雀舌和一盤燜鵝進來,廳上小倌唱了段南音,換了腔調又唱起北曲,想是行家班裏出來,唱藝高超,袁子凜被引得又看顧了兩眼,羅天弈斜睨了下,倒沒說什麽。
    這裏頭飲宴作樂,不覺午時將過,雨下一陣又住了,房外忽然急急過來一人,卻是天賜別院趕來的,羅天弈的幾個心腹近侍之一王隘。這人來到羅天弈近前,想稟什麽,周遭一掃又猶豫了。
    袁子凜揮手讓唱曲服侍的都出去,自己也起身托言去小解。
    王隘俯身低聲急稟:“公子,丹陽王讓護衛軍王指揮使逼著謝枚華去調了天策衛軍,上鳳翔山莊剿匪了。”
    羅天弈見這近侍進來就一臉急色,心裏已先打了個突,聽得這話,陡地一驚,喝問:“剿什麽匪?”
    王隘道:“說是山東榜文緝捕的惡匪逃到了南京,還、還竊了王府的文書財物,逃逸到鳳翔山莊去了,因此調軍上山剿匪。”
    羅天弈啪地把扇都砸爛了,心裏直罵朱燁你個糊塗蛋!嘴裏也罵:“謝枚華不要命了嗎?”
    王隘道:“丹陽王去別院見小姐,不知何故發了怒,原命我等來尋公子回去,忽然又變了主意,自己寫文書逼謝枚華去調軍。王爺拿劍要殺人,誰敢抗命?謝枚華被逼去了,屬下等被王府衛軍看住,這會才得隙脫身來尋公子。”
    羅天弈情知此時動怒無用,天策衛軍指揮使與謝枚華相熟,又知他是自己心腹,還有丹陽王文書,這情急調軍剿匪哪敢不從,隻怕已上鳳翔山莊去了。他心念電轉,解了腰帶上令牌給他,道:“你拿這走馬牌趕去給謝枚華,對衛軍隻說是我調的軍幫王爺捉捕匪盜,再讓謝枚華尋個由頭把衛軍調回來,別進他鳳翔山莊去!”
    王隘接了令牌欲去,羅天弈又道:“喚鐵冰河與高慎進來。”他出門在外,自然帶有侍從,那兩人候在外間被喚進來,羅天弈吩咐道:“高慎,你去趟府衙傳個信,讓捕差去鳳翔山莊捉拿端午放箭刺殺我的凶犯。鐵冰河,”他微一猶豫,眼露狠色,“你讓"絞雁"的人,今日便動手!”
    兩人接了令出去,羅天弈對著滿桌酒菜,哪還有心思飲宴,一會袁子凜轉過來,身邊還帶著他的隨從,道:“少府君,這半日間街上砸店鬥毆的便有數十起,卻都是些潑皮打手在惹事,怕是不尋常。”
    羅天弈也見到是哪些人打架,除了青雲幫,誰還能唆使這些地痞流氓尋事生非?青雲幫被外來的幫派人士挑了場子,死傷多人,舒月嵐哪裏是良善之輩?明裏放任幫眾與各派人士對峙打殺,暗裏又讓人唆使打手在城裏惹事,打砸商戶,行的是蠶吞同行誅殺異己之事,又可惡意推委給外來的江湖人背鍋,他趁亂攪渾水收漁翁之利,甚至借這幫江湖人作亂拉他羅天弈下渾水。
    這點險惡心思羅天弈如何看不出來,這些江湖人在他眼皮底下廝殺,雖說冒犯了他顏麵,但舒月嵐不動手,他本也要借這幫人生事造亂,引出某些他摸尋不著的人物,隻是沒料到那些江湖幫派會這麽快與青雲幫磕上,早早惹發了亂事。羅天弈心裏有些著惱,不過這渾水各襯心思正中下懷,便索性放任這場禍亂了,對袁子凜隻道:“這城裏惹事作亂的,自有兵馬司和縣府衙門管處,子凜無須多事。”
    袁子凜稱是,又神色凝重,“我這隨從又說,北城有人見到王府護衛軍帶著大批軍兵,去鳳翔山莊剿什麽匪了,怎、怎地丹陽王去調了兵嗎?”
    羅天弈神色不變,道:“王府失竊,是我讓人調軍去捉匪的,這事也有兵部和都督府管著,你又操什麽心呢?”
    袁子凜眼光不經意自他腰帶上掃過,果然不見了調軍令牌,他掩飾地一笑,道:“子凜初來南京時,還聽聞前幾日丹陽王和那舒月嵐在河上鬥酒,風流韻事滿城笑談,不想今日卻遣兵殺去了鳳翔山莊,是以有些好奇,難道他二人還為一妓女結怨不和?”
    羅天弈沒扇子扇了,心裏煩燥得發火,卻隻能強忍著打哈哈:“那賊盜潛去了鳳翔山莊,王爺不正憂心那山莊中人安危麽?王爺一向愛民如子,哪會為一點風流事與子民結怨?”他一頓,轉言道:“子凜,你這宴我也吃了,若無甚事,你讓人收拾了行裝去我別院住下,府城裏賊人作亂,恐你遭險。”
    袁子凜知道這少府君畢竟不放心他,便道:“子凜還要去訪一訪那吳應語,晚間收拾了再到府上叨擾。”
    羅天弈道:“也罷,我讓一個侍從陪著你,你在這城裏走動也周全些。”
    袁子凜心知他這一舉一動都要被監查著了,他宴個客卻也想不到碰著城裏鬧事,不敢逆他意隻得道:“多謝少府君。”
    兩人出了雅房,袁子凜自去打賞這玉棠院眾婢與唱曲做雜耍的伎人,羅天弈下了閣樓,猛一抬頭便見雲霧翻湧,陰晴不定。
    這應天府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