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述因故鹽人抱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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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火燒過了三更天,燒過了四更天,燒到東方翻出了魚肚白,客房裏依然冷冷寂寂,不見他等的人歸來。
    他一整夜都不敢合一下眼,才覓得的一點希望就像燈頭的星火,不燒盡便不會寂下去。待到那天光照出來,他眼中的光亮慢慢黯下去,這不過是他等過的無數個夜晚的又一個,這不過是無數次失望的又一次。
    莫翊慢慢放下手,他用這姿勢坐了大半夜,甫一動,忽覺手臂酸麻。他運氣周身經脈行了一遭,起身去看鳳寧,那孩子還睡著,他還想不出如何解他被下的死令。
    門被輕輕叩了兩下,葉崖在門外悄聲稟道:“公子,倪大逵來了。”
    莫翊不放心,給鳳寧點了睡穴,才轉出圍屏道:“讓他進來。”
    房門推開一縫,閃進來一人,這人頭包黑網巾,穿著皂色粗麻衣粗麻鞋,背一把烏鞘短刀,約莫四十來歲,長得皮粗臉黑,精瘦幹悍。他進門看定莫翊,解刀跪地一拜:“莫公子!”
    莫翊道:“起來!你為何此刻才來?”
    倪大逵道:“公子,我部從被天賜府爪牙盯住了,今夜與他們在城中兜了大半夜圈子,四更天才脫身回到宅舍,一見暗號就急忙過來了!”他臉上現出焦慮之色,又道,“公子不該來應天府,還請盡速離開。”
    莫翊在桌邊坐下,他一夜未眠,倒了桌上冷茶水喝,又示意他坐下,倪大逵又躬身行了一禮,方拉了椅子側坐在下首。莫翊醒了下神,道:“前月你與我書信,說鹽場恐有變故,今我又聽聞有鹽商被殺,你也有危難,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倪大逵皺了下眉,不想他已聽聞得了些變故,他思索了下,細細道:“今年雨水多,海邊氣候不好,煮出來的鹽成色差,又缺日頭,曬起來曠日費時,收成比往年要少上五成,鹽監年初定繳的數卻比去年還多三倍有餘,隻一個鬆江府就要二萬引。鹽場的灶丁本已不堪其苦,如今費時費力還收不上幾成粗鹽,那些鹽商繳了稅錢的,又和鹽監日夜逼迫得緊,隻這三四個月間已累死病倒二百三十七人。年初我把手下的鹽工抽了些去海上做海產賺些別的勞費,前月見鹽場收成不好,又抽了人去謀別的營生,不然都得累死餓死在那裏。那些鹽監見幹這活的人越來越少,又向朝廷請了旨征了些農夫丁口來,連罪囚都發放了來,那些人從沒幹過這活,既做不好,也受不了這風吹日曬燒灶打鹵的苦,逃走了不少。這半年快過了,鹽場造的鹽還不夠今年定繳的一成數,那些皇親鹽政官收了鹽商們繳的錢,哪有再吐還回去的,都將罪責推到鹽場這頭來,一說鹽被賊盜了,二說被私販了,以致鹽數不足,又把原來灶丁們的工費扣了不說,還要查辦問罪。我們往年與那些鹽監商定的,從我這出借去的鹽工,若不能如數付結工費,便要拿鹽場的鹽抵,他們年年拿鹽來抵,這些鹽從我們這低價私賣給了鹽商,他們也心知肚明,往年從無事端的,如今卻因鹽數不足鹽工死逃,賴起我們來了,說是我這出的鹽工盜鹽私賣,說是我這鹽梟竊了國資,把往年私賣鹽貨的事都奏了上去,皇帝便派了羅天弈這個欽差來查鹽了。”
    他說到這猛一拍椅,氣怒難當地罵,“那些老殺才!若不是我這去的鹽工鎮著場子,若不是我倪大逵在海上有點威名,鹽場的鹽不知被海盜倭匪盜取毀損了多少!”
    莫翊從前也沒多過問鹽工與鹽政的事,那朝廷年年征鹽,一年比一年多,征的鹽又賞賜皇親宗室,皇親們把鹽數折賣給了鹽商,逼鹽商們認繳鹽款,征得多賣得多,最終害苦了那些鹽工和鹽商,這裏頭又有鹽監私吞受賄的,又有權臣強征強占的,又有私賣私授的,種種瞞上欺下的勾當,莫翊並不清楚,縱有什麽瓜葛牽扯,也自有倪大逵和他一幹部下去打點處理,連倪大逵都甚少在這鹽事上露臉的,更遑論他了。他想了下,又問:“我們私下那幾個鹽場呢?”
    “那倒不曾被查到。”倪大逵道,神色卻更鬱怒了,“今年鹽收的不多,都堆存著,隻三月時賣了些許給鹽商,不想那些鹽商買私鹽的事被羅天弈查到了,這人歹毒之極,竟假傳口信將他們約聚到了一處,下毒手殺害了他們!他殺人示威,明擺著要斷我們這些賣私鹽的財路!”
    莫翊搖搖頭,道:“他從鹽商處查到了你那些賣私鹽的部從,如今是要追殺他們,逼你現身,你要小心應付了。財可失,鹽場卻不能失。”這鹽利微薄,賣的量大了才賺得了錢,他並不純為這一項錢銀,隻因鹽本是關乎天下民生的物資,也是一項勢必占奪的海產,千裏鹽場千萬鹽工更是不可缺失的人丁地盤,他是決不能失去的。
    倪大逵卻道:“我部從已被他殺了七人,若非公子傳喚,我早已殺去天賜別院了!”
    “那便中他計了。”莫翊也是因鄢洵與他說及鹽商的事,才連夜傳喚了他過來,若慢得一步,隻怕這人已被天賜府捕了。他沉聲道:“倪大逵,鹽場的事我經手也不過兩三年,內中深淺亦不如你明白,我身邊諸事繁雜,也不能常來,你是這鹽場裏實實的主,一切都得倚仗你,切不能不顧安危,魯莽行事。”
    倪大逵道:“羅天弈欲圖鹽場,陰謀剿殺我等,已是昭然若揭,非隻這應天府,揚州鬆江諸府,凡有鹽商販售私鹽的,今晚恐已遭他毒手,我是恨不過他如此屠殺人,縱然明知有險,也要與他拚上一拚。公子所言,倪大逵心中慚愧!想老主在時,若遇上此等誣陷欺侮鹽人之事,必攪得他天賜府天翻地覆不可!”
    莫翊沉默了一陣,道:“非我懼他,也不是不讓你去殺他,這天賜府是朝廷公府,羅天弈領的是皇差,他殺人並不為私仇,這是朱家皇帝要他收這千裏鹽場的權勢,你有再大能耐,也抗衡不了他朝廷千萬兵馬。你要為鹽人報仇,隻能退而圖之,議好良計才能一擊殺他。”
    倪大逵統領這濱海鹽場幾十年,如何不明白此理,他一時激憤才有冒死殺人之念,此時稍稍冷靜下來,忽想清了許多事,冒了點冷汗道:“公子還未曾去過鹽場,幸而他今日便殺人了,若再晚得兩三日,隻怕公子也要牽連其中被他盯上了。我因公子傳信說要過來,因此來南京等候公子,並不為殺那羅天弈,如今卻不能讓公子去鹽場了,連這南都公子也不能久留,城中流言頗多,恐怕羅天弈還要再生別的事端,公子不如早日回去,殺那羅天弈之事,便由我與其他部屬商議行事。”
    莫翊看一眼這間客房,他在此等人,人未曾有消息,怎可能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