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夜行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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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運河奇俠傳!
    第六章
    沈家原籍杭州,靠一條船販運綢緞、瓷器起家,在京城開有多家店鋪。雖然家境殷實富足,但沈老爺始終認為自己是外地人,難以完全融入京城主流,更難以擺脫京城一些權貴們的敲詐盤剝。錢財如流水,賺多少才算多呢?差不多也就行了!沈老爺又一次受到不得不忍氣吞聲的刁難後,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便著手整理囤貨,盤出了店鋪,準備回老家侍奉雙親,頤養天年。一路行來,他的船在途徑的每一處碼頭停泊,一是傾銷積貨,二是收取被拖欠的貨款,三是對生意場上的朋友探望和告別。汶西碼頭雖然不大,但卻是他銷貨周轉的旺地,要辦的事多一些,所以多停留了兩日。積貨處理的差不多了,欠款也基本收齊,對幾個信譽不佳的欠款客戶,他昨日當麵撕毀了欠條,哈哈一笑,灑脫磊落地說一筆勾銷了。沒想到他這慷慨的豪邁舉動倒令其中的兩個賴賬滑頭感到了慚愧,今日反而帶著欠款親自登船還賬,這令沈老爺吃驚不小。這本來就該是自己的銀子,沈老爺當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但沈老爺對他們親臨還款還是表示了感激,惠贈了他們每人一個景德鎮官窯生產的青花大瓷瓶。看著兩個行業道德操守大幅提升的滑頭抱著高過頭頂的大花瓶小心翼翼趔趔趄趄地下了船,心情大好的沈老爺就令管家到汶西碼頭最大的酒樓‘運河人家’預訂了兩桌酒席。聽說‘運河人家’這兩天有民間小調《蓮花落》的名角說唱快板。相請不如偶遇,趕場不如撞場。今日就到‘運河人家’設宴,欣賞《蓮花落》!沈老爺正準備差人去叫女兒,靈兒卻急匆匆地回來了。
    沈家全船一十五人,有十人參加了酒席,管家帶著四個夥計留下看船。沈如月本來不想去的,但聽說《蓮花落》是當地獨有風格的民間方言說唱小調,唱詞大多是根據民間傳說或是發生在百姓之間的即時實事編排,是當地民間現實的真實寫照,她便帶著對此地民風習俗的好奇去了。午時差一刻,沈家一行人進了‘運河人家’的門,入席上菜不久,名角就開始登場表演。今天說唱的內容是汶上縣衙捕快智擒江洋大盜尹一鳴的故事,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事件發生在一個月前。中都神捕陸同章率領的汶上縣衙捕快緝拿獨行采花大盜尹一鳴的整個事情經過在說唱者合轍押韻的長短句中再次全麵呈現,語句通俗易懂,但卻把事件經過描繪的形象逼真淋漓盡致,緊緊扣住了聽眾的心弦,中間幾次高潮都被喝彩打斷。沈老爺對尹一鳴的斑斑劣跡略有耳聞,對他的伏法拍手稱快,高興之餘,對說唱名角打賞了十兩銀子。
    女兒落水遇貴人,有驚無險;積貨兜售,積賬撫平;連罪惡累累的大盜尹一鳴都被擒伏法,沈老爺的心情真是太好了。沈老爺喝酒喝的很豪邁,大半生的經商曆練造就了他不凡的酒量,但還是喝多了,一直喝到雙眼發直舌頭發梗才在家人的一再勸說下罷飲回船。臨去前他還沒忘了給看船守家業的管家等人買酒,咋咋呼呼口舌糾纏含糊不清地指明到‘醉天下’買汶泉老窖。接到命令的人沒聽清是買四壇還是買十壇,就自作主張買了六壇。
    回到船上時已是夕陽西下晚霞滿天,沈夫人跟管家商量,說老爺醉了,今兒就再停一晚,明日一早出發。老管家讚成了沈夫人的提議,但提醒了一句“眼下是逆風季節,恐怕會趕不上老太太的壽誕。”沈夫人雖然歸心似箭,想趕在母親壽誕前日抵達,但她也不能不顧及丈夫的身體,畢竟在船上晃晃悠悠地休息不如穩穩當當睡的踏實,便說道“趕不上就趕不上吧,老太太會理解的。”“理······解,也······也得趕上,給我趕······趕上。”被扶著剛踏進房間門檻一隻腳的沈老爺喊了起來。他堅持原定計劃不變,務必在老嶽母壽誕頭一天到達,直著眼看到大家都點頭服從了命令,才嘟嘟囔囔地進了房間。沈夫人吩咐人去煮醒酒湯,聽到丈夫在裏麵斷斷續續地發著感慨,什麽老太太不容易啦;自己十幾年沒陪老人家過生日啦;到了杭州置辦什麽禮物啦;擺幾桌酒席、請幾天戲啦······沈夫人對丈夫又是心疼又是感動。
    沈如月親自端上了醒酒湯,看著父親喝完,安撫父親睡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擺弄著從林天鴻那兒得來的小籠子,一會兒沉思默想,一會兒欣喜淺笑。靈兒手把著窗戶,下巴支在手背上,望著霞光中芳草碧連天的輝煌河堤,望著河堤上披霞凝翠的輝煌柳樹,望著柳樹上隨風搖曳的柔軟枝條······一切都在移動。不,它們沒動,是船在航行。
    過了很久,靈兒冷不丁地說了一句像似疑問,也像似自語的話“這一去,以後不會再回來了吧!”
    沈如月好像是聽到了,也好像沒聽到,喃喃地說了一句接不上靈兒話的話“我會想你的!”
    兩個人各懷心事,時不時地冒出一句話,似問似答,各不沾邊,不過二人誰也沒在意各自或互相之間的前言不搭後語。
    月亮漸漸升高,河麵漸漸斑駁明亮。桅杆上懸掛的燈籠形同虛設,不敢與月光爭輝,顯得羞羞答答,似乎有身感多餘的自卑。沈夫人見女兒這兩天心事重重,便在船頭甲板上支起桌凳,擺上水果點心,叫她來說話解悶兒。沈如月偎靠著母親,手裏擺弄著那隻小籠子,抬頭看著天上時明時暗時隱時現的星星,念叨“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丁。娘你說天上哪一顆是屬於爹爹的星?”問完後心裏卻在想“哪一顆是屬於他的呢?”沈夫人拍撫著女兒,笑著問“你說呢?”沈如月眨了眨眼,笑了,問靈兒“靈兒你來說。”靈兒笑道“當然是最亮的那一顆嘍。”三個人都笑了起來。沈如月又問“娘,哪兩顆是牛郎星和織女星啊?他們是戀人,是夫妻,應該離得很近吧?是不是緊挨著的那兩顆?”問這話時,沈如月感覺找到了自己的答案——牛郎星就是屬於他的星。那麽織女星呢?她的心一陣狂跳,湧起一股甜蜜。但是,她心中的甜蜜立刻被母親的話潑進了一杯苦酒。沈夫人抓著女兒的手說“牛郎、織女是一對苦情戀人,是苦命的夫妻,他們被王母娘娘隔在了天河兩邊,離得很遠很遠,可望而不可及,一年才能見一次麵。”聽到母親的話,沈如月極力否定了自己的答案,但心中卻惶惶不安堵得慌。
    待到月亮跳到河堤上的柳樹梢頭時,無窮的光輝傾泄而下,河水像水銀一樣黏稠而光怪陸離,船行其間,如入超凡聖境。這時,被女兒像哄小孩一樣哄睡的沈老爺醒了。
    小憩醒來的沈老爺已絲毫不帶醉態,非但沒有醉態,而且還感到通體舒泰。他赤著腳走到船頭,迎著徐徐的微風,看看如綢緞像明鏡似的河麵,再看看船頭劈濺起如碎銀似珍珠般的浪花,情緒激昂起來。突然一條金色的鯉魚以傳說中魚躍龍門的氣勢跳出了水麵,超過船頭有七尺高,好像要對著月亮衝過去似的。這是吉兆。沈老爺心中大喜,不抒發一下不能發泄。如何抒發?唯有作詩!沈老爺胸中還是有些文墨的,不但是有文墨功底,而且對六藝都不陌生,否則怎麽會影響的女兒觸類旁通能吹笛子會彈琴,還會自己譜曲子呢?可是詩興大發的沈老爺畢竟酒後方醒,畢竟比不得李白,酒後出口成章,“鬥酒詩百篇”,越醉越會作詩,他一時半會兒要把作詩的衝動付諸於行動還是有一些困難的。他背著手,在船頭轉來轉去,腳丫子踩在水衝洗過的甲板上“呱唧呱唧”地響。他像是在憋著一口氣,有些焦灼。忽然靈感來了,他對著遠天,對著明月,對著流著水銀的大運河,以磅礴豪邁的口氣吟道
    “天水一色渺無邊,長風破浪星漢間。
    魚躍龍門似追月,千裏行程指日還。”
    沈老爺對自己即興作下的詩很滿意,甚至有些得意忘形,自讚不已,連誇“好詩,好詩。”特別囑咐女兒記錄下來。然後還不能克製興奮,嚷著還要再痛飲三杯,沈夫人勸阻,他根本不聽,最後不得不對女兒妥協,泡了一壺碧螺春。他舉著茶碗抒發豪情“舉杯邀明月,共飲茶一杯······月亮娘娘,這杯我先敬您!”然後把茶水對著明月潑了出去。
    沈家的大船載著歡聲笑語,載著溫馨祥和,載著希翼和憧憬,航行在與明月星辰相映成趣的運河水道上。然而,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伏。此時正有一場潛伏的滅頂之災向這條歡快的大船逼近。沈家船上的人一直都未曾察覺後麵有一艘規格狹長、線條流暢、前昂後翹的舢舟一路跟來。舢舟一開始是緩緩尾隨,上麵兩個戴著鬥笠的人慢條絲綹地劃船。他們劃得很慢,像是悠閑地享受蕩漾之趣;他們頭上的鬥笠大的誇張,被風一吹,仿佛脖子都難以穩定;他們把鬥笠壓的很低,低的有些離譜,完全遮住了眼睛和鼻孔,他們彼此都看不清各自的麵貌,隻能看到腳後跟似的下巴和瓦片般的嘴唇,還有牙齒。這兩口板牙中,有兩顆古銅色門牙在月光下閃爍著磷光,好像那條飛身追月的金色鯉魚掉下的鱗片,還帶著魚腥氣味。他們聽到了沈夫人和女兒談論星象,聽到了沈老爺的吟誦,甚至還隱約看到了沈老爺敬獻月亮娘娘潑到半空中的茶水的匹練,他們遠遠地看到和估計到了沈家船上的一切情況。
    夜晚雖然明亮,但時辰可真的不早了,該動手了。一個瓦片唇說“差不多了吧?”閃爍磷光的金牙齒說“嗯,是時候了。”於是,達成共識的兩個人同時摘下了頭上的鬥笠,同時各自摸出了一塊像遛鳥老頭遮籠子用的那種黑色布料遮在了臉上,都隻露出凶光炯炯的眼睛。然後他們像參加龍舟比賽的勇士,亢奮地用力劃槳,動作協調統一,配合緊密連貫,似乎在遵從著歡快的鼓點節奏。線條流暢的舢舟像尾巴著了火的野牛似的,幾乎是蹦跳著衝向前麵的大船。距離沈家船尾大約兩丈遠的時候,他們心照不宣地同時倒劃減速,以免舢舟插入大船屁股,造成兩船具毀。他們的這種做法很有效果,舢舟溫柔地吻上了大船屁股,若即若離,既無震蕩也無沒發出響聲。他們如履平地,像進自家門一樣提著刀跳到了大船上,並利索地用鐵鉤把大小兩隻船連接了起來。從他們的準確的判斷力和熟練的動作上不難看出,他們應該經常與船打交道,應該是劫船越貨的慣賊。沈家船上的人發覺這一緊急情況時為時已晚,這兩個慣賊已經一言不發地揮刀大開殺戒了。就算沈家人早些發現敵情也無濟於事,那幾個稍微懂些武功的年輕些的家丁根本不堪一擊。哭叫連天中刀光霍霍,兩個慣賊很輕鬆地解決了家丁們的抵抗,與通六藝善作詩的博學儒商沈老爺在走廊上狹路相逢。
    此時的沈老爺全無怯懦儒商姿態,也無老邁敦厚之象,他赤腳挽腿,須發怒張,雙眼圓睜,威風凜凜地拿著一柄長劍,把兩個慣賊給猛然鎮住了。如果此時沈老爺突然進攻,或許會有一線生機,如果號召全船竭力抵抗,說不定在兩敗俱傷的情況下還能把賊打退。可惜的是沈老爺沒有抓住極為短暫的有利時機,他沒有選擇反抗,而是選擇了妥協講和。或許是家眷在場,讓他心有顧慮吧。他說“沈某從沒愧對於人,並無仇家,二位深夜登船一定是為錢財,隻要不傷害我的家人,船上的東西隨意拿走。”
    其中一個賊人似乎很“通情達理”,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既然沈老爺願意舍財保命,我們哥倆也就放你們一馬。”他抽出腰間的一條特大號黑布袋,說“麻煩沈老爺你親自把金銀細軟和銀票給咱們裝起來吧,好好配合,你的誠意決定你家人的生死。”他把黑布袋丟向了沈老爺。黑布袋狂妄地漫鋪開,似乎飛撲登月,似乎要把月亮吃進肚子。
    沈老爺沒有因為這欺人太甚的羞辱而痛苦,反而笑了,笑的有些苦澀,右手收劍,左手抓向了將使他奔忙半生一場空、想吃月亮的罪惡布袋。正此時,在漫鋪如簾幕的黑布袋完全遮住沈老爺放鬆了警惕的目光的時候,另一個賊人以看上去很得意的、瀟灑利落的手法發射了兩枚閃亮的蛇形鋼錐,一枚釘入了沈老爺的左掌心,一枚釘入他的右肩。沈老爺悶哼了一聲,丟掉長劍,後退了兩步,被自由降落的黑布袋罩住了頭。沈如月悲痛地尖叫一聲“爹爹”便昏倒了。沈夫人悲痛欲絕地撲向丈夫,其實等於撲向賊人的刀口。在沈夫人接近丈夫時,沈老爺胸口中刀轟然倒地,而□□的刀刃正直直地對著她的小腹。所以,看上去是賊人用刀刺入沈夫人的小腹,實際上是沈夫人自己撞上了賊刀;因此,與其說是賊人殺了沈夫人,倒不如說是沈夫人自殺殉夫。
    瞬間連殺兩人,一個是主動殺的,一個是被動殺的,賊人都有些應接不暇的驚訝。他們拔刀時好像是怕沈夫人的血濺到他們已經沾滿鮮血的衣服上,齊齊退了一步。看著剛烈的女人萎頓於地,貼地爬行,爬到丈夫的屍體上,頭一歪,死了。她的臉朝著女兒所在的方向,雖然死了,眼睛卻睜著,目光裏含義複雜,心狠手辣的賊人是看不懂的,隻有做了母親的人才看得明白。
    慘烈的情景強烈震憾了靈兒的視覺和靈魂,她放開了緊抱著沈如月的手,猛地站了起來,雙眼泣血淚噴怒火,咬牙切齒地喝道“你們不怕遭天譴嗎?”
    殺人不眨眼的賊人對眼前柔弱少女的凜然正氣感到愕然,同時驚訝於她決絕的、初蕾怒放的冷豔。那個“通情達理”的賊人說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話“我們不怕遭天譴,就怕留下線索被中都神捕陸同章盯上。小姑娘你死了也不要怨我們手黑,要怨就怨你家老爺錢財外露。”
    靈兒這才明白自家的船早就被有預謀地盯上了,他們敢在中都神捕的執法區域內打劫,是下定了殺人滅口的決心。主人既死,自己也應像故事裏說的那樣轟轟烈烈地殉主才不會被鄙視。賊人的刀鋒利無比,賊人的殺人技術上乘,殺死自己也就是舉手之勞的瞬間,死應該不會很痛苦,死倒也沒什麽可怕的,可是小姐怎麽辦?惡賊提著刀,拖著穩健沉重的腳步逼過來了,靈兒還是感到恐懼,低頭看了看昏死的沈如月,昂然抬頭說道“我死不用你們動手,我自刎,求你們放過我家小姐,她什麽也沒看到。”
    另一個沉默不語隻是冷酷殺人的家夥突然笑了“我們不動手,你也不用自刎,我們也不會動你家小姐一根汗毛······”
    “那要怎麽處置她們?”那個多話的賊問同夥“這個時候可不能有婦人之仁啊!你忘了那個采花大盜尹一鳴怎麽栽的跟頭了?”
    “正因為我想起了尹一鳴,所以才決定不殺她們······”那家夥像夜貓子一樣陰翳的眼睛放射出邪惡的光彩,說道“這麽俊俏的嫩妞兒,殺了豈不可惜了?再說我也下不了手啊!”
    那個提刀逼近準備斬草除根的家夥聽到同夥提醒,立刻心領神會,並積極擁護,一反剛才嚴肅的、恪守惡賊作風的姿態,用刀在頭上拍了一下“對啊!我也下不了手啊!”他興奮的手足無措,笑眯著眼睛,好像口水流了出來,洇濕了下巴處的黑布。他“哧溜”抽了一下口水,說“你先看著這倆妞,我去把裏麵的解決了。”
    懵懂單純的靈兒立刻明白了惡賊對她和小姐的企圖,感到無比恐怖,傳說故事中那些寧死不受辱的烈女形象立刻生動起來,在腦海中飛馳而過。她銀牙一咬,彎腰拖著沈如月便撲向船舷。
    然而,那個輕狂□□的賊人反應速度超乎常人,也超乎他自己以往,好像好色也能激發潛能。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跨過了兩丈多遠的距離,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往河裏栽的靈兒給刁了上來。他飛身跨步的速度和探身刁人的姿勢,如果用於純粹的救人,那就令人拍手叫絕贏得喝彩了,但由於他的動機是邪惡的,所以他這阻擋人跳河自殺的舉動也就讓人切齒痛恨了。
    靈兒投河自盡不成功,立刻又選擇了咬舌自盡,但也沒能成功。那個惡賊隻在她的後腰戳了一下,她便全身無力地癱軟了,張開的牙齒怎麽也沒法咬合,唯有眼睛可以自由控製。她悲痛到極點,絕望到極點,恐懼到極點,眼望著星空明月,熱淚滾滾。被靈兒拖拽而醒的沈如月也受到了同樣的對待,也是因為被戳了一指而無法動彈,也是熱淚滾滾。沈如月流淚是因為悲痛,而不是因為擔心受辱。在惡賊表露最為邪惡的意圖時,她還在昏迷之中,所以與靈兒相比她心裏沒有恐懼。醒來的她已料到父母必已被害,也料到自己難逃一死,巨大的悲痛已令她對死亡毫不畏懼。爹娘死了,家也就沒了,即便能逃過一死,她也不想活了。她的淚眼掃過靈兒滿是淚水的蒼白臉頰,悲痛之心更為悲痛。當她的淚眼瞥見被風刮過來的那隻小籠子時,她悲痛的心有了一種別樣的傷心。
    窮凶極惡的賊人又從船頭殺到了船尾,殺進了每一個房間。他們殺了受傷未死的所有家丁,有的已經死了的也被補了一刀,讓其死的徹底;他們殺了躲在廚房瑟瑟發抖的廚師,藏到麵缸的小夥計也被揪了出來殺了;他們殺了躲到被窩裏的女仆人,連藏到床底下的一個也未能幸免;他們殺了底艙掌舵、劃槳的工人,然後像似無心實則有意地對著蓄水櫃子捅了一刀,水櫃裏發出了“噗嚕嚕”的一陣亂響,流出了混合著濃烈血腥味的水。他們把沈家船上的金銀珠寶和銀票裝進了兩個黑布袋,搬到了自己前撅後翹的舢舟上,把沈如月和靈兒也搬到了舢舟上,然後到沈家船上點了一把火。沈老爺為管家夥計們買來的美酒成了為虎作倀的助燃劑,兩個惡賊先牛飲了一番,然後把酒都潑到了門窗、紗帳和綢緞布匹上,還圍船澆了一圈。烈火熊熊地燃燒了起來,明月黯然失色,星辰瑟瑟發抖,水銀般的河水仿佛流金。
    惡賊帶著贓物和獵物,帶著“財色雙收”的滿足感和“好事在望”的愉悅感,以英雄凱旋的姿態劃著他們的舢舟撒野似的繞著大船蕩漾了半個圈。當他們行駛的弧形軌跡止於沈家船頭開始向正南拉直的時候,後麵傳來了令人驚悚的哀嚎,他們駭然一驚,嚇了一大跳。隻見沈家船頭上有一個火人嗷嗷嚎叫著蹦跳,竟然還抱著個酒壇子。
    沈如月和靈兒雖然看不到那人處境,但從幾乎改變了整個夜空顏色的火光和似乎能把月亮烤糊的灼熱溫度、以及那撕心裂肺的嚎叫聲音上,她們知道這個人是老管家,正在被烈火煆燒。她們相信老管家之所以能躲過惡賊的屠刀,絕對不是因為怕死藏了起來,一定是醉倒在什麽地方被惡賊忽略了。她們太了解這個對自家忠心耿耿的老人了,雖然年老,但腦袋靈活、足智多謀,唯一弱點就是貪杯而不勝酒力。不過,即便他爛醉如泥,醒後卻能很快把生意賬目上的難事理得清晰,沈如月曾笑著說他‘醉後神遊取商經’。她們估計老管家能躲得過惡賊的排查,一定是醉倒在隱秘的地方睡著了,極可能又是後右側底艙的茅房,說不定還是像上次那樣抱著酒壺趴在便桶沿上嘔吐時虛脫了。
    老管家的確是醉倒在茅房,直到被火烤醒也不知道船上遭遇的劫難,驚慌失措的他忽略了烈酒易燃的基本常識,沒有扔掉裝著他所鍾愛的汶泉老窖的壇子。他用擦洗便桶的濕毛巾捂住口鼻頂開了蓋子,像焦香的老油條似的躥了出去。他看清了火光中的慘烈,也看到了那條罪惡的賊船,關鍵是看到了賊船上的小主人。他明白僅憑自己的老邁之軀,根本不肯改變已定的事實,所以他沒有莽撞行動。如果他能屹立不動,應該逃過一死;如果不是依然呆呆地抱著酒壇子,他就可以等賊船走後遊上岸。但巨大的悲痛致使他身體失去平衡趔趄了兩下,潑出了一股股烈酒,於是他引火燒上了身,被大火吞噬的他失去了理智,嚎叫著、蹦跳著亂跑了起來。
    世上殘忍之事莫過於眼睜睜看著親近的人毀滅而無能為力,而更為殘忍的事是眼睜睜看著親近的人在烈火中嚎叫著毀滅,即使沒有眼睜睜看到,但耳聲聲聽到了也是一樣。沈如月和靈兒心如刀絞錐刺,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淚水卻更猛烈地湧出。然而,在她們睜開眼深吸氣化解悲痛導致的窒息的時候,看到了垂死掙紮的老管家踢出去的那個小草籠子在空中燃燒出絢麗燦爛的火花。短暫的火花照亮了她們通往地獄的迷途,似乎在召喚、鼓勵她們活下去,報仇,報仇!於是乎,她們的求死之心觸底反彈,有了求生的渴望,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哪怕······也要活下去。隻有活著才能報仇,隻有活著才能出頭,隻要活著終有希望。
    接下來的事大大出乎她們意料,運氣否極泰來,結局發生了雲泥之別的轉變。她們被一個仿佛是從月亮上降落下來的、如月宮嫦娥般的女人解救了。如夢如幻,似真似假。“月宮嫦娥”輕揮錦帶,播灑出一縷清風,她們隨即感覺如同沐浴清泉,僵滯的血液活泛了,四肢腰身恢複了力量,於是她們相信真的得救了。她們相擁而泣,心中對“月宮嫦娥”的救命之恩感激至深、至誠,也不禁感慨是母親的積德行善感動了上天保佑她們。
    當時已接近黎明,斜掛在天上的月亮散發著疲憊的光輝,惡賊迫不及待地把舢舟駛入茂密的蘆葦叢。正準備分配“戰果”,忽然發現“戰果”被一個曼妙多姿的影子所籠罩,仿佛變幻的雲朵遮住了月亮。他們不自覺地抬頭望向月亮,隻見一個發髻高綰的女子拖著像浮遊的白雲一樣的裙擺,駕馭著月光飛掠了過來。由遠及近,像是從月亮上是滑下來的。
    “哦!”他們感到無比震驚。等到那女子飄搖地站立在三丈外的蘆葦梢頭時,一個惡賊對另一個惡賊說“兄弟,咱哥倆今日是桃花蓋頂鴻運當頭啊,又自動送上門一個大美人兒,你上還是我上?”
    “當然是我上!”話說出口時,他已經一躍而起撲了出去。色迷心竅容易使人心智遲鈍,不去探究原因,不去考慮後果。得意忘形的他根本沒去想什麽樣的女人敢在這樣的時間出現在這樣的地方,並且是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對於他來說,好色也同樣可以激發潛能,他飛躍撲擊的敏捷和速度都發揮到了極點,不可謂不快,不可謂不高。然而,有兩道寒光卻迅速趕超了他,更快地接近了那女子,那是暗器,是同夥的蛇形鋼錐。“啊!”他猛然醒悟這大美人兒來者不善,而老夥計早就料到,但還是激誘他試探虛實。
    他猜的沒錯。他的老夥計自打那女子的身影一出現就預感到情況不妙,激誘同夥上前,其實是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聲東擊西的計謀。在同夥剛一躍起,他就發射了兩枚鋼錐,同時提起兩個裝著財寶的黑布袋紮進了水裏。入水之前,眼角的餘光清楚地看到了同夥被擊斃時的“頭開桃花紅雲當頭”,他為自己慶幸著,拚命地鑽頂著水底的爛草汙泥逃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