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太白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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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運河奇俠傳!
    第九十四章
    “造反”這兩個字太沉重,而因好朋友和喜歡的人身屬白蓮教,林天鴻就對這兩個字感到更加不入耳了。無論事實多麽接近,他都極不願朋友和喜歡的人牽扯上這兩個字,他搖著頭急於否定崔成的猜測,說“白蓮教未必敢做公然對抗朝廷的事,他們這隻是欺行霸市!”神色一變,又問崔成“哎,你說,官府為什麽不管呢?”
    “唉!”崔成深不可測地笑了笑,說“正因為白蓮教現在還沒有公然對抗朝廷,所以官府才沒幹涉。常言隻道‘民不告,官不究。’其實,很多情況下,民告了,上麵不壓,下麵的官也不究,就算‘究’了也白‘究’。”
    “嗯?”林天鴻感覺越聽越糊塗了,問道“這是什麽道理嘛?”
    “唉!說起這裏麵的門道,你還真沒我明白!”崔成擺出一副洞察世情的高深樣子,說“這世上的名門望族、富戶商賈,哪一個不是跟官府牽枝連蔓的?否則就根本成不了名門望族,就算成了也難以長存。就拿我們崔家來說,我們經營的都是些辛苦行當,做的都是薄利買賣,還不是也得靠銀子鋪路,否則,根本辦不成事。隻要銀子打點的到,你幹什麽事,官府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油水撈,他們樂得清閑,除非你是大張旗鼓地公然叫板,遮不嚴、捂不住了,他們才管。白蓮教一定也是這麽幹的,不過他們就是太大膽了些。”
    對於崔成說的這些話,林天鴻感到聳人聽聞,思忖了片刻,卻也不由得不信。他深深歎了口氣,說“一定是青塵,否則他也做不了白蓮教首堂堂主。”
    “堂主?還是首堂堂主!”崔成大感驚訝,說“我也聽說青塵是白蓮教的人,但沒想到竟混上了堂主,這哥們兒可真有點手段!”
    林天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他膽大心細、機敏幹練,用對了地方固然是好,可若是用錯了地方就會鑄成大錯。我真擔心他會把事情弄的不可收拾。”
    “是啊。”崔成說“白蓮教做事越來越出格,早晚會出事。青塵跟你關係最鐵,你可得勸他早些收手。對了,他瞞天過海拿走了寶相寺的舍利,你不去找他討回來嗎?”
    “一定要討回來的。”林天鴻說“恐怕會大費周折。還不知道這號稱天下第一大教的白蓮教教主是何等高人,竟然連冷月宮和江南雷家都對他俯首聽令!”
    二人走到竹竿巷頭又折返往回走,林天鴻始終麵帶憂色,沒再說話。崔成勸道“大哥,你也別光發愁,幹著急沒用,事情得一步步慢慢解決。”
    “我能不發愁嘛!”林天鴻說“舍利已經到了白蓮教教主手上,我都不知道該從哪兒下手。”
    “從青塵那兒下手啊!”崔成說“青塵是白蓮教首堂堂主,是教主身邊的紅人,隻要他想還給你,應該也不難拿回來,關鍵是看他肯不肯。”正說著,他突然興奮起來,說“哎,聽說濟寧府太白樓是座名勝,咱們去看看吧?也省得你老是煩心。”
    林天鴻說“好吧。我也對太白樓心馳已久,正好去觀賞觀賞。”
    崔成突然轉身走進了一家店鋪,說“哎!掌櫃的,幫我把那隻笛子拿過來。”指著掛在牆上的一隻描金彩笛說“對,我就要那隻。”接過笛子細細觀摩,觸手溫潤,外觀精美,毫無瑕疵,他高興地把錢付了。
    看著魁梧高大的崔成有些笨拙卻又極為耐心地觀察笛子,聯想起以後他將與妹妹夫妻相稱、朝夕相對,林天鴻心中一陣感動。又想起與崔成體型像似、一貫給人以愚笨印象的王興,他心中感歎“人不可貌相,都有福至心靈的時候。”
    “怎麽樣?大哥,比你的笛子漂亮多了吧!”崔成拿著笛子向林天鴻炫耀,然後模仿他的樣子,把笛子別到了腰後。繼續聊剛才的話題“大哥,這太白樓是不是當年李白在濟寧府的家啊?”
    林天鴻說“不是,那是李白鄰居的家。”說完,搖了搖頭,笑了,又說“其實也不是李白鄰居的家。據傳太白樓當年是賀蘭氏所經營的一座酒樓,李白居住在樓前,每日皆到這酒樓飲酒,此酒樓因此名聲大振,便更名為‘太白酒樓’。後來酒樓易主不再賣酒,便去掉了‘酒’字,更名為‘太白樓’。不過李白的豪情氣韻還是保留著的,聽說現在還保存‘詩酒英豪’的大字石匾呢。”
    “哦!”崔成笑道“原來太白樓隻是李白當年喝酒消遣的地方!‘詩酒英豪’!好大的氣魄!”
    “那當然!‘李白鬥酒詩百篇’嘛,連大詩人杜甫都對李白無比的敬仰崇拜”說到此處,林天鴻豪氣頓生,又說“李太白詩、酒、劍三絕,被稱為詩仙、酒仙、劍仙,才華橫溢,文武雙全,絕對稱得起‘英豪’二字。”
    “哇!”崔成肅然起敬,說“那我們更得非去不可了!”
    ······
    當遠遠看到聳立在高台上的、巍峨的太白樓時,崔成驚道“哦!這麽高!氣派,氣派!這才配得上‘詩酒英豪’飲酒作詩。”
    高台上的重簷高樓仿佛有擎天立地之勢,散發著雄渾的古韻,二層簷下正中有一塊扇形匾額,匾額上陰刻有蒼勁有力的三個大字太白樓。
    林天鴻被太白樓的氣勢所震憾,激喜滿麵,雙目炯炯,胸中豪氣重生,遂發出“百聞不如一見!”之歎,感覺心中窩著一股氣,不吐不快。微一思忖,脫口吟詩一首“
    十丈高台托樓起,
    如欲飛升衝九天。
    今若詩酒英豪在,
    暢懷痛飲三十碗。”
    “好!”崔成拍手叫絕,讚歎道“好詩,有氣魄!大哥,你也是才華橫溢,文武雙全啊!”他忽然一愣,又說“大哥,你先上去。這裏現在既然已經不再賣酒,我到別處出去買,咱們在太白樓上飲酒、作詩、比劍,豈不是風雅之極,壯懷之甚!”他像老學究一樣搖頭晃腦地“之極”、“之甚”後大笑了起來,然後像小孩子一樣蹦跳著跑了。
    崔成的點子正合林天鴻之意,他還特別交待了一聲“去‘醉天下’買汶泉老窖。”
    來到高台前,林天鴻拾階而上,目光不忍錯失每一塊階石、青磚,感覺每一處都蘊藏著遠古的精粹和氣韻。當抬頭看到一塊方碑時,他再也挪不開眼睛了。方碑鐫刻的是當年李白手書“壯觀”兩個鬥大的字,字體奔放飄逸,有龍騰虎躍之象。他仿佛被這兩個字攝住了魂魄,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指臨摹筆畫,品思暢想片刻,感到心胸豁然開朗。再往裏走,看到了《李白任城廳壁記》大幅石刻,還有鐫刻著曆代文人墨客的詩詞歌賦碑碣數十塊。麵對這麽多瑰寶般的文字,他一一默誦、品讀,感到眼睛不夠用,嘴巴不夠使,有些慌亂了。
    忽然聽到有女子吟詩的聲音“
    碎玉朵朵勝梨花,貞潔素雅無人誇。
    片片如雪隨風落,顆顆青子待時發。
    一夜秋風寒霜至,碧衣著色染紅霞。
    紅果豔豔卻澀酸,隻因悲切在其間。”
    林天鴻聽到如此淒清傷感的詩句,心中不禁湧起同病相憐之感,很想看看這是個什麽樣的女子。唯恐打擾到她,他悄悄走過去,躲在一塊石碑後窺探。隻見山楂樹下,一個削背蜂腰、身形婀娜、姿態曼妙的女子在撫摸撥弄擁擠成堆的青青果子,她柔若扶病,似乎難以抗拒微風的吹拂。他心中暗暗稱奇“她怎麽如此淒苦自傷?難道也是為情所困?處境比我還難嗎?”
    隻聽那女子喃喃自語“人人都知道這果子成熟了鮮紅似火,引人饞涎,可似這般生硬青澀之時,誰又會來問津呢?就算是在蕾開花綻之時,人們也難以相信那燦若梨花的一樹絢爛潔白,會結出鮮紅似火卻極酸楚的果子吧!唉!世間諸事大都如此,難斷難料,有著太多的意想不到。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卻難以逃脫。世人終究擺脫不了情愫絮繞,誰人能真正做到不羈灑脫呢?‘詩酒英豪’何等豪邁瀟灑,後世再也無人能及了!”她搖頭苦笑,移步欄杆處,扶欄遠望,黯然神傷。潮濕的風從大運河的水麵吹來,吹的她的頭發飄飄灑灑,吹的她的裙裾拂擺搖曳,她抬起纖細的玉指輕輕撩撥著額前的發絲,目光變得淒迷陶醉。
    這女子的言行舉止大大觸動了林天鴻的心弦,他思緒萬千,忽然明白了這女子詩中的寓意,忍不住從心底發出了似這女子般幽怨的歎息。心想“這個情愫繾倦的失意人果真比我還可悲。我雖然受到重重阻礙,但至少我和如月彼此都懂得對方,而這女子的滿腔情愫卻無人知曉,愁苦鬱悶也無處發泄,隻能對樹空訴衷腸。”他哀其不幸,搖頭歎息,忽然聽到那女子又再吟詩“
    花落複有再開日,離別祈盼重逢時。
    癡心未變人卻非,有何顏麵再見君。”
    她淒苦地搖了搖頭,從兜裏拿出了一枚梅花樣式的纓絡,輕輕撫摸,麵生醉色,滿目癡情。
    那纓絡鮮紅奪目,奪目驚心。林天鴻忽然覺得那纓絡很眼熟,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甚至覺的曾親手感觸過那溫潤的質感、聞到過那醉人的暖香。當年的那一幕浮現在腦海。
    “難道是她?”他心頭一震,猛地一驚。
    更令林天鴻感到震驚的是她癡癡地看著絲線漫飄的纓絡所說的話“其實我心裏很早就把你當成我的夫君了,你知道嗎?洪天臨······林天鴻······嘻嘻······嗬嗬······顛名倒姓來騙我,你真調皮!可是我喜歡!你總是惹我生氣,可我還是喜歡你,我心裏從來沒有真的惱過你,你知道嗎?嗬嗬······你肯定不會知道,你不會明白我的心。你隻認為我是個刁蠻任性、亂發脾氣的壞女孩吧?你心裏定然沒我半點兒吧?”她冷笑,歎息,苦笑,又說“其實你又何必知道呢!又何必心中有我呢!就算你心裏有我又能怎麽樣呢?事到如今,我該如何麵對你呢?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嘿嘿······哈哈······”她笑的很淒苦,淒苦的神情令人可憐、讓人心疼。
    聽到這些話,林天鴻感到驚心動魄、回腸蕩氣,感到不可思議卻也深信不疑了,汗水津津而下,濕透了衣背。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也明白接下來該怎麽做了“辜負了婉君已經讓我陷入負情薄幸、不孝不義的罪名,如果再加上一個未來妹夫的姐姐,那可就亂的不可想象了!趕快走,必須悄悄地趕快走。”
    很多時候事情的發展總是差強人意,在林天鴻躡手躡腳地慢慢往後退步的時候,崔成回來了。他的一聲招呼驚擾了崔楚楚夢囈般的自語,使林天鴻完全暴露在她的視線裏。
    “大哥,酒來了!”崔成提著酒菜興致勃勃地跑了過來,大聲說著“上等汶泉老窖,快來嚐嚐!”
    林天鴻猛地一驚,心中暗暗叫苦,隻見崔楚楚已經轉過身來看著他了。
    似乎崔楚楚一眼就認出了他,手中的纓絡掉在了地上,臉上瞬間現出的驚訝、驚喜瞬間又變成好像痛徹心扉的惶恐,眼睛裏瞬間湧出熱淚。
    崔成更感驚訝,愣了片刻,眨著眼睛問“姐姐,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崔楚楚慌張地擦了擦眼淚,不答卻問“你怎麽會在這兒?什麽時候來的?”她唯恐自己心中的秘密被人知曉,麵色潮紅的臉上現出羞窘和慌亂,看了弟弟崔成一眼,立刻把目光盯在了林天鴻臉上。
    “我剛來。”崔成說“來領略太白遺風。”
    林天鴻心想“事已至此,我隻好撒謊了。”為了掩飾心中的尷尬,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抬起手來撫摸石碑,說“我也是剛剛才到。”說了慌,他感到耳朵臉頰發燙,急忙轉頭眺望運河水麵,又說“登高遠望,運河兩岸景色盡收眼底,真是令人心曠神怡啊!”
    崔楚楚也就信以為真了,神色稍有舒緩,像是輕鬆了不少,唇角彎起一弧冷笑,目光中卻現出憂傷和失落。
    崔成走上來問“姐姐,你怎麽一個人跑這兒來了?出來玩也不帶個人跟著?”
    崔楚楚愣了片刻,忽然變了臉色,指著崔成喝道“我哪裏有心情出來玩?不是因為你,我才不會跑出來!你怎麽回事?幾次寫信催你回家,你怎麽就是不回去?我正準備到泰山看看,是不是那群老道綁住了你的腿!”她頤指氣使、盛氣淩人的姿態又一覽無餘了,與之剛才淒苦自傷的樣子判若兩人。
    林天鴻驚訝於崔楚楚忽然間的變化,心中卻也慶幸如此,如果她要是把剛才自語的話當麵再幽幽地說一遍,他可真無法麵對了。
    崔成被姐姐的話逗笑了,說“我這不是正要回去的嘛!什麽事這麽著急?”
    崔楚楚淩人的氣勢立刻瓦解了,眼圈一紅,眼睛裏盈起了淚花。
    看到姐姐的樣子,崔成心中一沉,問道“是不是家裏出事了?”
    崔楚楚點了點頭。
    崔成緊張起來,問道“奶奶,奶奶病了?”
    崔楚楚搖頭說“不是,奶奶還很硬朗。”
    “是娘?”崔成又問“是不是娘病了?她一向身子骨弱。”
    崔楚楚渾身打顫,不說話,眼淚流了出來。
    崔成看到姐姐的樣子,不由得往壞處想了,著急問道“你哭什麽?娘她怎麽了?你說啊!”
    “不是娘,是爹。”崔楚楚抬起淚臉,盯著弟弟,泣不成聲地說“爹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什麽?”崔成駭然失色,把酒菜扔到了地上,說“不可能,爹身體健壯,又注意保養,怎麽會死呢?你騙我······你怎麽能這樣騙我呢!”他痛苦搖頭,身體也搖搖晃晃,眼中滾出了豆大的淚珠。
    林天鴻也被這惡訊震驚的呆住了,想起崔莊主以前的音容氣象,禁不住扼腕哀歎。
    崔成淚流滿麵,喘著粗氣,沉聲問崔楚楚“爹是怎麽死的?”
    崔楚楚抬起頭想要回答,但看到弟弟痛苦不堪的樣子,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更傷心地哭了起來。
    “大小姐,你不要太過傷心。”林天鴻走過來說“你還是先說說怎麽回事。”
    崔楚楚再次抬起雨後梨花般的憔悴麵容,看到林天鴻恭敬的神態,再想想他那聲“大小姐”的尊稱,心中突然又湧出一股別樣的酸楚。她多麽希望林天鴻還如當年練功比劍時那樣無忌地直呼“楚楚”二字啊!她淚眼汪汪地看著林天鴻怔了片刻,鼻子、嘴唇抽動了兩下,歪身撲到一塊階石上哭的渾身打顫、一敗塗地。
    林天鴻不知所措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是自己對她的一聲稱呼讓她更傷心了,他更想不到女子動情到至深處,會多麽的心思敏感。
    崔成更猜不透姐姐敏感的心思,見姐姐隻是一味昏天暗地的哭,就焦躁起來,大聲說“你哭什麽哭?說啊!爹到底是怎麽死的?”他叱責姐姐不要哭,而他自己湧出了更多的眼淚。“爹啊······”他大吼一聲,撲到姐姐跟前,又哭喊道“姐啊······”
    姐弟二人抱頭痛哭。林天鴻也難以再抑止傷感,喉鼻一酸,也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