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奧妙沉浮曉霧隱 獠牙動靜昏鴉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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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遺錄!
    鍾慧眸覺得自己應該已經到了穀底。
    同時,他自己的人生也已經到了穀底。
    他這回是真的無法動彈了。
    從十幾丈的半空急速墜落,盡管穀底的泥土還算柔軟,但他渾身的骨骼都幾乎摔成了碎塊。
    地底傳來的衝擊,還震碎了他的內髒——雖然不知道是心肝脾胃腎中的哪幾處,但那種撕扯肉體的疼痛不會有假,從口鼻中流出的鮮血也不會有假。
    鍾慧眸仰麵看著半空中還在氤氳的雲霧,想著自己被那個號稱“事不過三”的瘋子推落下來,心中又是一陣發緊。
    他被張三推落以後,分明感受到雲霧中暗藏玄機的氣流沉降,在驚心動魄的沉浮中,也漸漸摸索到了些法門。這些帶著腥味的上升氣流似乎分別來自於穀底星羅棋布的多個位置,彼此有交替間歇,並且遵循著某些規律。若恰好在下墜中遇到某一道氣流,就能依靠它上升或懸停幾息的時間,或是延緩下墜的速度,然後再尋找就近的下一處噴湧氣流。
    然而,空中毫無憑借,一切閃轉騰挪都要靠腰肢扭動來實現,鍾慧眸渾身是傷,行動本就不便,再要變幻方位,就讓他難堪無比。眼看著錯過了兩處氣流,整個人像石頭一樣直直掉了下去,而那時還根本看不到穀底,其下場必然是摔成肉餅。
    鍾慧眸已經閉上了雙眼聽天由命。
    就在這時,他感到有人從身側推了自己一把,身子在空中斜斜飄出數丈,剛好趕上一處噴發的氣流,重新浮了起來。
    他睜開眼四處尋找,卻聽到頭頂傳來一個熟悉的陰惻聲音“離火位。”
    眼看身下的氣流正在減弱,鍾慧眸不及多想,估摸著八卦中離火的方位,強忍著撕裂傷口的疼痛做了一個翻滾,橫移出數尺,剛好趕上下方升起的另一道氣流,把自己穩穩地托起來。
    “巽風。”
    鍾慧眸還來不及慶幸,那聲音又再次在頭頂響起。
    鍾慧眸抬頭一看,張三閑庭信步一般負手而立,在氣流中衣袂飄飄恍然若仙,說不出的好整以暇輕鬆自在,但依然麵無表情,也不看鍾慧眸,隻冷冷地盯著周圍雲霧的深處。
    鍾慧眸正在發呆,張三在半空中冷冷地問“你想死?”。
    鍾慧眸猛然醒悟,趕緊往巽風位做出移動,剛好趕在下墜之前尋到新的氣流。
    “巽趨乾。”張三再次發出提示。
    這回鍾慧眸再也不敢怠慢,老老實實照做。
    二人就這樣,一個說,一個做,在葷腥的空穀迷霧中足足墜行了半個時辰。鍾慧眸此番也明白過來,這些氣流的湧動暗合著先天八卦的方位,隻不過變化繁複,很難被局外人看出規律。這“事不過三”也真是了得,短短一番觀察就摸索出這些方位,更在情勢不明之時就敢縱下懸崖舍生一搏,確實是江湖上的異人。
    二人雖然多番沉沉浮浮,行進得十分緩慢,但畢竟穩住了局麵。鍾慧眸幾番大動之後,渾身傷口已經崩裂,疼得眼冒金星。
    所幸,此時已經能夠隱約看到穀底地麵的木石岩塊等物事,氣流的噴發頻率正在加快,衝擊力度也越發強勁,雲霧中的腥味更加濃重起來。
    隻聽張三大喊一聲“乾轉震!”
    此時,乾位上原有的氣流已經消失,鍾慧眸早下墜了足有數丈,心中正在發慌,這番聽張三發出指示,不及細想,立刻咬牙拚命往震位扭了過去。
    然而,震位上卻沒有出現預料中的氣流,鍾慧眸喉嚨中一聲慘呼,掉了下去。
    張三冷笑一聲,向震位靠過來使了個千斤墜,在鍾慧眸身上全力一蹬。借著這一縱之力,張三鼓蕩著滿袖山風,像個氣球一樣,輕飄起來,緩緩往穀底落去。
    而鍾慧眸受了張三蹬踹借力,如秤砣般急速跌落數丈,結結實實摔在穀底。
    他在昏過去之前,聽到上方的張三發出輕蔑的哼聲。
    張三此刻站在鍾慧眸的身前,打量著這個重傷殘廢,孔竅流血的廢人。
    他把手伸到鍾慧眸的懷裏,掏出一個厚實的布包裹。
    他的動作嫻熟而自然,一點兒也沒有尷尬或商量的意思,仿佛這個包裹本來就是他的,隻不過暫時放在鍾慧眸身上保管了一段時間。
    這包裹被鍾慧眸保護得十分妥帖,即便下落時,都下意識地側過身,避免包裹著地撞擊,可見其多麽要緊。
    張三層層打開包裹,最裏麵是一塊古舊的玉片,半指厚,三指寬,約六寸長,黃綠斑駁,滿是歲月侵蝕的浸漬,麵上還有些深淺不一的花紋。
    他千裏追捕,外人看來是覬覦鍾慧眸懷裏的這塊玉,其實真正重要的是讓鍾慧眸帶著自己進到這拾遺穀——隻有到了拾遺穀中,這玉片才有意義。
    各中內情,世人不知,不見得東廠不知。
    崇禎帝登基以來,鑒於魏忠賢亂政之禍,便荒廢錦衣衛,削弱宦官勢力。東廠的力量已經大不如前。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過去數代廠衛首領對百官的監控壓榨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知曉了各種隱藏於世家望族中的秘聞。
    那是洪武初年,涼國公藍玉率部攻克成都,功勳卓著,藍玉之女被冊封為蜀王朱椿的妃子。然而,藍玉不久之後便因謀反獲罪,剝皮實草,牽連致死者達一萬五千餘人。
    民間對藍玉之罪頗有不忿,對牽連死者如此之眾更是不解。世人大多認為這是兔死狗烹的政治戲碼,是洪武帝的心胸問題。更有人認為,這背後是廠衛勢力暗中推動,排除異己,誅殺功臣。
    然而,卻隻有極少幾個人知道,當年功臣遭戮的慘禍,與這片玉大有關聯。
    張三把玉重新包好,仔細收藏起來,才蹲下在鍾慧眸身上幾處大穴上點了幾點,又把一股內息由胸口渡入其體內。
    鍾慧眸暫時保住了性命,卻無法減緩痛苦,更因舌頭斷掉無法說話,隻好死死瞪著張三。
    張三也不理他,找了塊幹淨的石頭坐下,略作調息,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
    穀底甚是平整,十分空曠。地上泥土柔軟潮濕,光線昏暗,長滿了喜陰的苔蘚和蕨草。
    那雲霧中的腥味已經十分的濃,但並未對人造成什麽傷害,反而有精神更為旺盛之感。
    奇異的是,穀底滿布龜裂的地縫——地麵每隔數丈,就有深深淺淺的裂紋交錯重疊,仿佛構成了有規律圖案,又仿佛雜亂無章。
    更有一條人為踩踏出的小路,直至穀底東西兩端雲霧深處,均看不到盡頭。
    張三研究了半天地麵的裂紋,毫無頭緒。看著那條小路,不禁又有些猶豫,環境不明,該往何處走起?隻好再往四周端詳。他發現鍾慧眸躺倒的位置,石壁上麵隱約有字。走近發現,寫的是四個篆文——“阡風陌道”,從字體看,怕是春秋戰國時就有了。
    張三本是儒生,世人隻知他武功高,機謀深,卻不知他更有滿腹經綸,之所以武道彰顯而文曲內秀,實在跟他此生奇遇有關。此時,張三稍作思索,便明白了這四個字的含義。
    阡者,由南向北的道路。南方象征人之生時,北則指人之死日。阡風,便是由南往北,從生到死的風——剛才穀內上下沉浮的風,應該便是這阡風。
    陌者,自東而西的道路。東方,乃日出之地;西方,是日落之處。陌道,想必就是穀底東西縱貫的這條小徑了。
    然而,該往東走還是往西去呢?
    剛才懸崖上縱身下躍,暗含著否極泰來、無中生有的易理——而此時呢?
    張三略略思考後,發現毫無頭緒,便憑直覺抬腳往西邊行去。
    行進之初,他十分謹慎小心,每一步都害怕踏錯機關陷阱。走了好久,發現並無異常,才漸漸放鬆下來。隻覺這道路並無變化,隻是雲霧遮擋看不清遠處。
    一路走來,張三漸漸發現了地麵那些裂縫的玄機——在穀中自下而上、時有時無的阡風,均是從地麵較深的大裂縫中噴發出來,噴發之初氣勁極為猛烈,直到高空才逐漸變得柔和。這些氣流中含有溫熱的水汽,並不像普通地泉那般水量磅礴滾沸。
    這些從地下不斷噴射上來的水汽腥味濃重,想來就是穀中雲霧的來曆。隻是不知為何這些自然形成的地泉水汽,能夠遵循先天八卦的方位按時噴射——若是人為設置,這該是何等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筆?
    又走了好久,張三猛然發現不對勁,道路兩旁近處的景致開始熟悉起來——他竟然仿佛是走在來時的路上!
    片刻之後,果然在路旁不遠處找到奄奄一息的鍾慧眸,那石壁上“阡風陌道”四個字還好端端立在那裏。
    明明是一直往西走,卻繞了個圈回到了原地。
    饒是張三見多識廣,也不禁有些悚然。
    ——這是拾遺穀究竟是個什麽詭異的所在?
    正沉吟間,張三隻覺背後兩股森冷的殺機一左一右凜冽襲來!
    劍氣!
    居然有人能夠在咫尺方圓的道側隱藏起來,令張三這個級數的高手毫無察覺!
    潛伏的二人就像經驗豐富的獵手,合作無間,早有默契,對彼此的出手習慣十分了解——出手第一招,不僅為彼此最擅長的攻擊方位留出了餘地,更把獵物可能做出的應變封堵——一動手就是不留餘地的絕殺之局!
    但是這所謂的絕殺,對張三來說,也隻算是籌謀和招式上的絕殺。
    技擊一道,勝負之關鍵,還要看經驗,看膽略,看進退,看抉擇。
    這便是境界。
    張三的境界,是為成事不擇手段,不留後路,不分善惡,隻看結果——這就是為什麽世人都說沒有他張三辦不成的事!
    在這種境界中,數十年如一日地浸淫著,張三在生死一刹那的反應無比清晰——躲不開,架不住,那就先捱著,先受著,忍一步,再算下一步。
    隻是此刻這一步實在忍得有點痛。
    兩柄劍同時穿透了張三的身體。一柄在左腳踝,一柄在右肩胛骨。
    這次暗殺看起來極為成功,然而兩名暴起的殺手卻不約而同地極度驚恐起來,幾乎同時棄劍暴退。
    ——暗殺的劍本是襲向張三的背,卻從張三的正麵穿了過去!
    麵對絕殺之局,張三並未使用自己在鍾慧眸看來鬼魅般的身法去試圖躲閃,而是用自己高絕的身法花了最短的瞬間,做了最快的事情——他僅僅轉了個身,然後直麵這兩柄殺人劍。
    於是,換做殺手不知所措,這二人來不及改變劍的方位,原本襲向右腳踝的劍穿透了左踝兩寸一分,原本刺向脊椎的劍穿透了右肩一寸四分,然後被張三的骨骼和肌肉突然收縮夾緊,進退不得。
    劍鋒與骨骼摩擦,發出令人牙根酸癢的咯吱聲。
    殺手們此時退後,已然來不及了,張三抬起未受傷的左臂,閃電般抓向其中一個殺手——一股強勁無匹的吸力像無形的繩索,把殺手刹那間牢牢扯住,然後如同紙鳶一樣飛向張三。
    張三看都沒看另外一名殺手,因為真正的威脅還未出現,他要把重傷後看似癱瘓的右手留給潛藏的真正殺機。
    果然,就在他左手即將扼住那名殺手的時候,整個穀中突然黑暗寂靜下來。那萬分之一瞬,張三失去了所有聽覺和視覺,就像被人從一片光明中突然扔進了密閉的甕裏然後蓋上了蓋子。
    張三本能地一恍惚,這片瞬間出現的黑幕已經消失,穀裏又充滿了雲霧氤氳的昏暗光線,然而那個本該被其擊斃的殺手也不見了蹤影。
    穀中的一片寂靜肅殺,涼風漸起,吹得人心寒。
    張三一人孑立,兩處劍傷透骨,血流不止,一身功夫已經被廢了一小半。
    然而,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張三先生卻到此刻連殺手的樣貌都還沒有看清。
    如果說出去,俗世間怕是沒人會信。
    但這裏,是拾遺穀。
    而且,還僅僅是在人間通往拾遺穀的入口,而已。
    坤藏再次隱入河圖大陣的氣機之中,大口喘著粗氣。
    他感覺自己剛才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撿了一條命回來。
    那個張三先生最後一抓所用的擒龍手功夫已經爐火純青,破空內勁虛實相生,柔而猛烈,剛而綿韌,一招之內含有七八種暗勁,即便平時在穀中與師父菜伯等幾位前輩過招,也沒見過這麽老辣的破空擒拿技。
    要不是關鍵時刻,烏鴉白疤通靈救主,破釜沉舟使出“夜幕”,坤藏自己應該已經落在了張三的手裏。
    陰之葭也驚出了一身冷汗——他自穀中出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搏命的打法。坤藏和自己的兩柄劍都還插在那個張三身上,卻絲毫看不出這個人臉上有痛苦或不適的表情。
    他眼睜睜看著那張三伸出手,把兩柄劍一一抽出來。張三的傷口肌肉和血管隨著劍鋒蠕動抽搐,殷紅的血滴滴答答地流淌出來,打濕了衣襟,然後深深浸潤在腳下的土壤裏。
    張三忽然大笑起來,顯出一副狂放至極的樣子。他的聲音像一把刮骨的利器,穿透濃霧,在空穀中蕩漾回環,刮擦著崖壁;又有一波波回音往返疊加,一浪高過一浪,掃蕩著穀中每一寸岩石和草木,驚起一片又一片潛藏的鳥雀和蟲獸。
    過了良久,張三終於止住狂笑。雨疏風歇,穀中草木卻還止不住顫栗。
    張三自嘲一笑,眼神中露出精芒“明白了!”
    話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經向北側崖壁躍起足有兩丈,像一頭暴起的遊隼,幾乎化作一道光,奮起全身之力向著一處岩石猛擊出一掌。
    一聲巨響,齊人高的懸空岩石在半山腰被拍碎,隻聽哇啦一聲淒厲的慘鳴,一頭黑色的鳥影從騰起的粉塵中衝天而起,速度極快,身形不亂,隻不過毛羽紛飛略顯狼狽。
    張三重傷之餘全力攻擊,卻沒能傷敵,半空中無力追殺,隻好在一躍之後順勢下落,著地時,左手中食二指夾著一片黝黑狹長的羽毛。
    張三用手指撚了撚黑羽毛,看向半空中振翅懸停的黑鳥,出乎意料地一拱手說了句“幸甚!”
    那空中的黑鳥似乎聽懂人言,哇啦哇啦叫了兩聲,如破鑼般暗啞,算是回應。
    此時,一旁本來癱瘓不起的鍾慧眸已經稍稍斜坐起來。
    雖然麵色蒼白,口角還有血跡,但經之前張三用獨門閉穴手法止血施救,又渡了幾分真氣過去,他精神好了很多。舌頭斷處的傷口劇痛,讓他不能說話,心思卻十分清醒。看著張三對黑鳥說出幸甚二字,鍾慧眸也忽然明白了這黑鳥的來曆。
    江湖傳聞中,借馬致遠《天淨沙·秋思》列出了‘三哀’。一曰枯藤,二曰老樹,三曰昏鴉,據說“枯藤斷生死,老樹通陰陽,昏鴉淆晨昏”,皆為拾遺穀所獨有的奇物。想不到還沒進穀,先就遇到了其中的昏鴉。
    他剛才目睹了電光火石般的一番搏鬥,心中默默思量。深知今日能否脫困,或是更有僥幸,能夠進入拾遺穀,全在這昏鴉及控禦飛禽的主人身上。
    若是這昏鴉能夠再使用一次夜幕,當有一線轉機。
    鍾慧眸一念至此,忍痛往刻有“阡風陌道”四字的石壁悄悄挪動了幾寸。
    然而,張三是何等的耳聰目明,這個小動作哪裏能瞞過。他身形閃動,已經來到石壁前,左手一把鉗住鍾慧眸的脖子,將其舉到石壁前重重地按將上去。然後轉身看向一處灌木掩隱的角落,喝了一聲“出來!”又側身向一塊平白無奇布滿苔蘚的岩石吼道“還有你!”
    半晌之後,張三所朝著吼叫的木石之後,各走出來一個少年。
    正是坤藏和陰之葭。
    二人伏擊失敗,借著穀中河圖大陣的氣機再次躲藏,卻還是沒有躲過張三在有備之後的察覺。
    張三剛才一番狂笑嘶吼並非無的放矢,那其實是他秘修的一門獨特武功,可以通過四周環境對聲波的回蕩,探查地形,搜尋行蹤。可惜他所獲秘籍不全,隻知這門武功若修到極致,甚至可以通過聲波回蕩的極細微變化,知曉四周如芝麻針尖大小物件的材質、形狀、方位。
    這門武功的創始者,據說是前朝一位綠林大盜。他身在黑道,卻嘯聚義軍,對抗元蒙朝廷。然而,他被友人陰謀出賣,在蒙古高手追殺時中毒失明,誤入一處蝙蝠洞穴,這大盜在洞中閉關苦修十年,受蝙蝠行動啟發,創製出這麽一門絕技。出關之後,殺盡背信棄義之徒,快意恩仇。
    隻是這名綠林大盜在蝙蝠洞中苦捱多年,冷雨淒風,寒毒入體,年未半百便一命嗚呼。傳聞他曾有個兒子,但從來沒見在江湖上走動,大盜的一身絕技似乎也從此失傳。江湖引為憾事。
    不料在洪武大帝驅除韃奴,建立明廷之後,東廠錦衣衛在一個朝廷大員府中查抄出一本殘缺不全的秘籍,名曰《蝠行》,當中斷斷續續地記錄了一些支離破碎的武功法門。當時經手的太監修為不夠,雖知其珍貴,卻因殘破而毫無作用,便將其束之高閣。
    直至張三在數年前開始為朝廷做事,得以有機會翻閱塵封的卷宗,才無意中發現這本殘篇。他憑著驚人的智慧和本身深厚的武功底子,漸漸揣摩出一些門道,學會了當中一些靠音波發動的奇特技藝。張三如獲至寶,加倍鑽研,可秘籍實在殘缺得厲害,再難進一步,隻能練成不到十之一二。
    此番按東廠梨太監的指示,隨鍾慧眸入拾遺穀,雖另有天大的機密緣由,但張三本人也有些私心。
    拾遺穀,穀如其名,如果真的有傳聞中那麽神奇,說不定有辦法能夠找到全本的蝠行秘籍。
    坤藏和陰之葭二人哪裏知道張三心中所思所想,隻知行蹤已經暴露,沒奈何出來與敵人當麵。但心中的疑惑卻無法驅散,二人均想不通以河圖大陣的厲害,怎會被人發現了藏身之處。
    “好小子!”張三看到重傷自己的對手,居然是兩個十五六歲、麵帶稚容的少年人,也不禁叫了一聲好,心中更對拾遺穀中的種種厲害傳聞深信不疑了。
    拾遺穀,曆朝曆代均有其傳說,似乎已經存在了上千年,但罕有人能夠踏進一步,甚至沒有人知道確切的位置。有人說在極北苦寒之地雪峰之巔,也有人說在東海波濤深處瓊樓之中,反正莫衷一是,奇談怪論紛紜。
    不過有一點卻有共識,那就是但凡天下戰亂,生靈塗炭,或是瘟疫遍行,死者無數,拾遺穀中便會派出一批使者前往戰亂或瘟疫之地。這些人,自稱“拾遺者”。他們所“拾取”的“遺物”,是那些瀕死者的記憶和生命。
    據說這些使者會使用一種奇特的法門,和瀕死者簽下血誓契約,然後憑空點燃藍色的焰火將契約焚燒成灰。儀式之後,瀕死者身亡,其記憶和殘存的生命就被拾遺穀的使者收割為己用了。
    更有誇張的說法,由於拾遺穀中的人每用這種奇異法門殺死一人,就會把對方殘存的壽命和記憶疊加到自己身上,於是“拾遺者”們壽命近乎無限,見聞知識無比廣博,全是長生不老的妖怪……
    這種荒誕不經的傳說在民間流傳甚廣,有的活靈活現,有的添油加醋,但幾乎不例外地指向一個事實——拾遺族取走了他人的生命和記憶。
    換句話說,拾遺穀,就是一個拾取貯藏人間遺失記憶的地方。
    如果按照上千年的積累計算,無數死去的生命,會留下多少遺失的寶貴記憶?這又是一筆多麽難以計量的財富?
    如果有人要尋找失落的文獻——
    如果有人要補全殘缺的武功——
    如果有人要開啟上古秘密的寶藏——
    那麽,他最應該去的地方,必然是拾遺穀。
    如果說之前張三對拾遺穀的深不可測還有所懷疑,那當他看著眼前這兩名年少的殺手時,已經深信不疑。
    因為他想起了有一套傳說中早已失落的劍法。
    剛才兩柄長劍穿身,凶險萬分,他沒有時間分神去想。
    此時,由兩名少年的步履身形,再聯想地上那兩柄看似普通,實則形製略長、略窄的青鋼劍,他便記起來了。
    獠牙劍。
    這套劍法據說是上古大神伏羲所創,分為兩路,一路名蛇獠,一路名蛇牙。操蛇獠者,主防;運蛇牙者,主攻。
    獠牙交相咬合,無法可破。
    若不是這兩名少年對敵經驗尚淺,就憑著獠牙咬合一記必殺,當時死的就該是張三自己。
    這麽兩式號稱神創的玄妙劍法,居然能夠在拾遺穀兩個普通少年手中再現,還有什麽遺跡秘寶不可幻想?
    張三心情激蕩,同時又不禁暗道一聲僥幸。如今殺伐之勢已經逆轉,張三生怕節外生枝,不敢再有耽擱,扼住鍾慧眸咽喉的手狠狠一緊,鍾慧眸一聲悶哼,滿麵紅漲,痛苦不堪。張三衝那兩名少年大吼一聲“怎麽進?”
    坤藏悶不做聲,陰之葭卻不屑一顧地笑了,並未回答。
    張三從未被如此輕蔑過,加之傷勢漸重,心情越發煩躁,在二人麵前竟有些沉不住氣。他惱羞成怒,再次大吼道“怎麽進?”
    “嘿嘿,”陰之葭這回居然笑出了聲,“我說這位什麽三,對,事不過三,張三先生。你叫事不過三,但好像已經搞錯了兩件事。第一,你抓住這個人的脖子有什麽用?我們又不認識他。第二,你吼那麽凶又有什麽用?你吼完我們就會讓你進?”
    張三一時語塞——千裏跋涉,一路跟蹤追殺,他都一直一廂情願地抱有一個猜測,以為鍾慧眸跟拾遺穀有斬不斷的聯係,即便不是拾遺族人,也應該關係匪淺。他卻逐漸忘了這隻是自己的猜測,從未得到證實。
    此刻情急之下,他居然想讓麵前的少年因這個已成廢人的鍾慧眸而妥協就範,實在是忙中出錯。
    “其實你搞錯的還有第三件事,你這個事不過三的名頭我看也該改改了。”陰之葭越發放肆,開始調侃起來,“你也繞著這陌道轉了一圈,就沒發現什麽不妥?”
    張三猛然想起,自己的確遺忘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除了眼前諸人,這穀底本應該還有三個人才對!
    那三個按他的指令,跳下山穀的黑衣人。
    他已經沿著陌道走了一遍,山穀形製並不算大。那三個黑衣人就算摔成肉餅,此刻也該看到支離破碎的血肉痕跡才對。
    而現在,這穀底除了木石苔蘚,哪裏有血肉模糊的跡象?
    難道,這三個人根本沒有摔落穀底?
    一念至此,張三趕緊抬頭望向半空,卻已經晚了。隻聽那烏鴉在半空中淒厲一聲嘶鳴,張三眼前一黑,不僅耳目失去知覺,所有感官都消失無蹤。張三隻覺腦中思緒還在,隻是卻漂浮在無邊無盡的黑暗之中,沒有了身體,隻剩下一點神思,如孤舟懸於虛無之海。
    而在外人眼中,張三已經如同行屍走肉般栽倒在地,一動也不能動。
    同樣是昏鴉發動的“夜幕”,這一次的威力竟然遠遠超過前回。
    鍾慧眸正在猜測,卻聽陰之葭說道:“我說菜伯大師,你都幹嘛去了啊?這烏鴉不是早就來給你報訊了嗎?怎麽現在才來……不過,比起你這個笨徒弟,還是你的禦術靠譜些……”
    隻見那“阡風陌道”石壁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老人,身材中等,花白的頭發一絲不亂,用木簪束起來,紮一根棕色的頭帶;一身麻衣舊長袍綴了不少補丁,但卻纖塵不染。腳上白襪布鞋,十分整潔。往臉上看,胡子剪成短茬,修得規規矩矩,每一根都幾乎一般長短。往臉上看,麵容整肅,不苟言笑。
    他整個人仿佛陵墓兩側石頭刻成的甬,一萬年都不會笑一笑,動一動。
    這是個第一眼讓人覺得嚴肅守禮甚至令人敬畏的老人家。
    但是當你多看幾眼,就會發現另一個驚人的現象——他的衣袂頭帶乃至發絲,居然真的像石雕成一般,穀中盡管阡風吹拂,它們卻紋絲不動。
    更讓人驚奇的是,這個如石甬般堅硬的老人,居然有個溫和如鄰居大爺的稱呼——菜伯。而且,剛才這次昏鴉白疤所發動的“夜幕”之所以與眾不同,便是因為換了他這個操縱者。
    菜伯沒有搭理陰之葭的抱怨和馬屁,隻坦然受了徒弟坤藏一拜,然後徑直走到鍾慧眸麵前,檢查完傷勢,硬硬地說道“你活不成了。”
    鍾慧眸雖然早已料到這個結果,但還是在聽到菜伯說出來事實之後感到一陣悲哀。
    他衝菜伯微微點了點頭,又張開嘴示意了自己斷掉的舌頭,然後用求助的眼神掃視著菜伯、坤藏和陰之葭。
    陰之葭靈機一動,找來一根樹枝遞給鍾慧眸,示意他在地上寫出來。
    鍾慧眸卻出人意料地搖了搖頭,滿是祈求地望著菜伯。
    “他傷得太重,渾身骨骼都幾乎碎掉,不管說還是寫,都沒有可能。”菜伯說道。“不過……”菜伯突然話鋒一轉,目光淩厲地看著鍾慧眸,“我剛才旁觀,你就算骨骼盡碎,也要拚盡全力挪向這刻著‘阡風陌道’的石壁,難道你懂得入穀的方法?”
    鍾慧眸心中暗暗叫苦,想待解說,卻口不能言。
    菜伯見狀,更是生疑,再次俯下身子,用手蘸了點鍾慧眸傷口上的鮮血,放到嘴裏吮吸咂摸了一下,止不住的驚駭浮現在麵上“你是鱉靈後裔?”
    鍾慧眸沒想到拾遺穀中居然有這樣品血識脈的奇技,還沒入穀就被認出了身份,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地麵卻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顫動,饒是菜伯三人武功在身,也頗有些立足不穩。山崖上也因為震動,落下不少塵土和碎石。
    地震持續了一會兒,並伴隨著一種沉悶的轟鳴聲,似乎來自地底,又似乎從山穀的盡頭傳來
    “又地震!這都是這個月來的第幾次了?”陰之葭被突如其來的地震搞得十分心煩。坤藏拍了拍身上的土,倒是很沉得住氣。
    菜伯陰著臉,再次用淩厲的眼光打量了鍾慧眸一眼,說“穀中頻發異象,變故將生,大族長召集三師議事,我得趕緊回去。不能將這兩個外來人簡單處置,帶上他們,隨我去見大族長。”
    一聽三師議事,坤藏和陰之葭為之肅然——他倆都知道穀中有大事發生,卻沒料到事態已經到了令大族長召集三師議事的地步。
    拾遺穀中,身份最高的,是大族長冬陽玉,其下有智、伐、禮三師。這氣度內斂的樸實菜伯,其實是三師之一的禮師,在族中掌管宗廟,威望地位極高;與他並列的,還有陰之葭的師父,智師秋知葉,掌管族中文事;伐師左無橫,負責族中武事。
    平日裏,三師分別統領各自事務,互不幹涉。但若是一旦大族長召集三師議事,定是涉及族中興亡。
    二人當下不敢怠慢,陰之葭扛起不省人事的張三先生,坤藏則小心翼翼地背上骨骼盡碎的鍾慧眸。
    菜伯走到“阡風陌道”石壁前,輕輕撫摸著岩石,默默誦禱了幾句奇特的經文——他的聲音跟平常說話不同,並非呼氣發聲,而是吸氣發聲,聽起來十分急促,像是在啜泣,絕不似任何一種人間的語言。
    菜伯一邊施為,一邊再次打量著鍾慧眸這個鱉靈後裔,一股複雜的情緒逐漸升起,一段本已塵封在漫長歲月中的記憶竟開始浮現。
    但他還來不及沉浸其中,石壁前方地麵就已經開始發出輕微的震動,仿佛有粘稠的液體在地下流動,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坤藏依舊淡然,陰之葭卻在眉宇間露出為難惡心的神情。
    “又是‘黿液’……菜伯大師,咱們非要做那回事嗎?”陰之葭想起自己身上即將發生的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菜伯看了他一眼,說“你跟你師父年輕時還真是一個樣……”依然生硬的語氣裏居然帶有一絲無可奈何。
    此時,附近地上有一道裂縫竟已經生生擴開三尺,足夠穿過一個成年大胖子。裂縫中湧動著被陰之葭稱為‘黿液’的粘稠暗紅液體,仿佛是半凝固的血肉和膠質的混合物。伴隨著粘液的湧出,空氣中的奇異腥味達到極致,看來這液體便是整個岷山中葷腥氣味的來源。
    “走吧。”菜伯說完,人已經跳入裂縫中,迅速被暗紅的粘液包裹,消失。坤藏背著鍾慧眸緊隨其後,
    陰之葭嘴裏念念叨叨地嘟噥著,猶豫地看了一眼旁邊的昏鴉白疤——這一回,一人一鳥倒是頗有默契,看來這扁毛的生靈也不太喜歡粘乎乎的東西。
    然而,白疤似乎更不喜歡跟陰之葭這麽無聊地耗下去,一個衝天,然後頭朝下化作黑色的迅影,華麗地鑽進了裂縫粘液中,隻發出短促的咕嘟聲,就消失不見了——這種急速地衝刺,應該可以減少在粘液中滯留的時間。
    陰之葭扛著昏迷的張三,無奈地環視了一眼依舊濃霧彌漫的空穀,捏著鼻子也蹦了下去。
    仿佛有靈性一般,那寬達三尺多的地縫迅速合攏了,散發著腥味的粘液也重新沉入地底,一切氣息都被一股阡風吹散,融入到迷蒙的霧靄之中。
    萬籟重歸寂靜,如同無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