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黿液花明洗舊事 魂星柳暗話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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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遺錄!
    拾遺穀內是沒有日月星辰的,拾遺族自古以來生活在永夜之中。
    這是鍾慧眸早就從祖輩口中知曉,但直至此刻才得以印證的事情。
    他像一灘爛泥般趴在坤藏的身上,幾近昏迷,但依然為剛才所經曆的一切感到恍如隔世。
    他先是被帶著穿過一段滿是粘液的地層,那些腥味濃重的粘稠“黿液”從他每個毛孔中鑽進鑽出,每一滴粘液都仿佛有靈,在窺探觀察他的身心和血脈,似乎是辨別和審視,但又絕無惡意。在密閉粘液中穿行,鍾慧眸並沒有感到窒息和壓抑,甚至可以睜開自己的眼睛,感覺到滑溜溜的粘液在眼膜的表麵蠕動,雖然他什麽都看不見。
    一息之後,一行人完成了下墜的過程,從粘液層中脫離出來。鍾慧眸驚奇地發現,自己身上除了殘留著一層淡淡的腥味之外,居然沒有留下哪怕一滴那種暗紅色的粘液,衣物和頭發都保持著進來之前的幹爽,連多日未洗浴殘留的汙垢汗漬都照樣存在。
    這些液體,每一滴都好像自成一體,聚合起來又仿佛有統一的思維。它們似乎對任何外來的物質毫不留情地排斥,同時又萬分珍惜著自己的體量,絕不容許被分離或是外泄。
    鍾慧眸恍惚著,被坤藏背著往前走,經過了一片稀稀拉拉錯落著大小石頭的平地。這些大小不一的石頭按某種規則擺放著,上麵還雕刻著各種獨特的文字符號。
    鍾慧眸感覺這些文字和符號與自己血脈深處某些記憶隱隱產生了共鳴,就像黿液對自己親近的感覺一樣。
    “墓地有什麽好看的,快走吧。”陰之葭催促道。
    ——原來竟是拾遺族的墓地——思緒被陰之葭打斷,鍾慧眸才發現陰之葭輕裝行進著,本該在他背上的張三卻已不見。鍾慧眸沒有舌頭,無法說話,甚至沒有精力去做過多的思考和疑惑。
    伴隨著在路途顛簸中愈發折磨人的渾身劇痛,鍾慧眸感覺自己離開了墓地,穿過了一片昏暗的空間,隻有星星點點迷離的白色冷光,奇異地懸停在半空,照耀著有限的範圍。當星鬥般的冷光源逐漸密集,一幢突兀而起的樓閣在黑暗中毫無征兆地憑空浮現了。飛簷鬥拱,牙角高聳,凡間華麗宮室的形製它盡皆具備,然而怎麽看都隻有個剪影般的輪廓,若即若離,好像漂浮在冥河的航船。
    幽幽的冷光在樓閣的門口聚集,照耀著門樓牌匾上古舊的篆字。
    魂星閣。
    菜伯一行人來到魂星閣門口,一個樣貌冷豔的女子迎了上來。這名女子身材婀娜,皮膚雪白,一身黑底灰紋的蜀錦勁裝貼著身線,勾勒出恰到好處的嫵媚體態。往麵上看,竟是目如朗星,眉似利刃,透著一股冷冽的英氣。
    她衝著菜伯恭敬地行禮“禮師大人,智師、伐師已經到了,正在大廳等候,大族長尚在魂園,即刻便到。”
    “哦?那墨嵐你……”菜伯略一詫異,後續的問話卻被這名叫墨嵐的冷豔女子打斷,似乎不願菜伯多問。她一邊將一行人往裏迎,一邊輕聲解釋道“事關重大,大族長親自前往查勘,我奉命先行迎候三位大人。詳情等大族長來了便知。”
    菜伯不再說話,心中卻止不住疑惑重重。
    多年以來,族中諸事平靜,魂樹產乳穩定,魂簽浸製分配亦無差錯,族人中激進一脈雖偶爾嘈雜,但並無實質衝突。而且,年輕一代逐漸成長並參與族中事務。大族長冬陽玉雖是族中首領,身居高位,但不問細務多年。即便是菜伯等三師,身份位次僅遜於大族長,也都潛心教授徒弟,隱隱過著閑散的生活。
    然而,此番事發,大族長居然如此看重,親自前去魂園查勘。菜伯偷瞥了一眼前方冷豔女子的背影——這墨嵐乃是大族長的貼身侍衛,從來跟大族長形影不離,大族長對她諸事不避,這回卻不在族長身邊,難道這事竟有如此機密?
    莫非……魂樹出了問題!一念至此,又想到同行這個鱉靈後裔,還有在“黿液”中失蹤的那個“事不過三”,以及最近頻繁的地震……諸多意料之外的事件似乎匯聚在了一起,就算心性鎮定如菜伯,也不禁有些慌亂。
    菜伯正在胡思亂想,一行人已經被墨嵐帶到一處大廳之中。廳中燈燭通明,跟閣外的晦暗對比鮮明。廳中央首座空出,乃是大族長的座位,左右兩側上首已經分別有人坐定。
    右側一人似已過半百,麵上無須,體型畸小,瘦骨嶙峋,前額已經禿得精光透亮,一雙眸子細長如縫。
    左側一人看年齡不過三四十,長髯及胸,一身精骨,氣勢外放,頗有風度威嚴。
    菜伯走入大廳,衝二人分別一拱手,二人也起身還禮。
    “我說老菜,你明知穀中有事,還把外人帶進這裏,忘了族長的禁令?”長髯者聲如洪鍾,話語來得也直接。
    菜伯卻不答,隻點頭嗯了一聲,態度一如往常的生冷。
    長髯者正要發作,卻被禿頂之人接過話去“禮師行事向來穩重,自有道理。這麽多年了,伐師大人還沒習慣嗎?”
    菜伯衝禿頂之人打了一恭,略示感謝,卻仍然不多說一句話,隻坐下安靜等候。
    此時,陰之葭走上前去對禿頂之人作揖“師父。”
    這禿頂之人,便是陰之葭的師父,拾遺智師,秋知葉。
    “怎麽搞得有些狼狽?這外來人似乎並不是什麽狠角色,你們怎麽會吃虧?”秋知葉示意陰之葭免禮,眼睛卻盯著坤藏背上滿身傷痕的鍾慧眸。
    “師父明鑒。隻因另外還有一個外來者,身手實在了得,卻在過河圖大陣時失蹤。菜伯大師說是被河圖留下……”陰之葭低聲回稟。
    秋知葉驚訝神色一閃即逝,正要細問,卻被旁邊的伐師插話“輸了就是輸了,你這小子定是怕受責罰,低聲搗鼓些借口,何必呢?你師父總教你些傻啦吧唧的小聰明。守穀失利,放外人入穀,須領藤鞭五十記,這是穀中明令……”
    陰之葭剛要答話,卻被智師秋知葉瞪眼阻止,陰之葭還要強辯,那邊墨嵐輕聲提醒“大族長來了。”
    不知何時,魂星閣議事廳的上座,已經出現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他安安靜靜地坐著,似乎已經昏昏欲睡多時。然而在座諸人,除了墨嵐,居然無一發現他是何時進來,又是如何落座的。
    重傷癱瘓的鍾慧眸被坤藏安置在末座上斜靠著。作為一個外來者,他不禁對這名冷豔的女侍衛多了幾分好奇,難道這名侍衛的修為還在三師之上?
    鍾慧眸又默默打量這位拾遺族的大族長——他已經非常老邁了,華貴的袍服也遮掩不住他蒼老的身軀和滿布的皺紋褐斑,精神似乎也十分不濟,一幅病懨懨的樣子。不過,若是留神往手上看,就會發現,他的四肢雖然幹瘦,卻依然如壯年人一般穩健有力。
    “先講講穀口的事兒吧。”大族長冬陽玉慵懶地說出這樣簡短的一句話,眼睛看向菜伯——這位身份超然的老者,居然是如此不喜囉嗦的直率性格。
    菜伯從大族長出現就半彎腰,保持著恭敬姿勢。此刻聽大族長問話,方才直起身來,將之前陌道中所發生事情複述了一遍。他語言極為簡練,但卻沒有遺漏任何關鍵的細節,就連陰之葭和坤藏在林中潛伏殺人的經過也似親眼所見一般,陰之葭心中不禁暗自佩服。
    “……‘事不過三’帶來的東廠殺手,除了三名跳入穀中被我所截,其餘已被劣徒坤藏和智師高足擊斃,我已親自查過,應該不會留下後患。隻是這‘事不過三’本人,原想帶入穀中請族長審問定奪,卻在穿過河圖大陣時被留了下來。”
    菜伯說到此處,場麵便陷入了沉默。
    這留下一說,究竟何解?
    大族長似乎被勾起了很遙遠的記憶,而陰之葭、坤藏這兩名小字輩,還有鍾慧眸這個外人,則一臉的茫然。
    “上次‘河圖噬人’,有多久了?”大族長看著智師秋知葉問道。
    “三國時,蜀漢昭烈帝元年,東吳有人假扮商旅,入岷山探尋鱉靈魚鳧舊事,一行十餘人誤入拾遺穀,盡被河圖吞噬。”秋知葉不愧智師之名,對這些塵封的陳年舊事居然記得絲毫不差。
    “一千三百多年了啊……”大族長自言自語道,“河圖噬人,其血脈必與‘祝融之墟’有關。然而,時隔幾千年,中原百族交融,上古血脈早已衝淡得不能再淡,河圖居然還能察覺?”言畢,大族長搖了搖頭,似乎對這河圖大陣充滿了無奈。
    廳中諸人皆沒有開口接話。陰之葭和坤藏對視了一眼原來這“事不過三”竟是被河圖大陣給“吃”掉了。
    “不過,”菜伯開口打破了僵局,“我看這次的河圖噬人,似乎有些不同。”
    “哦?”大族長一愣。
    “從黿液中穿過之時,我感覺那‘事不過三’的身體並未被黿液腐蝕。此人的氣息被黿液牽引,流向了另外的地方。具體去往何處,我卻沒能察知。這種事,我想大族長和智、伐二師,還有在下,恐怕都經曆過……”菜伯說道。
    “你是說,這並非吞噬,而是……”大族長本來昏懨的眼神猛然張開,兩道光華灼灼閃現,在場眾人都吃了一驚。
    “的確,極有可能……”說著自己的判斷,菜伯此刻也禁不住聲音有些顫抖。
    大族長很快平複了情緒,略作思索,轉對墨嵐說“你帶上我的信物,速去轉生靈台,若人在那裏,就馬上帶過來。”
    墨嵐臉上微現遲疑,見大族長眼神一激,她才走上前去,大族長將一件物事放入她的手中。
    “速去。”大族長的語氣不容商議。
    墨嵐不敢停留,即刻領命去了。
    伐師左無橫卻忍不住大聲問道“大族長,難道這人在河圖大陣中洗脈轉生了?”
    此言一出,陰之葭和坤藏這些晚輩如遭雷擊。
    “河圖洗脈”,是事關拾遺族起源的最大秘密,也是幾千年未曾重現的事。
    世間對拾遺族人的種種傳聞,雖然不盡不實,但也並非捕風捉影。拾遺族人,憑著自身血脈,的確能夠做到奪人生命記憶的玄妙之事。但這一奇異族群最初血脈的獲得,卻並非天地賦予,而是源於“河圖洗脈”。傳說上古時,有一個小部族偶然在岷山中找到了此處河圖大陣掩蓋下的山穀,經過河圖洗脈,成為了拾遺族的祖先。而在這之後,河圖洗脈的事情再沒發生過。年輕一代的拾遺族人,均是族群內通婚繁衍而來。
    這些傳聞就連拾遺族內部的典籍中都含糊其辭,老一輩諱莫如深,年輕一代隻大約知曉些輪廓。陰之葭和坤藏完全沒有料到,一次守穀之旅,居然讓他們有可能目睹了“河圖洗脈”這樣幾千年不遇的罕事,心中竟一時激蕩起來。
    然而,這兩名年輕人此時還不知,此事對大族長和三師所造成的震撼,遠遠超乎想象。
    “好了,此事暫且不提,等墨嵐從轉生靈台回來再說。今番召集三師議事,是有另外一件大事與三位商議……”大族長示意三師坐下。
    “且慢,此間還有一事。”菜伯趕緊上前一步。
    “哦?”大族長一皺眉,拾遺穀中向來平靜,這一日之間發生的事也太多了些。
    “大族長,”菜伯目光指向鍾慧眸,“廳中這名外來者,經我品血識脈,應是鱉靈後裔。”
    此語一出,三師及族長盡皆大震。
    許久,智師秋知葉才問“禮師掌管宗廟,品血識脈的本事原是信得過的。但茲事體大,你真的確定?”
    “即便我修為有限,有所誤判,但來的途中我已觀察,‘黿液’對他十分親近,應該不會有錯。”菜伯斬釘截鐵的回答道。
    鍾慧眸再次回想起那“黿液”在自己身上鑽進鑽出的感覺,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親近?
    話語間,場麵居然又陷入了沉默。
    兩個外來者,一個是鱉靈後裔,一個令河圖洗脈,都是極不尋常的事件。此番匯聚於此,到底是何征兆?
    陰之葭和坤藏都是聰慧之人,知道族中長者所議之事關係重大,自己身份不夠,不該旁聽。相互對視一眼,便想行禮退下。
    沒想到大族長卻說“你們兩個也坐下,聽聽無妨。”
    這下不僅陰之葭和坤藏驚詫莫名,就連在座三師都覺不可思議。
    三師議事,必然事關族中興衰存亡,讓兩個懵懂青蔥的小輩旁聽,無論如何不合規矩。更何況今日這些事,牽扯何其隱秘,在未定奪之前,隨便一件都不可對外泄漏半分。菜伯作為禮師,更覺不妥,剛要開口勸阻,已被大族長打斷“鱉靈後裔、河圖洗脈這樣的字眼兒都已經聽到了,還能有什麽不能聽的?聽聽也好。”
    菜伯隻好作罷。秋知葉心中卻忽然泛起一絲寒意,眼神掠過兩個還在茫然中的年輕人,又看看目無表情、古井不波的大族長,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說道“大族長,這裏還有個外人呢……”
    外人,自然是指重傷在旁的鍾慧眸。
    鍾慧眸正暗自慶幸這些人終於想起自己的存在,拚命扭動身軀想要有所表示,大族長接下來一句話卻把他直接扔進了冰窖。
    “更不妨事,他一會兒就是死人。”
    此言一出,魂星閣大廳中的燭火居然也瑟瑟發抖起來。
    大族長卻似毫無察覺,兀自說著:“鱉靈後裔的事我自有主張,大家不必掛懷。倒是魂園守衛棘山家中出了大事,你們想來已經知曉了。”
    在座三師均略一頷首,表示知曉。
    陰之葭暗自腹誹,又是大事,今天到底有多少大事?他雖然天性好奇,也感覺聽一幫知道太多秘密的老頭子議事如坐針氈,芒刺在背。陰之葭瞟了坤藏一眼,見坤藏雖然比自己淡定,但也比平時更為不安。
    “那麽,智師你先說說。”大廳中,大族長對秋知葉示意著。
    秋知葉有些遲疑,旋即明白,大族長這是要讓在座兩名年輕人知道事情經過。他雖然心中疑竇橫生,但還是將事件始末娓娓道來
    “魂園守衛棘山在八十年前,曾出穀遊曆數載。其間,與京城一妓女歡好,並為其贖身。這名妓女為棘山誕下一個女兒,自己卻據說因難產而死。棘山將女兒帶回穀中撫養,取名棘蘭……棘蘭於十日前身亡……”
    “啊——死了?”秋知葉剛說到此處,坤藏大叫一聲站起來,那一貫鎮定的臉龐上,充滿了悲傷,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疑惑。
    菜伯一皺眉,舉手示意坤藏坐下。對坤藏過激的反應,大族長卻似根本沒有看到。
    一向淡定的坤藏緩緩坐下,卻難抑心潮起伏。他瞳孔劇烈地收縮著,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也不自覺地抓緊。陰之葭看了一眼坤藏,心中卻莫名地有些奇怪——原來這個悶葫蘆也有如此失控的時候。
    “人終有一死。棘蘭身上不具拾遺血脈,能享八十歲壽延,去得也安詳,已是喜喪。”秋知葉白了坤藏一眼,繼續說道“棘蘭彌留之際,其父棘山曾想用拾遺秘典,獲取棘蘭一生記憶,聊以紀念。誰知……”秋知葉說到此處,頓了一下,“誰知,拾遺秘典竟對棘蘭毫無效果。”
    這話說出來,別說之前毫不知情的陰之葭和坤藏是如何震驚,就連早已聽說此事的菜伯和左無橫都再次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唯有大族長依舊保持著平靜,向陰之葭和坤藏詢問著“拾遺族先天四律,你二人可記得?”。
    坤藏還沉浸在棘蘭身故帶來的惘然中,陰之葭接口答道
    “《先天四律》第一條,拾遺秘典對身具拾遺血脈的同族無效;
    第二條,拾遺秘典對內心抗拒的普通人無效;
    第三條,拾遺族人與普通人通婚無法誕下擁有拾遺血脈之人;
    第四條,施術者若未能實現死者遺願,必遭反噬……”
    “不錯,正是如此。你二人雖還未經傳授魂咒,不曾施用過拾遺秘典,但也應該見過這拾遺秘典的施術過程。”大族長麵對陰之葭和坤藏兩名後輩徐徐講解“我拾遺族,從上古就存在,距今已逾數千年,世代棲息在蜀地岷山之中,擁有世人豔羨的血脈傳承——可以通過和他人訂立遺願契約,施放拾遺秘典,獲取對方所餘的壽命以及平生記憶,但契約的另一方會即刻死去……”
    這些事情,陰之葭和坤藏身為拾遺族人,從小生在穀中,早已耳熟能詳,但這番聽大族長口中說出來,卻別有一番滋味。
    “……這些從普通人身上所獲得的生命,逐漸累積起來,就成為我們族人得以長生不老的源泉,而我們付出的代價是必須為對方實現遺願,不然,便會遭受反噬,生不如死……”
    大族長似乎是老生常談地講述著拾遺秘典的種種神奇,在場諸人都屏氣凝神地聽著。陰之葭卻心念電轉,飛快地再次默誦了一遍先天四律。
    按四律所限,拾遺秘典隻有在兩種情況下無效,一是對身具拾遺血脈的同族施用無效,二是對內心抗拒的常人無效。
    然而,按先天四律第三條,棘蘭是棘山與尋常妓女所生,必然是不具拾遺血脈的常人,應該不受先天四律第一條的限製。
    此外,棘蘭彌留之際,棘山要獲取她的生命和記憶,按他們父女二人的感情,也絕不會是強迫的,棘蘭沒有抗拒的理由,不該受第二條的限製。
    既然都不應受限,實際卻與四律相悖,那就隻會有一種情況……
    陰之葭腦海裏閃過多年來一直在族人中流傳的一個傳說,難道……魂樹,開花了?他環視在座的諸位長者,菜伯依然宛如石雕,左無橫頗為焦躁地敲著手指,而自己的師父秋知葉則拋過來一個包含深意的眼神……
    看到師父的眼色,陰之葭暗想,莫非自己的猜測是真的?
    此時,大族長的聲音突然提高“……拾遺族血脈奇特,與人歃血,盟之以魂箋,頌之以魂咒,焚之以魂焰,便可奪人殘生,獲人記憶。但或許是因為這血脈之力過於強大,為天地所忌,因此有先天四律加以禁錮限製……”他略作停頓,掃視了一下在座諸人,才又緩緩說道“拾遺穀先天四律不可破,除非,魂樹開花……”
    “大族長,這些事情大家都是知曉的。我隻想知道,您之前親自去了魂園,難道真的是去查看魂樹的情況?魂樹真的開花了?”伐師左無橫猛地站起來問道。在場三師中,他似乎對魂樹開花、四律失效的事實極為關切。而他現在的語調神態,已經隱隱對大族長極為不敬。
    大族長看了左無橫一眼,沒有回答,而是緩緩站起來,一邊說話,一邊慢慢走到鍾慧眸的麵前,慈祥地說道“你曆經萬難來到拾遺穀中,一定已經知道一些拾遺族的秘密,對吧?”
    鍾慧眸默默地點了點頭。
    大族長拿出一張質地奇特的乳白紙箋,放到鍾慧眸的麵前。他用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在中指尖端一劃,一滴鮮血滴在紙箋上“這張紙,就是魂箋,用魂樹之乳浸製而成,用來簽訂遺願契約,有著特殊的功效。”
    他溫和地問道“你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對吧?”
    鍾慧眸默默地點了點頭,卻也難掩心中的恐懼。
    “你不必恐懼。你會死,但還可以在我身上繼續活下去。”大族長用魂箋在鍾慧眸傷口上輕輕抹了抹,蘸了些殘血,和自己手指滴落的鮮血融在一起。
    大族長冬陽玉,竟是要親自施為拾遺秘典。
    看著大族長之前取出魂箋,在座三師已是預感不妙,此番觀其言行更是大驚,齊齊上前阻攔“萬萬不可!”
    大族長眼神一凜,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一道綿柔的氣牆憑空而生,泛著淡淡的光輝,便將自己和鍾慧眸籠罩了起來,把其餘眾人隔絕在外。
    隻聽左無橫大喝一聲“冬陽玉,你這老兒,魂樹產乳之法你都還未曾傳下,就要去死了嗎?若今後再無魂箋可用,未來這一幹族人的生死,如何交待?”
    一旁的菜伯和秋知葉,在大族長施展的氣牆之上拚了老命拍擊敲打。拳腳落處,其牆上隱現出紛紜的法印符文,倏忽一閃即逝,在大廳中顯得光怪陸離,卻無法動搖這氣牆分毫。
    “閃開!”左無橫忽然一聲爆喝,雙掌分別畫了一個圓,然後猛地合在前胸。一股宏大的氣浪從雙掌合十處炸裂開來,發出悶雷一般的響聲,周圍數丈方圓的空氣驟然變得無比灼熱,發出一股焦糊的味道。大廳裏的蠟燭火苗陡然騰起數倍,瘋狂扭動的焰舌將整個魂星閣映照得如同白晝,而大廳地麵竟然有從左無橫腳下開始皸裂的趨勢。
    “赤炎功燎原式!媽的,這些老不死的今天難道都瘋了不成……”秋知葉連忙後退,還順勢將發愣的陰之葭拉開護到身後。
    話音未落,左無橫雙掌齊出,竟是以畢生功力,擊在氣壁上。難以置信的是,這足有毀天滅地之威的一擊,居然毫無作用,氣壁上隻是泛起一絲漣漪,閃現出一個明亮的符文,連聲響都沒有。左無橫一擊無效,渾身的肌膚都寸寸炸裂,似乎肉身難以承受自己外放的氣勢,周身毛孔被生生撕開,大量鮮血從眼窩口鼻耳竅中噴射出來。
    這些外放的氣勁掀起一片狂烈灼燒的颶風,將議事廳中的一應擺設衝得七零八落。禮、智二師卻早已做好應對——菜伯堅如磐石,將坤藏擋在身後,任憑熱浪衝擊,兀自巋然不動;秋知葉卻如同一葉扁舟,攜著陰之葭如蝴蝶般在狂風中順勢飄舞,卸掉了絕大部分衝擊。
    巨變之後,四人重新站定,場中已是一片狼藉。氣壁內的大族長,依舊氣定神閑。
    “大族長的‘黿甲術’居然已經修至第三十六重天……”饒是菜伯定力非凡,此刻也不禁愕然。
    陰之葭和堪堪從恍惚中明白過來的坤藏,實在有些不明白三師這番強烈的反應——不就是用一次拾遺秘典嗎?對於成年的拾遺族人來說再簡單容易不過……更別說大族長一身神鬼莫測的修為……
    二人正迷惑間,卻聽大族長的聲音響起“左無橫,還不趕緊封住氣海、雪山,逆運赤炎真氣三個小周天,不然你性命堪憂。”
    左無橫此時滿身鮮血,慘不忍睹地跌坐在地上,聞言慘笑道“你若是非要不顧族人安危,對這鱉靈魚鳧的後人施放拾遺秘典,我現在死不死有什麽區別?”
    大族長歎息一聲,不再答話,轉而又麵向鍾慧眸問道“臨死前,你肯定有些未了的願望吧?”
    鍾慧眸本來還震驚於前番驟變,此刻聞言,竟如回光返照一般,精神陡然健旺起來,徹底忘記了恐懼和焦慮,拚命扭動著身軀。他因為太想說話,重新撕扯開了斷舌的傷口,一縷鮮血從嘴角流出。
    大族長點點頭說“很好,隻要你在這魂簽上寫下你的願望,並允許我獲取你殘存的這片刻生命時光以及一生的記憶,我說不定能幫上你的忙。”
    大族長在鍾慧眸右臂上輕輕捏了捏,便有一股暖流注入,鍾慧眸的右臂獲得了短暫的知覺。鍾慧眸感覺自己從來沒像此刻這般狂熱而清晰地看到自己最想實現的願望,一切對於死亡的畏懼和對未來的質疑,都似乎消失不見——多年來積壓於心頭的夙願和猜測,自己家族數十代人背負了漫長歲月的使命,那些關於拾遺族的飄渺傳說,在這一刻真實地重疊在了一起,得以相互印證。
    他憑著大族長用真氣賦予的片刻力氣,用沾滿鮮血的手指在魂箋上顫抖著寫下了幾個字,然後抬起頭,滿是期待地望向大族長,那種渴望溢於言表。
    大族長的目光落在鍾慧眸寫的字上。
    鱉靈複國。
    大族長仰天狂笑“鱉靈複國,居然是鱉靈複國……”在場三師一直凝視著大族長的舉動卻無力阻止,此刻聽到魂箋上的遺願,更是神情各異。菜伯愈發悲愴,秋知葉側臉歎息,左無橫幹脆就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似乎極為不屑。
    “好個鱉靈複國……你可知這拾遺穀與鱉靈的淵源?又可知我冬陽玉對望帝杜宇的承諾?”大族長止住狂笑,重新盯著鍾慧眸的眼睛。
    鍾慧眸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
    “我看你也是一知半解。”大族長苦笑著說,“當年對望帝一諾,原以為隨著古蜀滅亡便不必踐行,沒想到時至如今居然逃不過宿命……”
    大族長跟著念出一串古怪的咒語,聽起來竟與菜伯開啟河圖大陣通路時所念十分類似,所有音節都是由吸氣發聲。隨著咒語的奇異音節在廳中回蕩,他手中的魂箋散發出嫋嫋的青煙,終於在咒語終了的一刻,化作一團燃燒的藍色火焰,變成飛散的灰燼。
    而就在同時,鍾慧眸就像一具被忽然抽幹了靈魂的僵屍,頹然癱軟成一團,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但是,大族長的神采竟也同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委頓下去,目光迅速黯淡,居然站立不穩,打了幾個踉蹌就跌坐在地。他深邃的目光,望向大廳外晦暗的景象,似乎看穿了萬載的歲月,回溯到上古的時光。隨著鍾慧眸畢生記憶的灌注,鍾慧眸從嬰孩兒直至死去的所有人生片段,都在大族長的腦海裏綻放開來,那些無邪的童真,糾結的青春,彷徨的中年,迷惘的使命,家族的傳承,夾雜著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一一堆疊重現……於是,諸多疑惑得以解開,但又有更多的疑惑在記憶的交織中產生……
    最後,所有的畫麵都定格在鍾慧眸記憶中那塊方正古舊的玉片上。
    那塊已經被“事不過三”搜走的玉片。
    “原來如此……”說完這句話,大族長就如一尊塑像,再無聲音。而那道被稱為“黿甲術”的氣壁,也就此消失不見。
    在場所有還站著的人,都感到一股入髓的寒意。
    “拾遺族對望帝杜宇的承諾?是怎麽回事?”陰之葭小心翼翼地問道。
    “四千年前,古蜀國的首領望帝杜宇,曾在臨死前與大族長簽下魂箋誓約,留下自己的遺願。”智師秋知葉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了自己的徒兒,“……拾遺族人,不得對鱉靈一族施行拾遺秘典。”
    “鱉靈一族是什麽來頭?如果族中有人這樣做了呢……”陰之葭雖然內心已經觸到問題的答案,但還是不自覺地又問了出來。
    “如果族人這樣做了,那麽大族長就被視作沒能實現望帝杜宇的遺願,會按先天四律遭受反噬之苦……”智師秋知葉說到此處,似乎有些不忍地閉上了眼睛,指著場中盤坐的大族長,“……就像這樣。”
    陰之葭和坤藏聞言看去,隻見大族長盤坐在地,宛如塑像。冷汗浸透衣衫,肢體正逐漸僵硬,而且似乎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還有些話秋知葉並未說出口,但陰之葭已經在心中自己想到了——大族長一旦遭了反噬,那麽由他獨自掌握的魂樹產乳之法必然失傳。沒有魂乳浸泡,就沒有魂箋;沒有魂箋可焚,就無法施為拾遺秘典;沒有拾遺秘典……整個拾遺族中,還有狗屁的長生不老?
    所以,沒有族人會失心瘋了去對鱉靈一族施放拾遺秘典。
    這本就是大族長和望帝杜宇用全族存亡對所有族人下達的禁令。
    然而,誰又能預料到,最後竟然是大族長自己邁出了這一步?
    “先天四律,不可違背。奪人性命而不守諾言,必遭反噬……”重傷躺在血泊之中的伐師左無橫,此刻略作調息,也緩過一些,在一旁無奈地說道。
    而菜伯看著盤坐廳中,逐漸僵硬委頓的大族長,再也控製不住複雜的情緒,不複平日裏冷峻石雕的神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嘶聲喊道“大哥……”
    場中陰之葭和坤藏今日所見的奇談大事,早已超過二人心智的上限,此時聽到一貫冷靜的菜伯如此激動,已經不足為奇。
    方才大族長口口聲聲說“逃”不過宿命,可分明是由他自己選擇與鱉靈後裔簽訂魂箋誓約,進而慘遭反噬,這“逃不過”三字怎麽看都毫無道理。
    而看菜伯、秋知葉、左無橫這三師的一番言行,也分明是隱藏著一段僅有他們幾個拾遺族中權力最高者才掌握的過往秘辛和刻骨情仇,直可追溯到上古。
    就在廳中個人各懷心事、不知所措的時候,已形同枯木的大族長,卻回光返照般突然講出了最後一句話“陰之葭……坤藏,守穀不利……藤鞭五十……頂替亡者……棘……棘……蘭……看守魂園……至……至”說到最後“至”字的時候,聲音已經微弱到根本聽不見。
    廳中最為清醒理性的智師秋知葉趕忙上前一步,扶著大族長的身軀正待細聽,隻覺一股冰寒的冷氣從大族長軀體上直傳過來,驚得秋知葉一個哆嗦,竟往後迫退一步。再看大族長,麵上的發須已經結滿了冰淩,整個人居然散發出凜冽的凍氣,即將化作一尊盤坐的冰人。
    “……至……魂樹開花……”大族長竭盡最後一點力量,吐出了最後一絲熱氣。
    陰之葭、坤藏守穀不利,藤鞭五十,頂替亡者棘蘭看守魂園,至魂樹開花。
    最後幾個字雖然微弱,但在場所有人卻都聽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