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光明擾醒長生夢 永夜飄零奪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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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錄!
穀中的人們足足沉睡了七天,直到翩翩第一個醒來。
翩翩是在武道場大門口的台階上睡著的,被厚達半寸的黑白兩色花粉所覆蓋。
她閉著眼睛,不知道過了多久,開始感覺到麵上有股濕熱的氣息,滑溜溜地,契而不舍地抹動。
那是武道場的小黑狗,在舔著她的臉。看著自己最親愛的女主人醒來,小黑無比雀躍,在厚厚的花粉中蹦跳著,撒著歡。
翩翩記得,她因為陰之葭和坤藏的事兒和父親大吵了一架,賭氣來到武道場,坐在台階上,抱著小黑生悶氣。那時,武道場裏的還有不少勤奮的師兄弟,在晚間依然沒有休息;門口冷白的燈火,還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像極了翩翩當時失落的心情。
她正在猶豫著,要不要就在武道場裏住下來,跟父親最後通牒——如果他不想辦法讓陰之葭和坤藏免於處罰,自己就永遠不回家。
然而,想著自己舒適溫暖的臥房,想著廚房的甜粥,她又頗有些猶豫。如果跟父親賭氣,就要在夜風裏哆嗦一宿,似乎又有些不值得。
她摸了摸小黑濕漉漉的鼻子,發現小黑與往日比起來,好像更為煩躁。
“小黑啊,你今天怎麽啦?怎麽跟陰之葭那家夥一樣,坐立不安的……”
翩翩的自言自語,跟拾遺穀外絕大部分少女寂寞一人時,實在沒什麽兩樣。
少女的心,往往三分寂寞七分戲。這七分戲,有時還隻能演給自己看。
其實,她們自己都不覺得自己在演戲,隻是覺得這樣的扮相很有自憐自艾的佳人韻味。
翩翩就這樣在獨自一人的戲中,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醒來。
她把滿頭滿臉的花粉抖落下來,那些黑白兩色的粉塵,居然帶著黏性,附著在衣物上,首飾上,在發梢和皮膚上,難以去除,令人焦躁。
翩翩並不知道自己已經睡了多久,隻覺得腹中饑餓感比往常不知要強烈多少倍。而且,當她抬起頭的時候,一幕景象令她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她從出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穀中的天空。
確切地說,那並不是天空,而是,穹頂。
數千年以降,拾遺族中都沒有人見過穀中的“天”。因為拾遺穀常伴永夜。憑借族中慣用的冷白風燈,人們的視野最多不會超過數十丈,僅夠日常生活之用。雖然不管發自生存還是好奇的需要,拾遺族人早就將拾遺穀每個旮旯都了解得巨細無遺,也早就知道所謂的拾遺穀,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神奇的地底洞穴,但從沒有人站在洞穴底部仰視過穹頂。
“這穹頂,長得跟爹爹說的一樣。”翩翩心想。
從小到大,她聽父輩和師長們,無數次地描述過洞穴的構架。
穴南北二十裏,東西三十裏,形如雞子半空,上有弧頂如蓋。
這些口耳相傳的內容,與此刻在翩翩眼中真實見到的景象相比,實在太籠統,太簡陋,太不足以描述其宏偉。
她忽然想起,坤藏給自己講過一個從死去蘭姨那兒聽來的傳說。
傳說內容荒誕不經,她從未當真。
但現在她有點動搖了。
坤藏說,拾遺穀,其實是活的。整個拾遺族其實一直生活在一隻龐然活物的身體裏。
她不得不信。因為那碩大無朋的穹頂,明明是某種巨大生物的脊梁,一根龐大的龍骨由東向西飛架而過。龍骨兩側周圍每隔約一裏,都沿南北方向生出肋骨,上擎天,下杵地,堅硬無比,上百人難以合抱。肋骨之間,那看似石質化的暗紅岩壁,從仰視的角度遠遠望去,布滿了如同血管經絡的紋理。
整個拾遺穀,其實都籠罩在這副駭人的骸骨之中。
猛然間,一個可怕的念頭在翩翩腦海裏閃過——難道,那些暗紅色的岩壁中,真的還有血液在流動?這龐然巨物,依然活著?
翩翩震驚於龍骨穹頂的突現,於是忽略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為何這穹頂存在了數千年,直至今日才讓人看到?那片在洞穴中凝固沉積千年、遮蔽族人視線的夜色到哪裏去了?洞中此刻的光明從何而來?
翩翩忽略了,但有人卻在思考。
她的父親左無橫,正站在臥房窗前,看著頭上的穹頂,眼中殺意漸生。本來輕拍著窗欞的手稍一用力,赤炎功力微吐,在窗欞上留下一個焦黑的手印……
智師秋知葉,像個瘋子一樣披頭散發地衝出書房,一手拿著本不知名的泛黃典籍,一手抓起一把沉積的花粉細細撚著,然後突然狂笑不止……
禮師菜伯看到滿地的塵埃以及駭人的穹頂之後,轉身進入自家的密室,用一把奇怪的鑰匙,打開了一個奇怪的匣子,拿出一張奇怪的白絹,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麵上的表情愈發如石俑一般冷硬……
棘山七天滴水未進,一刻未眠,此時正用疲憊的眼睛看了看身邊兀自酣睡的陰之葭和坤藏,心想,應該就要開始亂了吧……
這些有心人或無心人,知情者或不知情者,思慮各有不同,皆因這骸骨現、永夜盡的奇景而起。
但更多的是無辜者,以及無關者,甚至無聊者。
而這些人往往是謠言的土壤。
拾遺穀洞穴底部,是柔軟的紅色土壤,應是黿液幹涸堆積的結果,足有十幾丈厚,再往下挖,就是堅硬的岩石,難以穿透。
穀中有泉,豐沛成溪,闊曰兩丈,源頭在東,蜿蜒而西,流向魂園,入地而逝,滋養魂樹。
泉水色澤暗紅,雖然飲之無毒,頗能強身健體,但其味微苦。族長冬陽玉為其名曰“苦水”,並警示族人,掘地不可超十丈,過則遭天譴。
也曾有多位族人為圖便利,在自家院中挖井取水,皆被紅土塌方坑殺,後來漸無人嚐試。
苦水橫流,拾遺族天、地、人、鬼四支部族,沿著溪流交錯分布。族人最多的鬼族,大約四百人;最少的天族,有兩百人。天族善卜,環魂園而居,族中多為祭司;地族善醫,人族善戰,此兩族關係最好,通婚頻繁,家族已經漸漸融合,占據了穀中央靠近苦水溪流的核心區域;鬼族善農事,散住外圍,最為沉默低調,穀外狩獵,穀中夜耕,自給自足。
魂樹開花七天,天、地、人、鬼四支族人也就睡了七天。
醒來之後,當然也先是對這突然顯現的穹頂唏噓不已,為這厚厚堆積來曆不明的花粉無比困惑且憂慮。
有一個族人率先發現,自己的皮膚在粘到這些花粉之後,先是發癢,然後紅腫、潰爛,進而流膿,奇痛難當。
半日之後,族人當中竟有上百人出現這種症狀,群情震恐。
地族族長,岩牙,是族人公推醫術最為精湛的長者,人們自然第一個向他求助。誰知岩牙在神情嚴肅地查看過幾例病患之後,居然沒有開出任何藥方,反而更為凝重。
“無解。當問智師。”這是他唯一說出的辦法。
於是患病的族人跟岩牙一起湧向秋知葉的居所求助,卻被秋知葉此刻的樣子震驚。
秋知葉赤身裸體地坐在露天的地上,正手持一把鋒銳的利刃,在血肉之軀上劃著口子。周身血肉模糊一片,麵前還放著紙筆,口中念念有詞。
“智師敢是瘋魔了?”岩牙心中驚懼,剛欲衝上前去,卻被秋知葉抬手阻攔,示意無妨。
秋知葉隨手抓起散落在地的花粉,仔細灑落在自己身上的各處傷口中,然後閉目靜思體味片刻,提筆慢條斯理地在紙上記錄,口中輕輕念道
“魂樹花,粉傳訊,夢七日,命難續,塵歸塵,土歸土……這是魂樹花粉之毒。”
魂樹花粉?
在場不管有無染病的人,聽到這話都難以置信。
要有花粉,必先開花,難道魂樹真的開花了?
“魂樹已經開花。”仿佛猜得到眾人心中的疑慮,秋知葉說道,“這些塵埃,就是魂樹的花粉。岩牙,你也精通醫道,對此如何想?”
“上師智慧無雙,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何足道哉。不過,晚輩之前鬥膽試過,這花粉內含劇毒,目前……無藥可解。”
“不錯,無藥可解。”秋知葉又在紙上記下數行,對岩牙的話頗為讚同。
“那……怎麽辦?”同行一個族人在一片鴉雀無聲中發出一個孤零零的聲音,顯得極為惶恐。
“無藥可解,不等於無法可救。”秋知葉此刻站了起來,周身粘著血肉的花粉看起來甚為恐怖,他卻不以為意,隻是視若珍寶地將寫有自己記錄的紙張仔細疊整齊,貼身放好。
然後,秋知葉掃視了一下眾人。
“魂樹花粉之毒,隻對我族人有效。族人隻要永遠不再使用拾遺秘典,不再奪人性命,自然無礙。”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
“上師,這是何意?”岩牙其實跟眾人一樣,聽得明明白白,隻是不敢相信秋知葉這番話是真的。
若是永不能再用拾遺秘典,豈非族人都得從此跟世間眾生一樣,要麵對塵歸塵,土歸土的結局?
長生不老,難道終是夢幻泡影?
“唉……”秋知葉麵上大為悲戚,似乎又帶著對岩牙這般笨拙心性的不滿,“就是說,爾等從此以後,離了這拾遺穀,出了這大岷山,尋個時間繁華所在,憑著過去千百年從世人那裏竊來的些許小聰明和奇技淫巧,做個濁世富家翁,從此不再用拾遺秘典,了此殘生百餘年,便可平平安安,不懼魂花之毒。”
“那要是用了呢?”人群中再次想起另一個問話的聲音,聽起來頗為蒼老。
“這是左家的孫子輩老三吧?”秋知葉尋著聲音問道。
“上師在上,是我。”那個蒼老聲音的主人,聽到秋知葉詢問,顯然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擠到前麵。這人年齡看上去有近百歲,佝僂老邁得哪裏還有人形?皮上皺紋層層疊疊,頭頂發絲牛山濯濯,禿一塊,斑一塊,口中牙齒掉了個精光,眼睛滿是渾濁的黃水,整個人看上去全是行將就木的樣子。
“左老三,你就是年輕的時候太過固執,幾次出穀拾遺的機會都白白放過。你那祖爺爺左無橫,壽延已過四千,看起來也不過中年。倒像他是你的孫子,你是他的爺爺。如今之計,你恐怕隻能老死穀中了……”秋知葉笑道。
隻聽“哐當”一聲,左老三手中的拐杖掉落,人也摔倒臥在了地上。他其實在族中年齡很小,輩分極低,隻比陰之葭坤藏等人略高一輩,如今堪堪過百歲,卻因為種種機緣和自身心性,幾乎沒有出穀拾遺,如今年歲已高,身軀老邁,難以為繼。本待近日向族長請示,出穀拾遺,卻突然聞此魂花劇毒奪命的消息,哪裏承受得住,心頭一緊,便昏了過去。
旁邊有人上去一探鼻息,竟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兔死狐悲,在場的眾人全都緘默無語,各自想著自己的將來。
“這魂樹花粉有毒,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岩牙畢竟是一族之長,閱世也深,此刻眾人悲愴惘然,他卻還存有一絲理性。
“族人慣用拾遺秘典,奪人記憶。此法便捷巧妙,他人一生閱曆,盡歸我有。他人胸有萬卷書,我也咀其英華;他人足行萬裏路,我也就觀其風景。所以,我族中之人,不好讀書。”秋知葉頓了頓,又說,“我等一應淵博如海也好,學富五車也好,皆是竊來的。”
岩牙聞言,臉上一紅。
他在族中號稱醫道聖手,便是因為每次出穀拾遺,專好尋那些醫家施為秘典,所獲多是古方良藥,多年積累,才有如今的造化。
然而,正因來的容易,他也就頗為懶惰,於讀書參習一事,極為輕視。
“拾遺族人,身在此蟻穴之中,心中倒是滿懷天下。身邊事、自身病都還未了,所學、所竊、所心係者,全是人間,全是天地,實在有趣又愚蠢。”秋知葉此言一出,話鋒漸趨直白嚴厲,說得在場眾人心中慚愧。
“也怪不得你們。我這智師一職,也實在失察。跟你們一樣,每日裏心想,隻要有這拾遺秘典在手,天下哪裏去不得?光陰過客,百代逆旅,與我輩有何關係?驕橫太過,安樂太過……”秋知葉麵色轉而緩和,自責幾句,又說道“我也是在今日醒來之後,發覺渾身奇癢,才想起去翻閱典籍,於故紙堆中查到這麽一卷,寥寥幾句而已,你們自己看吧。”
說完,秋知葉扔出一卷小小的木簡,岩牙接過之後小心翻開,隻見木片已經蟲蛀得厲害,刀刻的印記還算清晰,當是千年前的遺物。
岩牙粗略看去,木片隻有寥寥數根,加之殘缺得厲害,看起來著實費力。那字跡全是先秦文風,大意跟秋知葉之前所述相同,既有族人皆知的一些常識,也有一些未曾知曉的隱秘穿插其間,比如魂樹開花可破四律,花香如何,花粉如何,都有隻言片語的描述。
文字無頭無尾,不知來曆,隻在竹簡末尾不顯眼處刻有三個古字,寫著“虛實經”。
“《虛實經》?”岩牙不自覺念出這個名字,覺得頗為久遠,卻似曾耳聞。“此物讀起來似乎不全是敘事談玄,倒像是一門武功……”
“不錯,拾遺穀中有兩樣經書,從來隻聞其名,連我都沒有見過全貌。其中之一,就是《虛實經》。我是偶然的機緣,得到這幾篇斷簡……”秋知葉一邊說,岩牙一邊聽,心中對秋知葉“偶然機緣”四字疑竇叢生。
秋知葉並不在意岩牙的心思,隻顧說著“……但我知道,咱們族中,有個人其實修煉的就是這門功夫。”
“誰?”聽到這話,包括岩牙在內的諸多族人全都躁動起來。
這部經書中,明明記載著魂樹開花的種種秘辛,事關舉族上下生死存亡,如果真有人一直知曉當中內容甚至精修多年,卻從未對族人說起,那是何等居心?
“棘山。”秋知葉說出這兩個字,仿佛千斤的份量,重重落在每個在場者的心海中,激起滔天巨浪。
……如蘭非蘭,似麝非麝,此香非香,彼色非色,可見未見,欲聞難聞……須脫桎梏於虛實,徘徊於陰陽,爾後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有意無意,不垢不淨,不虛不實,不夢不醒……
岩牙讀著殘簡上模糊的文字,又看看頭頂暗夜散盡後顯出的巨大穹頂。
永夜已盡,甫見光明,但他卻有一種大禍將至的戰栗感漸漸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