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橫流苦水路南北 突兀靈龜意西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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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遺錄!
    苦水橫流。
    一如坤藏口中獨清魂果殘留的味覺。
    他沿著苦水河溯流而上,穿過地族和人族聚居的村落。
    暗紅的穹頂光明映照下,淺淺的苦水,泛起波光,透出水底同樣暗紅的河床。
    坤藏的雙腳緩慢前行在微濕的河岸紅土上,清晰而深刻的足跡踏破本就附著不易的水藻青苔。
    微塵一般的生命,果然如此不堪踐踏。
    坤藏不禁輕笑。
    笑容卻將舌尖的苦味牽扯上嘴角。
    殺了棘山,坤藏心中並沒有什麽愉悅或釋然的情緒。
    很難令人相信,這其實是坤藏十六歲以來,第一次親手殺死一個人。
    他經曆過真刀真槍的殺局,劍下也曾傷人沾血,但卻並沒有像這回殺棘山一樣,真實地手刃一個人。
    更別提這是一個他曾無數次設想過要殺、想殺卻又無法殺的人。
    而且,這個人其實並非他的仇人。
    正是這種矛盾,正是因為棘山實非仇人,讓坤藏連所謂“大仇得報”後的空虛感都沒有。
    坤藏覺得自己根本不像一個達成目標的贏家,更像一隻茫然的可憐蟲。
    他淌過那彎苦水,想著自己該往何處去。
    或許,應該回族裏看看那個倔強的老家夥,聽聽他的意見。
    然而,那種過於堅硬的對話,讓此刻的坤藏難以麵對。
    那頭老驢,見麵第一句話肯定是:“殺了?”
    第二句話應該是“殺得好。”
    第三句大概會是“接下來輪到誰?”
    坤藏突然覺得自己這十六年的人生真的很疲憊。
    他又想起了白疤。或許和一隻不能人言的飛禽默默地待會兒,也是種不錯的選擇。
    然而,奇怪的是,坤藏從黃泉之夢裏醒來後,白疤再沒有出現過。
    那個靈異的家夥,究竟去了哪裏?
    最後,他想起了棘蘭,那個他稱呼蘭姨的女人。
    他決定先去看看她。
    確切地說,是看看她的墳。
    所以,坤藏在苦水河邊轉身往北而去。
    按阡風陌道的說法,南主生,北象死。
    拾遺族的墓地,在北邊。當初鍾慧眸入穀,就是坤藏背著他,從這裏穿過。
    拾遺族裏的死人,本就不多,所以那塊墓地一直小得可憐,常年稀稀落落,立著大小不一的的石塊。除了長生之外,拾遺族沒有什麽信仰。他們的葬禮十分簡陋,將刻有死者姓名的石塊,按血脈關係往墓地中一放就可以了。
    特別是,墓地中並沒有死者的屍體。
    因為,拾遺族對生命和記憶的理解比之常人要深刻而直白得多,所以對死亡的畏懼也不同於常人。
    常人擔心,死後所謂的陰間隻是個虛無的傳說,擔心所謂的魂魄隻是自我安慰的謊言。於是,他們畏懼的對象是死亡本身;而拾遺族明白地知道,魂魄和記憶確實存在,並且可以換一具肉體,將記憶像典籍一樣重新整齊碼放於其中,所以他們害怕的是魂魄沒有地方可以收留。
    他們是拾遺族,自己的族人雖然有存放記憶和生命的本事,但卻不能對同族使用。這是先天四律的束縛。
    所以,在拾遺族的觀念中,拾遺族人死去之後,他們的結局反而連尋常人也不如。
    他們將成為真正的孤魂野鬼,無處容身。
    他們隻能把僅有的幻想寄托於自己的肉身不滅,可以把自己的魂魄永久存放在裏麵,不至於消散。
    所以,拾遺族對屍體保鮮的狂熱和渴望勝過任何一個其它的民族。
    黿液,為他們了這種可能。
    從穀外阡風陌道進入拾遺穀,必然經過黿液,其出口就在墓地中央,是一口黿液翻湧的井。穀裏所有死去的族人,屍體都被沉入黿液井中,借黿液的神奇力量保存起來,永遠不會腐朽。而這些屍體,將日夜不息地在黿液中周流。
    坤藏去看蘭姨,其實也隻能在黿液井邊憑空追思而已。
    他良久站立於井邊,看著井裏翻騰的黿液,想起種種事,許多人。
    當坤藏決定離開時,他看到了翩翩,以及地族、人族的不少年輕人,他們推著板車,上麵堆滿了屍體。
    焦黑的屍體。
    坤藏想起,自己在殺死棘山之後,離開魂園時所看到魂園門口那一幕。
    那是坤藏第一次看到赤炎功傷敵後的真正樣子。
    整個魂園的大門被焚燒成一片瓦礫焦土,殘留著灼熱的氣息。門前,數十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倒,有的幾乎已經燒成碳,隻餘下人形的灰燼,被流動的空氣逐漸侵蝕飄散;有的屍體上還燃燒著意猶未盡的烈焰,血肉和油脂散發著燒烤食物一般的滋滋聲,以及半生不熟的肉香味……
    這些屍體,都顯出垂死前的驚恐、不甘……它們的肢體無不是在瘋狂卷曲、掙紮中燃燒過的。
    隻有一具屍體,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坤藏當時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是天族族長空牙。
    他盤坐的樣子宛若生前,如此狂暴的火焰焚燒,都沒有讓他改變自己的姿態。坤藏無法理解,到底是什麽支撐著他,居然帶著這麽一群天族的忠誠祭司,與功法大成的伐師左無橫硬抗到底,在“焚山式”的暴虐中化作灰燼。
    在坤藏看來,這種硬抗是沒有價值、意義乃至道理的。
    換句話說,死未得其所。
    空牙究竟想用自己的死來證明什麽呢?
    坤藏當時心中苦笑而不解。
    而現在,他又看到殺人者的女兒,帶著一幫人把屍體運來安葬。
    老天爺總是喜歡這麽安排嗎?
    坤藏思索著,翩翩那好聽的聲音也正響起。
    “坤藏,你快來幫忙……”翩翩並不嫌棄屍體的焦臭,從板車上小心翼翼地搬下一具,費力地往黿液井而來。
    坤藏過去接住,稍微用力了些,屍體表麵燒透的灰燼直往下落,一截斷臂掉了下來,摔得粉碎。
    “哎呀,你小心些……”翩翩趕緊把掉落的斷臂仔細地撿起來。
    “翩翩,這些屍體都已經快燒成灰了,放到黿液裏,還有用嗎?”同行的一個地族小夥子問道。
    翩翩一時語塞,她隻想好好安葬這些屍體,卻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父親左無橫與天族眾位祭司在魂園門口交手,被天族族長空牙突然使出黿甲術,阻礙了左無橫一行進園的步伐。
    她當時就在人群中,看著自己的父親在暴怒之餘,第一次使出“焚山式”。她一直以來都不喜歡父親對武道的癡迷,不喜歡看父親那種一往無前的蠻橫。那一刻,她反而是對敢於和父親正麵衝突的空牙族長隱隱生出敬佩。
    她看到空牙族長拚盡全力使出最後一道金色的黿甲氣壁,漂亮綿柔的氣牆居然把父親霸道無匹的攻擊輕輕阻擋在外。那種和而不爭、柔而不屈的氣息,突然讓她少女的心中感到不忍。
    “父親——”在焚山式推起的滔天火浪將空牙族長的柔弱氣壁整個淹沒的時候,翩翩忍不住叫了出來。
    父親的招式並沒有因女兒的驚呼而稍有留情,但翩翩仿佛看到那無情火浪的焚燒下,空牙族長在生命的最後給自己投來一個感激的微笑。
    也許這隻是一個幻覺,但翩翩相信自己沒有看錯,也沒有告訴其它人。
    因為這個若有若無的微笑,她心中便存了傷感和愧疚,毅然自告奮勇地來安葬這些天族的“叛族”者。
    此刻把屍體運到墓地的黿液井邊,旁邊人一句不經意的話,卻令她更為傷感起來。翩翩抬起抱過屍體的嬌嫩小手,捋了捋麵上的發絲,幾根烏黑的指印瞬間留在了她秀美的麵龐上,但在場沒有人笑。
    大家是年輕人,都沒有見過這麽慘痛的場麵,何況這些焦臭的屍體,幾個時辰前,還是自己族中的兄弟姐妹。
    坤藏卻不管這些,他走過來,扛起兩具屍體,大踏步地走到黿液井邊,扔了進去,然後又走回來……
    “坤藏……”翩翩不知說什麽好。
    坤藏又扛起兩具屍體。其中一具燒得更透,幾乎四肢都成灰了,一路簌簌往下掉,翩翩趕忙過去幫忙收拾。
    坤藏認真地說“反正都是要葬在井裏的,咱們又隻有這口井……”
    ——拾遺族的人,死了都要葬在黿液井裏。
    ——咱們隻有這口井,所以隻能葬到這口井裏。
    ——咱們拾遺族的兄弟姐妹死了,不葬到這口井裏還能葬到哪裏?
    ——這裏死的,可都是咱們拾遺族的兄弟姐妹啊……
    坤藏的話直白而簡單得近似傻瓜,但卻讓在場的年輕人都想了很多。
    坤藏憨憨一笑,繼續搬屍體去了。在場眾人,也都忙乎起來,把一句句焦屍往黿液井裏搬運著。
    翩翩那副本來就柔軟的心腸,被坤藏這傻裏傻氣的話刺得一顫,眼淚奪眶而出,把麵龐上的屍灰洗得溝壑縱橫。
    她看著眾人忙碌,看著高不可及的龍脊蒼穹,不覺有一段哀婉的歌聲從心房裏流淌出來
    天曰穹蒼,高高而上,舉頭望,舉頭望;
    地有故鄉,茫茫無方,回眸想,回眸想;
    逝爾幽魂,塋塋荒墳,莫沉淪,莫沉淪;
    留爾殘軀,煢煢之居,待歸期,待歸期……
    一曲終了,回環於荒墳苦水之間,眾人盡皆神遊,思緒被哀傷的歌聲帶到極遠。
    翩翩卻不好意思起來,臉上的緋紅被汙漬遮住倒也看不出。她看到板車上還有些屍體沒有安葬,便趕忙走過去幫忙,想遮掩自己的羞澀。她靠近板車,剛伸出手,卻從屍體堆中斜刺裏猛地探出一隻黝黑的人手,突然抓住她的手掌。
    翩翩嚇得一聲尖叫,想要甩脫卻怎麽也甩不脫。正驚恐萬分,卻瞟到這手的主人,正直勾勾地看著她。
    翩翩認得那雙眼睛,是天族族長空牙。
    那雙從焦黑血肉中突兀而出的白淨眼眸,是如此的清澈,四目一對,翩翩忽然覺得自己內心的驚懼消失了。
    這是一雙沒有惡意的眼睛,卻無法告訴翩翩更多話語。
    空牙手上用足了力氣,那顆黑炭般頭顱卻緩緩輕搖,似乎示意翩翩不要聲張,嘴角竟然還有微微的笑意,而在他的手心,有一件硬物正塞到翩翩的手裏。
    翩翩正在猶疑,坤藏已經趕了過來。
    他現在劍法初成,境界已高,翩翩發出驚叫後,從黿液井邊迅捷無論地飛速而來。當遠遠看到翩翩被一具屍體詭異地抓住,他在途中已經赤雪出鞘,臨近板車的時候一招“牙鋒破”使出,如割朽木敗草,便將空牙伸出的手臂齊齊斬斷。
    翩翩本在使勁,被自己的力道一反,踉蹌後退幾步。坤藏擔心還有屍變,先行查勘屍堆,二人剛好背過。
    就這兔起鶻落之間,翩翩做了一個並不符合她平日性情、膽大包天的決定——將空牙遞來的東西揣到了腰間。當坤藏回頭關心她時,翩翩正因自己藏東西的行為緊張得要命,一時答不出話。
    此時,眾人都匯聚上來,將翩翩圍住關心。嘈雜一團之中,年輕人對驚悚的屍變反而倍感興趣,無人再去關注翩翩的變化。
    隻有翩翩這個當事人,反而沒有參與。
    她隻覺得腰間那枚硬物,真是硬得要命,硌得要命。
    剛才短暫地拿捏,她已經可以確定,那是一枚祭司占卜用的龜甲。
    龜甲鑽孔燒灼,而以裂紋占卜吉凶,這是天族空牙的本行。
    但這枚龜甲,為何如此突兀而隱秘呢?
    翩翩無暇細想,耐著性子和眾人將埋葬事宜了結,拒絕了坤藏的送行,獨自一人回到家中。
    她沒敢把龜甲的事情告訴父親,因為知曉空牙與左無橫之間那道無法逾越的生死敵意。盡管這敵意來得如此蹊蹺,如此令她看不透徹。
    她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坤藏,雖然她篤信坤藏是個可以托付秘密的人,但她憑自己的臆度認為,在處理這種事情上,翩翩姑娘還用不著坤藏這個傻瓜幫忙。
    此時,她最想告訴的那個人還在黃泉世界裏夢遊。
    翩翩在自己的自己舒適溫暖的臥房裏,捧著一碗廚房送來的甜粥,仔細研究著空牙族長留下的龜甲。
    這副龜甲並不像翩翩最初所想,是用來占卜用的。而是非金非玉,通體晶瑩透明,似乎水晶一般的材質。這也正是它沒有在左無橫焚山式的炙烤下化為飛灰的原因。整副龜甲大約核桃般大小,平腹穹背,內裏中空,四肢、頭尾的位置全是空洞。
    翩翩翻來覆去地看了許久,也沒有發現這副龜甲有什麽特異之處,隻覺得烏龜背上的花紋似乎極為瑣碎,在尋常的龜甲紋理之外,還有些縱橫連綿的細小斑點鏤刻其上。這些多如繁星的小斑點,憑肉眼完全看不清楚究竟。
    翩翩最終隻得放棄,收好龜甲,又想起近日來的諸多變故,想起沉睡不醒的陰之葭和那些染病的、慘死的族人,心情又再度低落起來,不知不覺間已經在書桌上睡著。
    對於穀裏其它人來說,距離關係族人命運的議事,卻隻剩下三個時辰了。卯辰之交,就快來臨。
    心牙一直身形俱疲地守候在三個“死”人的身邊,一言不發;岩牙拿著智師大人調配的藥物,安排族人分發,計算族中的死傷病患,忙得不可開交;左無橫召集武道場的弟子們,正在做著最後激情昂揚地商討,他熾熱的雙眼中,全是金戈鐵馬之意,嘶啞的嗓子裏,盡是逐鹿中原之音……
    秋知葉昏暗隱秘的書房裏,則多出了兩具黑衣人的屍體。將至,誰還會關心這外來者的死活?智師大人卻從兩具屍體的腹中取出兩個仔細捆紮的油布卷,拆開後,借著冷白的風燈比對著上麵的訊息。旁邊,一個未被剖腹的黑衣人匍匐在地,驚恐直如篩糠……
    然而,時間這個東西,並非僅僅支配著拾遺穀這個彈丸之地的人心,天下之大,又有何處不因這逐漸緊迫的時間而或動或靜,或起或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