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書生空負屠龍技 皇帝偏聽巷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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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錄!
張愁心中已然亂得如麻,亂得荒唐可笑。
他剛剛聽墨嵐講了一個橫亙古今幾千年的離奇故事,當中的悲歡情仇,波瀾起伏。有傳說中的上古神明女媧伏羲,古蜀望帝之秘寶,獠牙雙劍之來曆,更有河圖洗脈之罕見……
他第一次明白了河圖洗脈的意義。
河圖洗脈,是除了拾遺族內通婚繁衍之外,獲得拾遺血脈的唯一方法,近五千年來隻出現過兩回;第一回,造就了大族長冬陽玉在內的一千多名拾遺族最初的祖先,而這些人已經隻剩下冬陽玉等寥寥數人;時隔數千年之後,在近乎絕跡之時,卻突然出現了第二回——河圖居然選擇了本該是充滿敵意和陰謀的張愁,賜予了拾遺血脈的原初之血。
這是一種殊榮,但對於張愁這種原本似乎毫無關聯甚至居心叵測的人來講,卻變成一件匪夷所思的荒唐事,乃至笑談。
張愁突然想起一個極為荒謬的問題,他現在的立場是什麽?
心深處一個聲音在說,難道你不應該是梨公公座下的得力幹將,為了那個從未見過麵的崇禎皇帝,不擇手段地去獲得望帝秘寶嗎?
難道你不應該是那個喝酒不超過三杯,說話不超過三個字,同一個女人不睡超過三回,特立獨行的江湖怪人“事不過三”嗎?
你哪裏需要人情?你又何曾有過人性?
另一個聲音卻更溫柔地響起,你其實還是那個身患語疾,口不能言,因而皇榜除名的落魄書生;你還是那個憤世嫉俗,身世飄零,落拓無依的天涯孤旅……隻不過,你現在倒是有了自己的族群,你已經是拾遺族人……
恍惚了一陣,張愁畢竟還是心性堅定之人,收拾心情問了一聲“證據呢?”
墨嵐啞然失笑“要證明拾遺血脈,最好的辦法便是用魂箋歃血,然後念誦魂咒,奪人性命。不過,這魂咒總共二十一個字,我怕你這‘事不過三’的口齒,很難念得完呢……”
墨嵐這話說得帶刺兒,直堵得張愁玉麵泛紅,憋得惱羞成怒,大喝一聲“你放屁!”
墨嵐卻不生氣,往前一步,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吐氣若蘭,輕輕指點著張愁已經滲出汗水的鼻尖,笑道“看到你這粉麵帶紅的俏臉,我倒忘了,其實不必那麽麻煩。就憑你現在這副繡花枕頭、眉目含情的樣子,送到秦淮岸邊,恐怕不少公子哥搶著花大價錢買你回去暖床。一曲後庭花終了,落紅滿床,你還敢說自己是個男人?男人都不是了,難道還不是脫胎換骨的明證?”
墨嵐不知,她這番玩笑話剛好勾起張愁心中對東廠諸人惡心的觀感。張愁忍無可忍,袍袖一展,擬作升龍之形,挾著盛怒,半空中一掌自上而下拍出,竟是使足了十成力氣,幻化出巨手虛影,擊向靜立不動的墨嵐。
墨嵐手腳舒展,身形飄飄,宛若一隻黑色的巨大蝙蝠,借著張愁的掌風,往後緩緩退了一丈,剛好落在張愁掌力殺傷之外。
張愁一掌落空,立即變掌為爪,淩空往後一抓一扯,之前放出的勁氣就像一根無形的繩索一般,猛然聚攏,將墨嵐的身軀縛住,然後輕輕拉了回來。
墨嵐身軀被縛,心裏微訝,口中“咦”了一聲,卻不著忙,腳下瞬間運氣發力,身影消失,急速前突,出現在張愁麵前一尺處,同時膝蓋上提剛好頂在張愁的小腹。
張愁沒料到,墨嵐居然用這種行險的方式,打破自己對招式節奏的判斷。但他本性也是偏激之人,加之動手之前經言語挑撥,心性已然失控。此時被墨嵐勾起凶性,便也使出同歸於盡的狠招,幹脆對墨嵐的膝撞不閃不避,伸出雙臂向墨嵐抱去,雙手拇指按向墨嵐太陽穴。
墨嵐卻嗬嗬一聲嬌笑,趁著張愁雙臂展開,束縛氣索一時中斷的機會,她身形往下一沉,從張愁雙手環抱中刺溜逃出,蠻腰一伏,舒展如蝠翼,整個身軀緊緊貼著地麵,沿著山路往張愁身後滑出數丈,然後收了功法,轉身站定笑嘻嘻看著張愁。
“你這身武功,似乎是少林寺俗家弟子的套路,由‘龍爪手’演變而來?我記得蘇東坡說‘巨筆屠龍手,微官似馬曹。’剛好用來形容你這獻身朝廷的花架子本事,倒也貼切……”
墨嵐年歲本長,拾遺無數,熟知武林舊事,也精通文壇掌故,此番突然冒出一句蘇東坡的打油詩,本想再氣氣張愁,也在心中做好了迎接張愁暴怒的準備。
誰知,張愁那邊卻沒了聲氣。
他原本已經做出的進擊姿勢,緩緩收攏,麵上陰晴不定,繼而古井不波,隻拿一雙星眸盯住墨嵐,而且視線居然閃爍不定,略有退縮之態。
這回輪到墨嵐心中發毛,不懂眼前這人哪裏不對。
她並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話觸及到張愁心中最深最軟的地方。
如果不是這番莫名其妙的衝突,引出這句歪打正著的打油詩,張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過往經曆和痛楚會在何時、會由何人揭開。
剛才二人一怒動手,張愁用的不再是半生不熟的《蝠行》秘法,而是用了自己原本最擅長的功夫——屠龍功。這門功夫,正如墨嵐所說,脫胎於少林寺絕技“龍爪手”,然而大開大合之勢不足,偏激獵奇之氣尤盛,這與張愁其人的性子有關。但張愁半路出家,居然能夠在千錘百煉的佛門絕技之上,另辟蹊徑,創出新的武功,確實是智慧絕頂的奇才。
如果墨嵐僅僅點出這門功夫是少林一脈,本也沒什麽。然而,這套隻有八招的功夫,卻被張愁自己用一首八句詩來命名
巨筆屠龍手,
懸河濟世才。
思君買骨意,
望斷黃金台。
瞽者怎能遠,
失音難起懷。
慎獨君子道,
知己憑誰猜。
這首詩是張愁自己在人生最為落拓之時,感歎傷懷而作,名曰《屠龍》,是他而立之前諸多不得意之寫照。爾後,他屢有奇遇,棄文習武,仍舊念念不忘當年的情懷,遂將自己最為得意的一套武功,冠以《屠龍》之名,號稱“屠龍八式”。
剛才二人交手,張愁總共攻出三招,除最後拚命三郎的打法完全不講道理之外,前兩招都是由“屠龍八式”變化而來,分別是第一式“巨筆屠龍手”的威猛掌意,和第二式“懸河濟世才”的滔滔不盡。
“巨筆屠龍手”,本是張愁借用了蘇東坡的詩句澆自己心中塊壘,誰知卻被墨嵐一語道破。
張愁心中的紛亂,可想而知。
他本是籍貫陝西的一名秀才,天啟年間參加科舉,錦繡文章,胸有大才,得入三甲。然而,殿試之後,卻因禦前麵聖時突生心障,隻能以“知”、“不知”,“是”、“不是”支吾應答。天啟皇帝戲稱其為“珠璣文字輕逾萬,喑啞口才難過三”。於是,他被天子親筆除名,落拓民間。
張愁年紀輕輕二十餘歲,卻鬱鬱不得誌,結交了不少江湖朋友。他多與奇人異士來往,見識日廣,更學得一身武功。然而,經殿前輕侮之後,心障難去,從此說話便有了語疾。他幹脆以天啟皇帝譏諷自己的那兩句話作為招牌,立了個“事不過三”的名號,隨著本事越來越高,行事風格越來越狠辣,他的名聲在江湖上也越來越響。
然而,不管他放蕩不羈也好,自我解嘲也好,卻始終難以忘懷那段難堪的經曆。他口有語病,不善抒懷,但孤獨得久了,人之常情,總還是希望有人了解,企盼有人能夠肺腑相交。這“事不過三”的名號不也是禦賜嗎?於是,他也曾想要效仿那“奉旨填詞”的柳永。但在勾欄之中懷擁脂粉時,卻往往換來鶯鶯燕燕地嘲笑輕視。接二連三的憤怒受辱之後,張愁對女人絕了情,死了心,皆以金銀、權勢、蠻力,將那些賤俗的女人壓在胯下。
可是,張愁《屠龍》詩末句“慎獨君子道,知己憑誰猜”,卻是自己內心輾轉不可得的渴求。或許就連張愁自己都不願意承認,他內心最渴求的,就是有個動人的女子能夠與自己“冗言盡去,相看不厭”。
此刻,他麵前這個叫做墨嵐的女子,似乎正一步一步揭開自己的舊傷,向那個隱晦而羞澀的目標邁過來。
張愁,突然想躲開。
而這些內心糾結,在墨嵐眼中看來,卻是一個不知所措的美男子時而扭捏,時而激憤,時而羞澀的樣子,不禁啼笑皆非,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啟齒。
二人就這麽相隔一丈遠,各懷心事地對視著。
“不好!”張愁猛然想起一件事,大叫出來。
墨嵐一驚,不知張愁所言何事,卻見張愁內心做著強烈地掙紮,霎時已經冷汗淋漓,便越發不敢打擾,隻是向前走了幾步,靠近張愁麵前稍作關切。
張愁卻突然伸出雙手握住墨嵐的肩膀,喊道“快,回去!”
墨嵐見張愁失態,娥眉微蹙,但也並沒有拂落張愁的手“回文昌宮去?”
張愁使勁搖頭“不,回穀!”
“為何?穀中有事?”墨嵐也吃了一驚,“莫急,就算你背著我在那布卷上悄悄畫下了入穀的路線,還有阡風陌道的八卦法門,他們也進不去……”
“不,還有……”張愁嘴唇和咽喉劇烈地抖動起來,似乎在與內心的魔障做著慘烈地鬥爭。墨嵐也感覺張愁不似說笑,定有大事,臉色漸趨嚴肅,耐心等張愁說話。
“有內應……河圖……凶險!”
當張愁終於突破心障,多說出那四個字的時候,梨太監正慵懶地坐在通往岷山深處的滑竿上。
“有消息了嗎?”他一邊用手絹擦拭著汗水,一邊問著隨行的錦衣衛軍官。
“啟稟公公,剛才收到拾遺穀裏升起的烽火傳訊,已經跟穀裏的內應接上頭了。”那個錦衣衛軍官說。
“好!那人怎麽說?”梨太監麵露喜色,把手伸進懷裏,掏出一本書來,細細摩挲。
軍官應道“明日卯辰之交。”
梨太監微一沉吟“那麽急?”
他回頭看了看隨行的隊伍,此行帶了足有五千人,並非蜀中當地的軍隊,而是京都錦衣衛的在編精銳。為便於在茂林中穿行作戰,這五千人全是步兵,盡皆配有火器,而且全是南方籍貫,十分耐得住水土。
這支隊伍一月前才秘密抽調至梓潼,今日剛剛磨合完畢,由京都錦衣衛的指揮使駱養性親自統領。京都錦衣衛指揮使何其要緊的職銜,平日裏直屬皇帝,如今卻隨梨太監而來。
光看這番配備,就已經看得出為此蜀中之行花費了多少心思和精力。
“駱指揮,時間緊迫,還請你督促兵馬速速前行,務必盡早趕到拾遺穀。唯恐事情有變,灑家先行一步。”梨太監說到這裏,已經從滑竿上坐直,“那淩濛初的《拍案驚奇》寫得很有意思,深得皇上之心,如今已可確證。你可盡早回書朝廷,予以嘉獎。”
話音未落,梨太監的人已經從長長的隊伍頭上如大鳥般急掠而過,一眨眼,就消失在茂林之中。而在滑竿上,留下了那本之前反複摩挲的線裝書。
林中清風習習,徐徐吹拂翻開書本,定格在其中一頁,顯然是平時被梨太監頻繁觀閱的位置,書脊壓得極死,字裏行間多有指甲掐印和細筆注釋的痕跡。
駱養性一邊招呼兵馬急行,一邊瞥眼一看,那書正是淩濛初寫的話本《拍案驚奇》。所翻的一頁,寫著回目“轉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
淩濛初這個名字,駱養性倒是不陌生。
最近幾年,在京都街頭巷尾,茶館酒肆,多有說書人就著一本《拍案驚奇》的新編話本,說得口沫橫飛,下自販夫走卒,上到達官貴人,都頗為流行。駱養性一介武人,愛在酒肆及煙花之地流連,經常聽到當中的故事。
這則“轉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駱養性也覺得十分有趣。大抵是講,有個書生窮困潦倒出海經商,漂泊來到一個荒島上。他於島上閑逛,找到一個齊人高矮的碩大烏龜殼,打算留作紀念。回程時,一個富有的波斯商人,執意要買書生的烏龜殼,讓書生隨便開價。書生開價五千兩銀子,商人說他開玩笑,還了書生五萬兩。然後,波斯商人從烏龜殼裏掏出一個巨大的夜明珠,說它值五萬兩,交給書生作為酬金。接著,他又掏出十一個一模一樣的,說這是自己的賺頭。原來,這大烏龜是一種神物,據說是龍的第十二個兒子。現在,烏龜已經升天成為神明,就留下了殼和十二顆長在殼裏的夜明珠。
駱養性當初聽的時候,也僅僅是對那書生的奇遇驚歎一番,感慨自己沒有這種財運。然而後來的一些事情,卻讓他在內的朝臣都覺得蹊蹺。
當時,崇禎帝即位不久,極為勤勉,一心國事,幾乎從無個人享樂,眾位朝臣皆極為心服。然而,忽有一天,崇禎帝特從南京召來說書藝人柳敬亭前往內廷獻藝,並指名要聽淩濛初所著《拍案驚奇》中“轉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一段。
此事在北京城中,朝廷內外一時引為奇談,都說這柳敬亭藝高驚動天聽,時來運轉,又有擔心崇禎皇帝終於耐不住寂寞,這是懈怠政事的苗頭。然而,自此以後,崇禎帝卻再無類似舉動,諸多言官也就沒了評論,漸漸淡漠下來。
誰知,駱養性此番帶領京都精銳錦衣衛秘密赴川,居然跟這稀奇古怪的話本故事似乎有些關聯。他想不清楚,隻知道這位梨公公常年身居內廷,卻跟當年魏忠賢閹黨頗有不同,有些清名。魏忠賢閹黨倒台以後,梨太監似乎在某些方麵很受崇禎皇帝重視,實是異數。
駱養性家中世代為官,他這個指揮使的官銜就是從父親那裏繼承而來,深諳為官三味。對於上峰所指派的那些想不明白、猜不透徹的事情,隻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
於是他隻管嗬斥著隊伍沿著山路急急前行,傍晚的蜀山峻嶺中,流嵐已經流淌而出,暮色西陲,林翳昏暗。
駱養性高喝一聲“舉火把——”一時之間,傳令軍士將這號令沿著隊伍前後傳開,喊聲起伏,在山穀中悠悠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