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章 阡風陌道門無二 黃雀秋蟬事不三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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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錄!
鍾慧眸終於第四次走到了那個匪夷所思的位置。
按他所默記的地圖,再往前一步,就該是拾遺穀的入口。
而他的前方是一片斷崖。
拾遺穀,按其名字而言,當是一處山穀。山穀在懸崖斷壁之下,豈非理所應當?為何在理所應當的位置,卻令人徘徊反側,不得其門而入?
那是因為,這斷崖斷得太絕。
這懸崖寬有百丈,其間繚繞的白霧竟似濃稠有質一般,在緩緩流動,仿佛磅礴江河,隱然間去勢雄渾。這裏似乎是整個岷山霧靄的源頭,深不見底,雲霧的淡淡腥味,在這裏逐漸強烈起來。而兩側的崖壁,則如刀削斧鑿一般,筆直光滑地直落入霧河深處,渺然不知所止,怕不由千丈深淺。
若下麵就是拾遺穀,要想平安下去,除非脅生雙翼,鷹隼附體。
這天塹之險,哪裏是凡人所創輕身功夫所能逾越?
難道真的是“人力或有窮,天地不可欺”?在這一瞬間,鍾慧眸感到渾身的傷口都迸發開來,灰心沮喪之餘,無比疲倦的他幹脆就地盤坐下來,閉上了眼睛。
悄無聲息,張三靜靜出現在鍾慧眸身側,凝神地往崖間白霧裏望去。過去一夜,他旁觀鍾慧眸在斷崖前徘徊,但直至此刻方才現身。
“來。”他往後一招手,便有一名黑衣人從林子裏閃現出來,迅速來到他身後跪下。
張三手指穀中雲霧說“跳。”
那名黑衣人雖也是忠勇的死士,麵對這樣的命令也不禁遲疑了一下,站起來走向山崖的速度有點緩慢。
張三皺了皺眉,手做龍爪,伸向黑衣人的胸口,那黑衣人就像被磁鐵吸住一樣,被張三內力牽引,飛向懸崖。
黑衣人像一塊毫無價值的石頭,襯著雪白的雲霧背景,劃過刺耳驚呼的拋物線,直往深淵中墜去,越變越小,最後連驚慌揮舞的四肢都不再明顯,變作一個小小的黑點,消失在濃霧中。
一切再次歸為平靜。
似乎什麽結果都沒有。
張三看著黑點消失殆盡,根本不回頭,舉起右手,伸出兩根手指,麵無表情地又說“再來。”
這次出現了兩名黑衣人,沒有下跪,也沒有之前那人的遲疑,直直地跳下了懸崖。
同樣,沒有意外發生,兩個黑點消失在雲霧深淵中。
此刻,時辰正交卯時,一輪紅日從濃稠的雲霧中剛剛探出頭來。
萬籟俱靜,雪浪緩緩翻湧。
忽然,日光映照下,雲浪開始劇烈湧動起來,一股自穀底吹來的風讓懸崖邊張三和鍾慧眸的須發陡然飄舞。
張三死死地盯著那雲浪和氣流的變化,眼睛一眨不眨。這穀中蓬勃雲霧的奇特腥味越來越明顯,雖不會令人欲嘔,但總仿佛不是天地生成,而是什麽活物的氣息。
正察看間,隻見一名黑衣人如豆的身影在雲河深處隱約冒了一下頭。
“好風!”張三大喝一聲,把身前的鍾慧眸往懸崖下一推,然後自己也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
他在空中展開袍袖,寬大的衣服迎著風鼓蕩,借著風力,居然在一躍的勢末,繼續往上爬升。但這上升的風力並未持續多久就消失了,張三的身體在空中毫無憑借,像紙片一樣飄飄忽忽向崖底墜去。
轉眼間,鍾慧眸和張三的身影就被濃稠厚實的雲浪霧海吞噬,歸於無形,穀中隻餘下鍾慧眸淒厲的驚呼聲久久不散。
就在二人消失那一刻,崖頂東邊的樹叢中突然傳來如蛇蟲穿行草甸的聲響,倏忽在東,倏忽在西,時而遠,時而近,這種穿行聲每一次響起,都同時伴隨著如割敗草的刷刷聲,仿佛什麽利器在劃過血肉之軀。
比割草更輕快,比屠狗更酣暢。
而西邊的樹叢中依然聽不到任何聲響,也同樣始終沒有人走出來。
一時,東邊樹叢再次回歸寂靜。
陰之葭從林子裏走了出來,他身材頎長,麵容白皙英俊,眉眼間透著靈氣和聰慧,身上的淺棕色麻衣沾了數點鮮血,手握一柄很普通的青鋼劍。但細細觀察,劍的製式似乎又與世人的尋常佩劍不太一樣,略長,略窄,沒有護手,劍柄就是一截用麻布纏繞的木頭。
他把劍上的血痕在衣服上勒了幾下,還劍入鞘,劍鞘也是兩片木料隨意拚接而成。但這樣一個劍鞘,用來容納這樣一把劍,又十分搭配。
陰之葭收劍的動作熟練瀟灑,頗有幾分帥氣,可以看出用劍的功夫已經有了火候——剛才在林子裏左突右衝,瞬息之間,殺掉了十二名潛伏的黑衣人,對手連還擊的機會都沒有。他就像蛇一樣,伏於草莽,暴起而牙突,斃敵於閃電之間。
這一幕,若是被世間尋常劍客看到,可能會把下巴驚到地上。這是什麽詭異可怕的武功?一名十六歲的少年,又怎麽可能做到如此老辣的手法?
然而陰之葭卻並沒有感到什麽自豪,似乎覺得殺這麽幾個所謂的高手實在無聊。他反而是向著西方靜默無聲的林子裏翹首而望,想看看那個悶葫蘆同伴是怎麽處理這種局麵的。
忽然,西邊林子裏傳出一聲犀利的尖叫,一個黑衣人扯散了頭上的麵罩,披頭散發地衝了出來,臉上滿是驚恐至極的表情。他踉踉蹌蹌地跑到陰之葭的麵前,突然站定,像一截木頭,直挺挺地迎麵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陰之葭聞到一股尿臊味,從地上的黑衣人身上傳來。
這麽一個訓練有素的殺手,居然在臨死前大小便失禁,是遇到了多麽可怕的事情?
陰之葭正皺眉,便發現自己那個悶葫蘆同伴從西邊林子裏走了出來。
他手裏握著跟陰之葭同樣樸素的劍,但與陰之葭瀟灑的用劍手法不同,那柄樸素的劍已經插入到簡陋的劍鞘裏,而劍鞘則牢牢地捆綁在腰間。
似乎除了殺人,這柄劍的鋒芒就不會被人看到。
他和陰之葭年齡相仿,身材也差不多,眼眉間的氣質卻更顯質樸,皮膚更黑,眉毛更粗。他口鼻棱角分明,如刀削斧鑿,但目光卻十分憨厚,甚至有些渙散,仿佛神遊於外。
“我殺了十二個。你呢?坤藏。”陰之葭迎上去說道,然後用略帶挑釁的眼神望向對方——這個名叫坤藏的同伴。
坤藏似乎不敢確定自己殺了多少人,居然掰著手數了一下,才點頭確定說“十二個。”
也是十二個?兩人打了個平手。
坤藏又看了看地上的黑衣人,“這個不算,。”
“怎麽不算,他是被你嚇死的。”陰之葭有點嗤之以鼻——這算是下棋饒我一子?
“我沒有嚇他。”坤藏的語氣十分憨厚。
“你到底做了什麽……”其實陰之葭也很好奇,這坤藏是怎麽在悄無聲息之間,就把十幾個俗世裏頂尖的殺手都幹掉了。
這時,一個黑影從天而降,落在了坤藏的肩頭。
是一隻烏鴉,體格比普通的要大出整整一圈。它的羽毛根本不像尋常烏鴉那樣會反射出油亮的光澤,而是像黑到了極致一樣,把所有經過的光線都吸收進去了。因為它黑得那樣徹底,所以左眼上方的白色疤痕狀印記就顯得十分醒目。強烈的光與暗相對比,讓任何看到它的人都會印象深刻。
這家夥也來了啊——陰之葭看到這隻烏鴉出現的時候,便明白了坤藏為何能夠做到殺人於無聲。
——要是沒有這隻烏鴉,坤藏怎麽可能比我強?陰之葭沒來由地泛起一股嫉妒,手腕上的月石仿佛也變得更為冰涼。
“真好……”陰之葭想伸手摸摸那隻烏鴉,卻換來淩厲的嘶鳴——它渾身的羽毛都戟張開來,像成千上萬暗黑的刀刃,隨時準備切碎任何有冒犯企圖的對象。
陰之葭連忙縮回手,剛才烏鴉短促的嘶鳴,已經讓他神魂略微震蕩,這隻飛禽僅僅是普通的鳴聲,就已經蘊含著可怕的精神殺傷力。
——怪不得那些黑衣人會嚇得發瘋,這簡直是煉獄裏的魔鬼。
陰之葭和坤藏沒有再說話,二人默默地走到懸崖邊。
“卯日東升,否極泰來,阡風時至,陌道循環。那兩人既然找到了走出河圖大陣生門的辦法,應該會進穀。穀中近日有大事,絕不能受到幹擾。咱倆沒能攔住外人,罪過大了,得趕緊向穀中報訊。”陰之葭擔憂地說。
守穀不力,藤鞭五十。想著守園人棘山那根可怕的鞭子,陰之葭皮膚一陣緊縮。
“白疤說,我師父已經在來的路上。”坤藏伸手摸摸烏鴉,這隻詭異的飛禽在坤藏手中顯得十分乖巧。
“那最好。不過,你那個師父菜伯從魂園趕來還需時間,咱們須再把那個張三先生擋上一擋才成。”似乎下定了決心做一件不情願的事情,陰之葭歎了一口氣,“咱們還是聯手吧。”
“聽你的。”坤藏憨憨地一笑。
此刻,深淵下麵雪白的雲浪霧海又再次開始了猛烈地翻騰,霧靄形成的海下,仿佛正有個潛藏萬年的洪荒怪獸在扭動它龐大的身軀。
感受著從穀底升起來的氣流,陰之葭看了坤藏一眼,沒再說什麽,縱身跳入雲海,坤藏緊跟其後躍下。
與之前的張三和鍾慧眸不同,兩名少年仿佛兩隻輕盈的雲雀,循著氣流的起伏,或沉或降,熟稔無比,緩緩往雲海深處墜落,轉眼間也消失在雪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