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章 阡風陌道門無二 黃雀秋蟬事不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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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錄!
鍾慧眸已經在岷山中奔波了十餘日。
他身上帶著大小三十多處傷。其中最重的一處,從左肩斜下,直至右腹,有兩尺長,深可見骨,筋肉向兩旁翻卷,幾乎開膛破肚。
那是七天前剛入岷山之時,在茂林中大意了些,居然深深睡去,一覺醒來,已經深陷重圍。
沒有對白,隻是沉默,他和四周襲來的殺手同時拔刀,殺!沒有人發出哀號或痛呼,都在專注於殺人和被殺。
直到對方那個一直躲在陰影裏的人,隨手摘下一段桉樹的嫩枝,毫無花巧地一突,一躍,然後從上往下斜斜一擊。
鍾慧眸橫刀抵擋。
哢嚓脆響,精鋼樸刀就像麻杆兒一樣斷成兩截,嫩枝尖銳的前端在鍾慧眸身上劃開了那道駭人的傷口——從左肩到右腹。
逆五行相克之理,以草木斷金石。
東廠除了梨太監,何時又出了這麽一個高手?
又到日落,林中流嵐溢出,天光昏暗。
鍾慧眸找了一處山凹,靠著石壁坐下。
如果不能在明天找到拾遺穀,就算殺手們殺不死他,他也會因為重傷死在渺無人煙的岷山裏。
那個叫做拾遺穀的地方,已是最後的希望。
天已黑盡,無月。
四周濃重的黑暗不僅掩蓋了視覺,連聲音都被擠壓得幾不可聞。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那兒。”鍾慧眸朝著夜色最深處,歎了一口氣。
一道氣息從前方的黑暗中浮現,似乎有人正慢慢走來,卻看不到人影,甚至聽不到走路的聲音,隻有一種怪異的存在感,像沉重的岩石,迎麵壓迫。
“東西就在我身上。以你的身手,早就可以殺掉我拿走,為什麽不動手?”鍾慧眸問。
那道氣息淵渟嶽峙地立在前方,除了存在,沒有回應。
“你上次那一擊,本就可以殺掉我的。”鍾慧眸繼續朝著前方的空氣說話,像是自言自語,但他確定前麵有個可怕的人。
“之後這幾天,你至少還有五次機會,可以殺掉我拿走那東西。”
“沒用。”一個陰惻惻的聲音終於回應了。
聲音的主人惜字如金,隻說了兩個字。
沒用,似乎是說殺掉鍾慧眸拿走東西並不會對自己要做的事有用,又似乎是暗示鍾慧眸無論想耍什麽花招都不會有用。
鍾慧眸的確身上有件東西,很重要。
但對於這個人來說,糾纏在這東西之上的某些隱秘更重要。
而隱秘,絕不會囿於某件有形有質的東西,而往往是別人不說你就永遠不可能知道的秘密,它藏在某個絕對保險的地方。
比如,人的腦子裏。
鍾慧眸苦笑著說“秘密就在我腦子裏。但你何不把我抓回去拷問?據說東廠對自己的拷問本事非常自信,進了東廠地牢的人,連親娘老子都可以出賣……”
“也沒用。”
那個聲音這次說了三個字。
也沒用。拷問也沒用?還是說鍾慧眸囉嗦拖延的花招依舊沒用?
“我知道了!你是‘事不過三’!”鍾慧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事,不禁喊了出來。
那個聲音沒有再響起,似乎默認了。
“看來我還真有麵子,居然是大名鼎鼎的‘事不過三’張先生親自過問我的事。”
“你不錯。”
那個被鍾慧眸稱為張先生的人又說了三個字,似乎已經是極大的欣賞。
“謬讚謬讚。”鍾慧眸知道了對方的身份,反而開起了玩笑——如果眼前真是那個人,或許這次的確是走進了絕路。
張三先生,江湖人稱“事不過三”的張三。他的名字俗得不能再俗,但卻響得不能再響。人如其名,他喝酒不超過三杯,說話不超過三個字,同一個女人不睡超過三回……
另外,據說他殺人不會超過三招。
還有最重要的是,傳說無論什麽事兒到了他手裏都不是事兒,都能了結,凡事都過不了張三那一關。
事不過三。
東廠居然找了這麽一個人來辦這件事,便是表明了一種態度——有些事必須了結。
“我有個問題。”鍾慧眸話鋒一轉。
“不許問。”
“如果我非要問呢?”
“我不答。”
“我管你答不答!嘴在我身上,我要問就問!‘事不過三’這樣的人物什麽時候也成了東廠的狗……啊——”
鍾慧眸口中突然劇痛,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流向咽喉,他哇地吐出一團東西。
是他的舌頭。
剛才,那個暗影中的張三先生,如鬼魅般突然飄到了麵前,然後又倏忽間退回到了原地。鍾慧眸隻感覺麵上掠過一陣涼風,舌頭就斷了。
“繼續逃。”張三做出奇怪的指示。
鍾慧眸沒了舌頭,嘴裏噴著鮮血。
他大笑幾聲,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根本再懶得理會,就這麽一動不動。
過了良久。
“你想死?”張三問道。
鍾慧眸搖搖頭,同時喉嚨裏發出咕咕的譏笑,嗆了血,又咳嗽起來。
“那你逃。”張三逐漸不耐起來。
鍾慧眸此刻心中已經雪亮。他之所以能活到現在,並非自己的能耐,而是眼前這個叫做張三的人從一開始的唯一目的,就是借自己找到拾遺穀。
鍾慧眸站起來,開始搖搖晃晃地前進。其實,他也沒有別的選擇,隻能把賭注押在那個誰也沒有真正見過的拾遺穀上。
夜盡。
岷山深處的清晨,濕氣濃重,雲霧纏綿。
如果仔細去嗅,會發現那雲霧中有著淡淡的腥味。
雖然自幼生長在這裏,已經用了十六年的時間去習慣這種氣候,陰之葭還是感覺不舒服。因為,他必須隱藏自己的氣息,所以無法運起內力來加熱身體,從而保持衣物的幹燥。因此,在過去的一整夜裏,他渾身的衣服都被露水浸透了,貼在身上冰冷濕滑。
陰之葭躲在東邊的林木叢中,他此行唯一的同伴躲在西邊樹林。陰之葭向西邊同伴隱藏的位置望了望。過去幾個時辰裏,那個悶葫蘆一般的家夥就像消失了一樣,跟這林子完全融為了一體。
還真是沉得住氣啊。
想到這裏,陰之葭的好勝心又起,壓抑住微微浮躁的心緒,繼續觀察著眼前的情形。
那個斷了舌頭的人,似乎掌握著一些進穀的秘密。過去這個夜晚,他已經在穀口外遊蕩了好幾圈,每次都差一點點,就能從河圖大陣的生門而入。但這個人總是在最後一步猶豫,折返,害得陰之葭一直為他著急。從出生到現在,陰之葭還是第一次看到有外來人能夠硬闖河圖大陣,如此接近拾遺穀的真實所在。他心中不自覺地感到一種作為見證者的興奮。要不是這幾天穀中有大事發生,大族長親發嚴令,禁絕外人進穀,陰之葭真恨不得跳出來朝這個人大喊你就差那麽一點點啦!
其實,違反族規的事情陰之葭平日裏做得也不少。按他的性格,如果不是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讓他不能這麽做,他也不會這麽壓著性子忍耐。
——那個被稱作“事不過三”的張先生,功夫修為極高。
如果按照陰之葭的師父秋知葉平日裏所描述,再加上陰之葭根據此人舉止呼吸的揣摩,這個張三先生應該已經達到“內蘊五行,自成天地”的境界,是世間尋常高手中絕頂的人物。
當然,既然是尋常高手,自然不包括拾遺穀的人在內。
拾遺穀,另有拾遺穀的評判。
在穀中同齡人中,陰之葭也算是佼佼者,但他也因此更知道自己不是這個張三先生的對手——若不是有穀口河圖大陣輔助,他估計還無法在這個高手眼麵前潛藏起來。
當然,如果跟那個藏在西邊樹林裏的悶葫蘆聯手,說不定會有機會——陰之葭思索著。
但他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至少以陰之葭目前的心情,他不太想跟這個同伴聯手。他摸了摸左手腕上用白色月石串起來的手環,那是拾遺穀中年輕人經常互贈的飾品。陰之葭手上的月石環比普通的手環要精致許多,共有二十一顆渾圓潔白的月石穿成,上麵雕刻著代表祝福的拾遺族符文。
這是這次出發執行任務前,她送的。
雖然她隻是用這個手環預祝平安,但陰之葭卻篤定地覺得,她是想要借此對自己表達什麽心癢難熬的暗示。
可惡的是,這手環她卻做了兩串。另一串就在對麵那個潛藏起來的悶葫蘆手裏。如此重要的暗示,怎麽能對兩個人表達呢?這就是陰之葭惱火的原因。
還要和這個悶葫蘆聯手合作?
反正陰之葭此刻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