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章 黿液花明洗舊事 魂星柳暗話拾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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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遺錄!
    拾遺穀內是沒有日月星辰的,拾遺族自古以來生活在永夜之中。
    這是鍾慧眸早就從祖輩口中知曉,但直至此刻才得以印證的事情。
    他像一灘爛泥般趴在坤藏的身上,幾近昏迷,但依然為剛才所經曆的一切感到恍如隔世。
    他先是被帶著穿過一段滿是粘液的地層,那些腥味濃重的粘稠“黿液”從他每個毛孔中鑽進鑽出,每一滴粘液都仿佛有靈,在窺探觀察他的身心和血脈,似乎是辨別和審視,但又絕無惡意。在密閉粘液中穿行,鍾慧眸並沒有感到窒息和壓抑,甚至可以睜開自己的眼睛,感覺到滑溜溜的粘液在眼膜的表麵蠕動,雖然他什麽都看不見。
    一息之後,一行人完成了下墜的過程,從粘液層中脫離出來。鍾慧眸驚奇地發現,自己身上除了殘留著一層淡淡的腥味之外,居然沒有留下哪怕一滴那種暗紅色的粘液,衣物和頭發都保持著進來之前的幹爽,連多日未洗浴殘留的汙垢汗漬都照樣存在。
    這些液體,每一滴都好像自成一體,聚合起來又仿佛有統一的思維。它們似乎對任何外來的物質毫不留情地排斥,同時又萬分珍惜著自己的體量,絕不容許被分離或是外泄。
    鍾慧眸恍惚著,被坤藏背著往前走,經過了一片稀稀拉拉錯落著大小石頭的平地。這些大小不一的石頭按某種規則擺放著,上麵還雕刻著各種獨特的文字符號。
    鍾慧眸感覺這些文字和符號與自己血脈深處某些記憶隱隱產生了共鳴,就像黿液對自己親近的感覺一樣。
    “墓地有什麽好看的,快走吧。”陰之葭催促道。
    ——原來竟是拾遺族的墓地——思緒被陰之葭打斷,鍾慧眸才發現陰之葭輕裝行進著,本該在他背上的張三卻已不見。鍾慧眸沒有舌頭,無法說話,甚至沒有精力去做過多的思考和疑惑。
    伴隨著在路途顛簸中愈發折磨人的渾身劇痛,鍾慧眸感覺自己離開了墓地,穿過了一片昏暗的空間,隻有星星點點迷離的白色冷光,奇異地懸停在半空,照耀著有限的範圍。當星鬥般的冷光源逐漸密集,一幢突兀而起的樓閣在黑暗中毫無征兆地憑空浮現了。飛簷鬥拱,牙角高聳,凡間華麗宮室的形製它盡皆具備,然而怎麽看都隻有個剪影般的輪廓,若即若離,好像漂浮在冥河的航船。
    幽幽的冷光在樓閣的門口聚集,照耀著門樓牌匾上古舊的篆字。
    魂星閣。
    菜伯一行人來到魂星閣門口,一個樣貌冷豔的女子迎了上來。這名女子身材婀娜,皮膚雪白,一身黑底灰紋的蜀錦勁裝貼著身線,勾勒出恰到好處的嫵媚體態。往麵上看,竟是目如朗星,眉似利刃,透著一股冷冽的英氣。
    她衝著菜伯恭敬地行禮“禮師大人,智師、伐師已經到了,正在大廳等候,大族長尚在魂園,即刻便到。”
    “哦?那墨嵐你……”菜伯略一詫異,後續的問話卻被這名叫墨嵐的冷豔女子打斷,似乎不願菜伯多問。她一邊將一行人往裏迎,一邊輕聲解釋道“事關重大,大族長親自前往查勘,我奉命先行迎候三位大人。詳情等大族長來了便知。”
    菜伯不再說話,心中卻止不住疑惑重重。
    多年以來,族中諸事平靜,魂樹產乳穩定,魂簽浸製分配亦無差錯,族人中激進一脈雖偶爾嘈雜,但並無實質衝突。而且,年輕一代逐漸成長並參與族中事務。大族長冬陽玉雖是族中首領,身居高位,但不問細務多年。即便是菜伯等三師,身份位次僅遜於大族長,也都潛心教授徒弟,隱隱過著閑散的生活。
    然而,此番事發,大族長居然如此看重,親自前去魂園查勘。菜伯偷瞥了一眼前方冷豔女子的背影——這墨嵐乃是大族長的貼身侍衛,從來跟大族長形影不離,大族長對她諸事不避,這回卻不在族長身邊,難道這事竟有如此機密?
    莫非……魂樹出了問題!一念至此,又想到同行這個鱉靈後裔,還有在“黿液”中失蹤的那個“事不過三”,以及最近頻繁的地震……諸多意料之外的事件似乎匯聚在了一起,就算心性鎮定如菜伯,也不禁有些慌亂。
    菜伯正在胡思亂想,一行人已經被墨嵐帶到一處大廳之中。廳中燈燭通明,跟閣外的晦暗對比鮮明。廳中央首座空出,乃是大族長的座位,左右兩側上首已經分別有人坐定。
    右側一人似已過半百,麵上無須,體型畸小,瘦骨嶙峋,前額已經禿得精光透亮,一雙眸子細長如縫。
    左側一人看年齡不過三四十,長髯及胸,一身精骨,氣勢外放,頗有風度威嚴。
    菜伯走入大廳,衝二人分別一拱手,二人也起身還禮。
    “我說老菜,你明知穀中有事,還把外人帶進這裏,忘了族長的禁令?”長髯者聲如洪鍾,話語來得也直接。
    菜伯卻不答,隻點頭嗯了一聲,態度一如往常的生冷。
    長髯者正要發作,卻被禿頂之人接過話去“禮師行事向來穩重,自有道理。這麽多年了,伐師大人還沒習慣嗎?”
    菜伯衝禿頂之人打了一恭,略示感謝,卻仍然不多說一句話,隻坐下安靜等候。
    此時,陰之葭走上前去對禿頂之人作揖“師父。”
    這禿頂之人,便是陰之葭的師父,拾遺智師,秋知葉。
    “怎麽搞得有些狼狽?這外來人似乎並不是什麽狠角色,你們怎麽會吃虧?”秋知葉示意陰之葭免禮,眼睛卻盯著坤藏背上滿身傷痕的鍾慧眸。
    “師父明鑒。隻因另外還有一個外來者,身手實在了得,卻在過河圖大陣時失蹤。菜伯大師說是被河圖留下……”陰之葭低聲回稟。
    秋知葉驚訝神色一閃即逝,正要細問,卻被旁邊的伐師插話“輸了就是輸了,你這小子定是怕受責罰,低聲搗鼓些借口,何必呢?你師父總教你些傻啦吧唧的小聰明。守穀失利,放外人入穀,須領藤鞭五十記,這是穀中明令……”
    陰之葭剛要答話,卻被智師秋知葉瞪眼阻止,陰之葭還要強辯,那邊墨嵐輕聲提醒“大族長來了。”
    不知何時,魂星閣議事廳的上座,已經出現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他安安靜靜地坐著,似乎已經昏昏欲睡多時。然而在座諸人,除了墨嵐,居然無一發現他是何時進來,又是如何落座的。
    重傷癱瘓的鍾慧眸被坤藏安置在末座上斜靠著。作為一個外來者,他不禁對這名冷豔的女侍衛多了幾分好奇,難道這名侍衛的修為還在三師之上?
    鍾慧眸又默默打量這位拾遺族的大族長——他已經非常老邁了,華貴的袍服也遮掩不住他蒼老的身軀和滿布的皺紋褐斑,精神似乎也十分不濟,一幅病懨懨的樣子。不過,若是留神往手上看,就會發現,他的四肢雖然幹瘦,卻依然如壯年人一般穩健有力。
    “先講講穀口的事兒吧。”大族長冬陽玉慵懶地說出這樣簡短的一句話,眼睛看向菜伯——這位身份超然的老者,居然是如此不喜囉嗦的直率性格。
    菜伯從大族長出現就半彎腰,保持著恭敬姿勢。此刻聽大族長問話,方才直起身來,將之前陌道中所發生事情複述了一遍。他語言極為簡練,但卻沒有遺漏任何關鍵的細節,就連陰之葭和坤藏在林中潛伏殺人的經過也似親眼所見一般,陰之葭心中不禁暗自佩服。
    “……‘事不過三’帶來的東廠殺手,除了三名跳入穀中被我所截,其餘已被劣徒坤藏和智師高足擊斃,我已親自查過,應該不會留下後患。隻是這‘事不過三’本人,原想帶入穀中請族長審問定奪,卻在穿過河圖大陣時被留了下來。”
    菜伯說到此處,場麵便陷入了沉默。
    這留下一說,究竟何解?
    大族長似乎被勾起了很遙遠的記憶,而陰之葭、坤藏這兩名小字輩,還有鍾慧眸這個外人,則一臉的茫然。
    “上次‘河圖噬人’,有多久了?”大族長看著智師秋知葉問道。
    “三國時,蜀漢昭烈帝元年,東吳有人假扮商旅,入岷山探尋鱉靈魚鳧舊事,一行十餘人誤入拾遺穀,盡被河圖吞噬。”秋知葉不愧智師之名,對這些塵封的陳年舊事居然記得絲毫不差。
    “一千三百多年了啊……”大族長自言自語道,“河圖噬人,其血脈必與‘祝融之墟’有關。然而,時隔幾千年,中原百族交融,上古血脈早已衝淡得不能再淡,河圖居然還能察覺?”言畢,大族長搖了搖頭,似乎對這河圖大陣充滿了無奈。
    廳中諸人皆沒有開口接話。陰之葭和坤藏對視了一眼原來這“事不過三”竟是被河圖大陣給“吃”掉了。
    “不過,”菜伯開口打破了僵局,“我看這次的河圖噬人,似乎有些不同。”
    “哦?”大族長一愣。
    “從黿液中穿過之時,我感覺那‘事不過三’的身體並未被黿液腐蝕。此人的氣息被黿液牽引,流向了另外的地方。具體去往何處,我卻沒能察知。這種事,我想大族長和智、伐二師,還有在下,恐怕都經曆過……”菜伯說道。
    “你是說,這並非吞噬,而是……”大族長本來昏懨的眼神猛然張開,兩道光華灼灼閃現,在場眾人都吃了一驚。
    “的確,極有可能……”說著自己的判斷,菜伯此刻也禁不住聲音有些顫抖。
    大族長很快平複了情緒,略作思索,轉對墨嵐說“你帶上我的信物,速去轉生靈台,若人在那裏,就馬上帶過來。”
    墨嵐臉上微現遲疑,見大族長眼神一激,她才走上前去,大族長將一件物事放入她的手中。
    “速去。”大族長的語氣不容商議。
    墨嵐不敢停留,即刻領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