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章 陰陽一樹驚花落 孑孓孤人破夢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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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遺錄!
    棘山漫步在魂園之中。
    偌大的魂園,隻有他一個人。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至少還有自己的女兒棘蘭陪伴著自己。可如今,棘蘭已逝,這幽幽的魂園,這四季無光的魂園,這永夜般的魂園,又重新回到當初孤寂的模樣。
    棘山已經四千多歲了。跟大族長冬陽玉,智師、伐師、禮師,是穀中如今殘存的五名經曆過河圖洗脈的拾遺族族人。
    記得當初,共計有一千二百零七人,在洗脈之後,成為拾遺族的第一代。雖然血脈奇異,有著長生不老的能力,但依然經不住天地的消磨,經不住玄而又玄的命運擺布,數千年的時光,已經帶走了當中的絕大多數。現在穀中的族人,隻是當初那些逝者的後裔。
    幾千年的壽命,帶給人的究竟是什麽?隻有他們這幾個活了幾千年的老怪物自己才知道。
    或許,知道得越多,經曆得越多,發自內心的惶恐和敬畏才越多。
    那種深植於心的無力感和焦慮感,越來越壓抑著棘山,讓他艱於生存。
    於是,在一百年前,他毅然向大族長提出,放下族中事務,再次出穀遊曆,想再次親近世間芸芸,想再次證明浮生未必若夢。也就是在那一次遊曆中,他遇到了數千年生命中最令他難以忘懷的那個女子。
    那個女子為棘山生下了一個女兒,棘山為其取名棘蘭。
    按先天四律,由拾遺族人和普通人所誕下的女兒,不應該具備拾遺血脈,不應該對拾遺秘典免疫。
    然而,棘蘭卻免疫了。
    在她臨死時,棘山無法采集到她的記憶,拾遺秘典被破。
    三師議事的結論,推測是跟魂樹開花有關,先天四律被打破了。
    然而,棘山卻不這麽認為。因為,魂樹尚無開花跡象。
    先天四律不可能出錯。
    此刻,他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棘蘭在臨終前那個幽怨、報複、解脫相交織的眼神,就像一根刺,深深地紮在棘山的心中。
    棘山想著這些隱痛,穿過一道又一道魂園中黝黑的門庭,思緒靜靜放飛到遼遠的過往。
    最終,他來到了魂園的中心,看到了無比神聖且神秘的它。
    魂樹。
    這是一株多麽奇妙的樹啊,棘山跪拜在這參天的造物麵前,心中虔誠地思索著。如果說他心中對這世間可見的事物還有所敬畏的話,無疑就隻有這魂樹了。
    它從裸露地表的根,到遮天蔽日的葉,通體透明如水晶,沒有絲毫的瑕疵和雜質。魂園中幽暗的光,在經過它的軀體之後,竟被聚集成灼灼的光華,在暗夜裏閃耀成輝煌晶瑩的一樹。夜風習習拂過,水晶般的枝葉在空中相互碰撞,發出清脆如天籟的樂音,巨大無朋的樹冠輕輕搖擺著,灑落繁星一樣的細碎光斑。
    風中的魂樹,顯得柔韌如水,但那些觸摸過它的人才知道,還沒有什麽利器能夠在它的體表留下任何痕跡。
    它的華美,世間無匹。它的冰冷與堅硬,也是世間無敵。
    它像是最極致的魅惑,在引誘人心,讓你像飛蟲一樣撲向它,卻用冰冷的火焰,殘酷地把你拒之門外。
    這就是魂樹。
    這岷山絕穀,這河圖陣,這黿液,這魂樹,凡此種種神奇的造物齊聚在一起,造就了強大神秘卻又孤獨畸形的拾遺族。
    棘山站起身來,抬頭望向高高的樹冠。他知道,魂樹的每一根枝椏,其實都是中空的,當中流動的是一種透明的液體,這既是魂樹生命精華之所在,也是整個拾遺族賴以生存延續的最大秘密。
    魂乳。
    每年七月,魂節之際。大族長冬陽玉會率領全族,在魂園中心祭祀魂樹。冬陽玉會用隻有他才知曉的秘法,讓魂樹從枝椏的末端分泌出特殊的乳液,用來浸染魂箋,然後分配給族中天地人鬼四支。這是拾遺秘典依托其施行的唯一媒介。
    除了冬陽玉之外,沒有人知道這魂樹的來曆,沒有人知道它為什麽會出現在這拾遺穀中,更沒有人知道如何讓這魂樹產乳。然而,冬陽玉不僅對此從未提起,還居然就這樣舍下自己的族人,與鱉靈一族歃血盟約,自甘反噬。從此,唯有他才知曉的產乳秘法便就此斷了傳承,諸多關於拾遺族和魂樹的秘密從此消失。
    想到這裏,棘山也是暗自搖頭。他跟三師中的菜伯一樣,一向尊重並信任大族長冬陽玉。但他也想不通,為什麽大族長冬陽玉會突然做出這麽倉促而荒唐的決斷。
    這些決斷中的某些安排,冬陽玉前些時候來魂園的時候,曾經跟棘山提起過。他甚至比三師還要更早知曉冬陽玉的某些打算。然而,他沒想到事情來的這麽快,沒想到冬陽玉的行動如此的果斷甚至是輕率。
    他撫摸著魂樹晶瑩冰冷的枝幹,心想,紙包不住火,或許就在明天,族中就會開始亂了。
    大族長遭受反噬,魂樹或許再也無法產乳。天地人鬼四族的族長,會做如何反應?
    他旋即搖了搖頭,這些都不是他願意或者說習慣於關心的。今晚已經想得太多。他隻需要按冬陽玉留下的指示辦好那件事情就好了,這老頭子活了幾千歲,確實還沒有讓人失望過。
    即便他現在已經身遭反噬。
    讓我再最後信任你一次吧,老頭子。
    就在棘山下定了決心的時刻,魂樹似乎在冥冥中配合這守園人的念頭,悄然發生了變化。
    棘山聞到一股淡淡的異香。
    香味突然而至,毫無征兆,明明無形無質,卻又真切地氤氳在周圍。
    雖然棘山沒有嗅過這種異香的經曆,但香味剛一出現,棘山已經忍不住渾身顫抖,心中充滿著極大的敬畏。
    他知道這香味意味著什麽,這是隻有他和大族長才知道的秘密,是從未寫入拾遺族的典籍,從未被第三人知曉的秘密。
    如蘭非蘭,似麝非麝,此香非香,彼色非色,可見未見,欲聞難聞……
    這些玄而又玄的話,在棘山的腦海裏存在了四千多年,他不知多少次細細品讀過,思索過,但從未能清晰明了它的含義。
    然而,當事情真實發生的此刻,話語的含義根本不須思索,就如同真理一樣明明白白地呈現出來。
    這奇異的香味,可不正是像那話語中所描述,如蘭似麝,非香非色,未見難聞?
    但是,棘山沒有久久地陷入激動和狂熱中,他必須趕緊離開,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魂樹開花之時,攜雙子前往,置於魂樹庇蔭之下,方圓十丈,旁人勿近……須知,魂花開而四律破,河圖醒而光明現,三哀歿而四季分,天下亂而畸人生……”
    這是大族長冬陽玉給棘山的最後交待。
    “魂花開而四律破,河圖醒而光明現,三哀歿而四季分,天下亂而畸人生……”棘山嘴裏反複琢磨著這四句仿佛預言的話,同時飛速地穿過庭院,用最快的速度,奔向陰之葭和坤藏的臥房。
    而那奇異的香味卻以比棘山更快的速度,向天空,向四野,彌散著,奔馳著。晶瑩的魂樹,在成千上萬的枝椏上,已經星星點點地綻放出黑色和白色的蓓蕾。
    黑如幽冥,白如光明。
    無垢無塵的巨大樹冠,轉瞬之間,便布滿了宛如陰陽交錯般的兩色繁花。那些自由飛舞的香氣,便是附著在繁華散落的花粉之上,不是借著夜風,而是駕馭嗬斥著戰戰兢兢的夜風,把魂樹的旨意往整個拾遺穀中散布著。
    魂星閣外,民居之中,那些已經睡去的拾遺族人,對這些花粉的到來毫無知覺,隻在香風中睡得更加深沉。族中也有夜半幽會的戀人,也有貪玩不睡的孩童,他們有幸感受到這奇異的香風,但他們來不及思考風的來曆,就原地沉沉睡去,進入夢鄉。
    不知摔倒了多少鴛鴦,打翻了多少糖果。
    風來的時候,左無橫正在打座,調息自療著傷勢,香味襲人,他睜開了眼,又被催人入夢的風重新合上了眼。
    秋知葉還在書房苦苦查閱著魂樹開花的典籍,他自言自語著“先天四律不可破……”,卻被香味中途給關上了嘴。
    菜伯如石雕一般躺在床上,想著撲朔迷離的局勢,想著生不如死的老族長,夜風經過的時候,他依然如石雕一般一動不動,因為香風遮蔽了他的思緒。
    這風帶來的旨意,是浮生若夢。
    請君入夢。
    沒有人能夠抗拒。
    隻有棘山,絲毫不為所動。
    他輕輕扛起睡得如死豬的陰之葭和坤藏二人,又輕輕地穿過重重庭院,再輕輕把他們放置在魂樹之下,又輕輕拂去灑落在二人臉上的黑白花粉。
    大族長冬陽玉最後告訴過他一句話隻有徘徊在陰陽之間的人,才能抗拒浮生之夢。
    棘山知道,這樣的人,天下隻有一個,就是棘山自己。
    守園人,徘徊在陰陽之間。
    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有意無意,不垢不淨,不虛不實,不夢不醒。
    他練的是《虛實經》,但他以前都不知道,原來這卷經書真正的意義竟在於此。
    幾千年的苦修,隻為送兩個少年到魂樹下一夢。
    他自嘲地一笑,旋即坐下,開始為陰之葭和坤藏護法。
    魂園之外,花粉已經窸窸窣窣地降落在拾遺穀每一個角落,黑白兩色交疊在一起,穀中的一切都被蒙上灰色的一層,覆蓋了其它色彩,也覆蓋了一切聲音。當所有族人都懵懵地睡去,永夜的拾遺穀,此刻看起來更像是蒙塵已久的墓穴,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