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章 獨清池畔空垂影 普渡橋頭四麵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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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錄!
此刻,另一邊,黃泉邊。
水是黃泉水,河是沒奈何。
陰之葭跟和尚站在一起,麵對著滔滔黃泉“水”,強忍著自己想要嘔吐的欲望,竭盡全力才可以保持自己不癱軟坐倒。
這河道中流淌的,究竟是什麽?說煙不是煙,說霧也不是霧,不是沙塵,也更不是水。那些東西,灰灰黃黃,一絲絲,一縷縷,虛虛實實,浮在空中混在一塊,數以億兆地擠擠挨挨著,向前蠕動。
陰之葭在那些蠕動向前的東西裏,看到了一張張或稚嫩、或年邁的臉,有男有女,有貴有貧。他們的五官雖已虛化,神色或猙獰,或慈愛,或喜悅,或悲傷,卻全都能被感知得到。
這些情緒混在一起,變成強烈至極的精神衝擊,彌散在河道的上空,讓靠近的陰之葭感到難受至極。
這究竟是一種什麽感覺?
那些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不同身份,不同性別的亡靈,其過往的記憶和人生片段,喜怒哀樂,如此簡單粗暴地堆疊在一起,然後爭先恐後、不由分說、不分先後地想要撕開陰之葭的頭皮往裏鑽。
陰之葭終於還是承受不住這種痛苦的壓力,手捂著頭跪倒在地,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你看到的這些人流,或者說魂流,就是黃泉的真正模樣。”和尚此刻也沒有了笑容,正色說道,“當中這些絲絲縷縷的東西,就是死人的魂魄。世間每日有多少人出生,帶來希望;就有多少人死去,留下遺憾。遺憾如果未能得以消減,魂魄就不會得以安息。這個道理,想必你們穀中的長者早就告訴過你了。”
和尚伸手輕撫著陰之葭的頭,一股暖流注入,頓時去除了陰之葭痛苦欲嘔的壓力。
陰之葭如釋重負地點點頭。
遺願若未得實現,亡者的怨念就會反噬拾遺族的施術者。這是先天四律的明文,也可從旁證明和尚剛才所說那番道理。
“你們族中秘術,奪人性命,還其遺願,也算公平合理,所以才能容於天道。隻不過,老天爺以四律相約束,以防濫用。”和尚一貫笑嗬嗬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悲憫。“然而,這世間徘徊於生死之間的遺憾,數目何其龐大,你拾遺一族所能做的,無疑滄海一粟。其它未能得償的積怨,匯聚起來,就是你所看到這股洪流。”
和尚袍袖一揮,荒漠上塵霧散去,河道中洶湧的魂流越發清晰可見。
“這些道理,族中三尺小童都明白。跟我要離開這裏有什麽關係?”陰之葭眼觀奇景,心中早已動容,嘴上卻不饒半字。
“大有關係。”和尚點頭說道,“你剛才來到此處,頭中可是痛苦欲裂,直欲嘔吐?”
陰之葭心說,你都看在眼裏,問的都是廢話,真不如那瘦道士來的幹脆。
“那種感覺,若再加重十倍,大抵和冬陽玉此時每天的感受相當。”
和尚此言一出,陰之葭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剛才那短暫的接觸,已經讓自己生不如死,冬陽玉那老頭兒居然每天承受著十倍的痛楚?
“你他娘的哄我?”明知和尚說的極有可能是真的,陰之葭卻不願相信,幹脆耍起賴來。
“小朋友,我他娘的沒有哄你。”和尚也不著急,滿臉笑嘻嘻。“你若不信我,你就出不去這黃泉世界。”
陰之葭沒想到這和尚比自己還要賴皮,無可奈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劃出道來吧,不是說帶我去那什麽橋嗎?”
“普渡橋,就在前方,且隨我來。”
和尚一展袍袖,躍入黃泉洪流之中,隨著洶湧魂流向前走去,眼看背影就要被淹沒。
陰之葭心中懊惱,暗想自己最近不是跳黿液,就是跳黃泉,感覺都不那麽舒服。不過也沒有其它辦法,隻好把心一橫,往和尚的方向一路跑去。
一路上,陰之葭從那些魂魄虛無的身體中穿過,毫無觸感,亦無溫度,仿佛就是一片幻象。慢慢地,他也從一開始的不安中超脫出來,開始關注到地形的變化。
大概在黃泉洪流中行進了十餘裏的時候,陰之葭發現,這黃泉的流向大有問題。魂魄構成的洪流,竟然是在往天上行去。此刻,陰之葭和胖和尚,已經身近雲端。
“我說,咱這是要上天?”陰之葭雖不覺得累,卻耐不得煩。
“小朋友,我是有名字的。”和尚隻顧走,既不回答,也不回頭看他。
“我倒忘了,他是馬麵,你自然就是牛頭了。老牛,咱們這是要上天?”
“正是。”
和尚話音一落,手已經抬起來了,胖乎乎的手指向遠處的雲上。
陰之葭手搭涼棚,定睛細看,隻見荒原在幾十裏外已經高過雲上,在那裏隱約突起成一孤峰,黃泉洪流則已經細如蟻行,蜿蜒而上,頗為壯觀。
“等咱們走到那裏,豈不是腿都斷了?我還過什麽橋。”陰之葭箕坐於地,再次跟和尚耍起賴來,心裏卻在盤算著究竟該怎麽辦。
和尚一皺眉,似乎頗為心焦。
“我背你。”
“什麽?”
“我說我背你。”和尚說完這句,不由分說,把陰之葭托到背上。他身材高大肥壯,陰之葭趴伏其上,隻覺說不出的穩當舒服。和尚邁開大步,沿途雲霧呼呼向後退去,轉眼間又行出數裏。
“和尚,你這人不錯啊。”陰之葭實在沒想到和尚竟然這麽好說話,不禁由衷誇讚了一句。
“小朋友,你客氣了。”和尚搖搖頭。心想,你這混小子,老牛我是同情你而已,再過一會兒到了地方,受了那般苦難,你可萬萬不要記恨我。
陰之葭哪裏知道和尚心中的念頭,趴伏在和尚背後,舒坦地隻想呻喚,開始有一茬沒一茬地找和尚聊天。
“我說老牛,我還有件事兒不明白呢?”
“你問。”
“按你們的說法,我和坤藏都已經死了才來到這裏。那為什麽我們的手足、衣褲都還在,沒有變成這黃泉裏的幽魂?”
“你們兩個不一樣。這些幽魂是為死而死,你們是為生而死。”
“不懂。”
“就是說你們死到這裏,是為了活著出去。”
“也就是說,肯定能出去嘍?”
“那也未必。”
“老牛……”
“嗯?”
“誰說牛厚道的?”
“……”
“就算你說的是真,我和坤藏是為生而死,為何他死後還帶著那把獠劍,而我卻兩手空空?”
“小朋友,你身上也是帶著東西的。”說話間,二人已經臨近孤峰之顛,胖和尚把陰之葭放下,回頭指了指陰之葭的手腕,“你看你腕上這是什麽?”
陰之葭一抬手,那是她送的月石手環。
其實,剛進黃泉世界的時候,他就發現了。
“這不過是副手環,生死關頭,恐怕也不能用來砸人吧?”陰之葭苦笑道。
“錯啦,小朋友。你那位夥伴心中藏劍,所以帶著劍來;你卻隻有一顆心,所以便帶著心來。”和尚拽著陰之葭,邁完了最後幾步,站到了絕顛之上,“這手環,便是你心之外化。”
陰之葭對和尚最後說的那些虛無縹緲的話完全沒有聽進去,因為他已經被眼前絕巔上的景象震驚。
這聳立雲端的山峰,仿佛被來自天外的巨大兵刃從中央剖開。一道萬丈絕壁,如觸目驚心的傷痕,把陰之葭與和尚所站立的這半仞山峰與另一半山峰整齊分開,相距數十丈。往下看,這道“傷痕”直達荒原底部,那些洶湧而至的濁黃魂流,行到山崖處便無路可進,開始往絕壁之下墜落,重新回到荒原之上,變成四散遊蕩的無主孤魂。
成千上萬的亡魂,攪動著巨大渾黃的漩渦,如同巨大瀑布一般奔流而下,絕望著,咆哮著,卻無法發出絲毫的聲音。這種群體的靜默,更帶來如鐵板壓在胸口樣沉重的悲哀。
“怎麽會這樣?”陰之葭強抑著悲憤,握緊了拳頭。
他一向自命灑脫不羈,對於生死之間沉重之大道,閃爍其詞有之,嬉笑怒罵有之。但是,他或許自己都未能察覺,之所以這樣玩世不恭,其實正是因為心深處某些柔軟,難以言明。
因情重,所以不忍。
“你所見這些魂魄,遺願不得解,哀怨不得申,於這黃泉路上,蟻聚蜂擁,去往天門轉生……”
“幽魂不是往地府投胎嗎?”
“不管天門還是地府,盡皆虛名而已。前番已經說過,世間詞語,往往以有名狀無名,多有差池。”
“但我看這些個魂魄到了這裏,也並非上了天的樣子……”
“那是因為你不在啊,小朋友。”和尚看著陰之葭,一臉肅穆。
“我?”
“不錯。”和尚一指這斷崖對麵的半仞山峰,“你看這絕壁天塹,將登天的道路攔腰斬斷。要想讓這些魂魄延續登天之旅,就需要跨過去。小朋友,在你看來,該如何過得去?”
陰之葭想了想說“難道這裏就是普渡橋。”
和尚無言,臨風而立,似是默認。
“可這橋在哪裏?”
“你就是橋,橋就是你。”和尚突然轉身,衝著陰之葭跪了下去。陰之葭大吃一驚,來不及阻止,和尚巨大的身軀已經膝跪下來,白色袍袖一展,肥胖的體魄此刻並不顯得醜陋臃腫,活脫脫一尊彌勒羅漢,渾身泛著慈悲的光華。再看他眉宇之間,那股喜樂之情早已蕩然無存,隻餘濃濃的悲憫和懇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