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章 赤雪烏金屠戮劍 星河黃土慈悲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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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一千三百二十七柄。”坤藏將一柄刃口殘缺得如同鋸齒的劍扔在瘦道士的麵前。
瘦道士看都沒有看上一眼。
“我已經下水兩百二十三次。“
“我剛才跟它過了兩百招,比第一次多了六十六招。”
“但是,我覺得這兩百二十三次下水,和多出來的這六十六招,以及這毀掉的一千三百二十七柄劍,都完全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究竟要怎麽做才能擊敗它。”坤藏覺得自己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麽多話,他實在憋得受不了,“和它的第一次交手,與剛才最後一次交手,我感覺並沒有質的區別。”
“當然有區別。”道士終於開口了。“這兩百多次交手,你越來越有耐心,越來越沉得住氣。”
“我覺得自己一向沉得住氣。”
“你隻是做做樣子給人看而已,掩飾你內心的自卑與不安。”道士這話一出,坤藏驟然握緊拳頭,眼中冒出怒火。
“被人戳中真相的感覺不好受吧?如果你能夠把這樣的反應都磨掉,就是真算沉得住氣了。”
這句話讓忍無可忍的坤藏又再次鬆開了拳頭。
類似這樣的對話,在二人之間已經進行過多次,每次都讓坤藏產生巨大的挫敗感。
眼前這個道士,就是慣會洞察人心的妖物,在他麵前,坤藏感覺自己就像一絲不掛的嬰兒,連塊遮羞布都沒有。
“下水兩百二十三次,毀掉一千三百二十七柄劍,才多出六十六招,你其實夠笨的。”道士撿起那柄剛扔下的劍,用袖子擦了擦,又插回地上。
坤藏這回沒有應答,他知道,道士還有話說。
道士接下來幾句話,卻是由衷地讚揚著坤藏“其實,你的劍已經很快了。單論劍速,世上能夠比你快的人,幾乎沒有,就連你們穀中左無橫那幾個老家夥,都不如你。不然,你也不可能傷得了那個‘事不過三’。”
坤藏沉默不答。
“嘿嘿,其實你我都知道。有個人比你更快。如果是他選擇了跟我來獨清池,說不定已經過了這關,出去了。”道士所說的“有個人”,自然就是陰之葭。
不過,恐怕陰之葭自己對這句評語,都不敢全信。
要知道,坤藏花在劍道上的精力,付出的艱辛,幾乎是百倍於陰之葭。
陰之葭每天五更起練劍,可坤藏每晚都是跟劍一起睡。
陰之葭每天揮劍一萬次,坤藏卻連每頓飯出筷子的方式都按著劍路。
陰之葭每日習練輕功兩個時辰,坤藏卻直接在衣服裏縫了十幾斤的鐵砂。
這就是他能把獠劍帶入黃泉世界的原因,這就是他下水之前要先脫掉衣服的原因。
正如胖和尚所說,他心中隻有劍。
但胖和尚或許都不清楚,坤藏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狠,為什麽要這樣近乎自虐地練劍。
道士也沒有說,為什麽坤藏這麽用功,卻還是比不上陰之葭。
“我若說勤能補拙,估計你自己都不會信,你補了這麽些年,也沒見補出什麽門道。”道士笑道,聲音像夜梟一樣難聽,“若不是有那隻叫做白疤的烏鴉時時幫你,你確實比不過陰之葭。”
“夠了!”坤藏猛然站起來,大吼一聲。
他從有記憶開始,就沒有這樣大聲地說過話,於是吼過之後,他覺得自己的嗓子都快滲出血來。
“嗬嗬,又被說中!”道士覺得這樣逗小孩兒的遊戲開始無聊,打了個哈欠,又待坐下。
坤藏此時突然轉過身衝到道士麵前,“砰”地跪下,幾乎是用盡全力地一個頭磕在地上,直接就磕出血來,久久沒有抬起。
“求您,指點。”
那個“求”字,坤藏幾乎是從滲血的嗓子眼裏擠出來的。
道士卻冷笑一聲,並未讓坤藏起身。
“我一見你二人,就知道他在劍道一途中的修為遠在你之上。”道士眯眼打量著坤藏,“但是我卻因你能夠選擇跟我來獨清池,而十分高興,幾乎掩飾不住欣喜之情。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這個問題來得如此突然,也讓坤藏感到措手不及難以回答。
他抬起頭,看著這個滿身都是秘密的瘦道士。
“因為,要練成秋水劍,必須要你這種人才行。”
瘦道士盯著坤藏的眼睛,首次泛起狂熱的情感,那種貪欲和妖邪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縈繞在坤藏身邊,讓坤藏感覺一陣惡寒。
“人間諸劍,秋水劍當列第一。劍名秋水,於百萬軍中亦揮灑自如,片刃不得沾身……”道士一步步走到獨清池邊,伸出枯瘦的手掌,慢慢貼近清澈的水麵,“天下無敵四個字,隻有用在秋水劍上,方才實至名歸。因為……”道士的手伸進池中又慢慢提起,池水隨著他的動作豎起晶瑩一柱,在半空中翻滾,表麵微微蕩漾,“……因為,它的確無敵。”
“無敵”二字話音一落,道士手掌一翻,那道從獨清池中抓取的水柱似有靈性般騰躍而起,足有丈餘,在空中盤旋飛舞,晶芒四射,隱隱竟發出龍鳴聲。道士用手一招,那水柱便從上往下,向道士激射而去。
坤藏還來不及發出驚呼,水柱和道士已經碰撞在一起,卻未曾濺起一絲水花,那一柱水龍,竟完全被道士身軀所吸收,融為一體。道士那本來幹癟至極的身軀驟然粗壯了一圈,臉上本來塌陷的肌肉也填補了回來,重新泛出活力和血色,整個人的氣質為之一變,雖然貪婪與邪魅之氣不減,但卻劍眉星目,骨骼清奇,頎長飄逸,比之前那副尊容不知好看多少。
道士輕輕彎腰,右手拾起自己之前垂釣的魚竿,漫不經心地揮了揮;同時左手拈花,對著地上插的廢劍隔空輕彈,那把滿是創口的劍騰空而起,飛向坤藏,坤藏一把接住。
“出劍。”道士說完這兩個字,便隨意一站,左手背負,右手魚竿斜斜一垂,“我從池中借來片刻秋水劍意,助你喂招。”
坤藏不知道士所謂“借來片刻”是如何做到的,近日裏神仙古怪的事已經太多。他當下也不廢話,腰身一沉,手中廢劍輕顫,一招“蛇突”,迅捷無論地擊刺向道士中門。
道士身形不動,右手魚竿突然仿佛遊戲般挽了個旋兒,竿稍從麵前轉過,順著坤藏來劍輕輕一磕,坤藏的劍勢就往左下偏出三寸。
坤藏借劍勢下偏之勢,手腕下沉,劍尖上挑,形如獠牙,一招“藐天”,刺向道士咽喉。
道士手中的魚竿此時內旋之勢已盡,恰好呈外旋反轉,竿稍輕輕彈起,拂在坤藏的劍柄之上,坤藏衝上的劍鋒一歪,偏出一寸,險之又險地從道士鼻尖上掠過。
坤藏忽然反手一把緊握住劍柄,將上行的劍勢生生停住,腰身回轉,下伏,把劍往後橫拖,使出一招“牙鋒破”。這一手來得極為圓融,與之前的“藐天”劍式銜接得天衣無縫。此刻,劍鋒距離道士的麵頰不到一寸,道士的魚竿還在外旋之中,根本無法自救。
坤藏暗自叫聲“得手!”心中正在高興,手中的廢劍卻突然停在半空,再難寸進。
道士的魚竿雖無法回轉格擋,但不知何時,竿稍的釣線已鬆開,一枚烏黑的小吊鉤剛好鉤在坤藏劍鋒的一道斫痕上,隨著魚竿轉動之勢,釣線繃緊,剛好把劍拉住。
一根若有若無的釣線,讓二人就此僵持,一番電光火石的殺局戛然而止。
坤藏連環三招,可謂步步殺機,圓融無縫,但道士寸步未動,手中魚竿隻隨意內外轉了兩個半圈,就破了坤藏的劍式。
坤藏緩緩收劍,眉頭緊鎖,慢慢坐了下來,開始閉目沉思。
道士也不去打擾他,走到池邊繼續垂釣。融在他身上的那道水柱已經悄然消失無蹤,道士又回複了那個枯瘦幹癟的晦氣模樣。
良久,坤藏突然睜開眼睛,說了句“不對。”
“哪裏不對?”道士口中應答,眼睛卻盯著池中釣線,似乎有大魚即將上鉤。
可這池水清清,寸草不生,哪裏來的魚?
坤藏站起身,亮出劍,擺出自己最熟悉的獠劍起手式,深蹲,貓腰,頷首,沉肘,蓄力,整個人縮成一團,隻餘劍鋒微吐在外。
獠劍式主防,獠劍起手式,乃是防禦中最強一式。
“之前我在水中二百三十次交鋒,以及攻你三招,用的全是牙劍式。這回,我想賭一賭……”坤藏攥著劍柄的手已經應興奮和緊張微微伸出汗來,“我想試試,讓你先攻我一招。”
道士背對坤藏,一言不發。
“秋水劍確實無敵。但無敵,不代表全勝。”
“秋水劍,跟本就隻能守,不能攻。”
“秋水劍意中,連一招攻式都沒有。”
坤藏越說越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眼中逐漸放出光來。
“哈哈哈,好,不錯,你很不錯。”道士大笑三聲,忽然把魚竿一收,釣線末端精光閃爍,竟是釣起來兩把形製奇古的劍。
“拿著。”道士將劍扔給坤藏。
坤藏細看那兩柄劍,居然連著劍鞘一體,這是他之前在池尚未見過的。
雙劍形製一樣,隻是劍鞘色澤不同,一柄烏黑帶黃,一柄白中隱朱。
劍鞘材質非金非木,似是蛇皮,卻冷硬如鐵,上綴鱗片如雲,層層疊疊,宛如活物。無吞口,無劍鐺,劍柄劍鞘渾然一體,形如扁棍。坤藏將白劍拔出三寸,一道雪光刺得他眼睛微眯,劍上刻著兩個大篆“赤雪”。再看黑劍,入手略沉,劍鋒黑魆魆毫不起眼,上刻“烏金”。
“這便是獠牙劍的本命雙劍。”道士說,“你來時我就說過,要想擊敗洞中那東西,就必須要找到獠牙合璧的本命真劍才行。如今劍我已幫你尋到,獠牙劍法你已兼修,秋水劍意你也看破,何不再去一試?”
坤藏用腰帶把雙劍仔細負在背上,想了想,問道“你如此助我,就是想知道獠牙兼修的訣竅?”
道士轉頭看了坤藏一眼“你隻需知道,你助我,我助你,各取所需。我讓你做的事,對你百利而無一害。”
“我不喜歡被蒙在鼓裏。”坤藏等上岩石,並排坐到道士身邊。
“這裏邊隱藏著天地玄機,你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少拿天地來壓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坤藏沉聲道,“我向來是討厭別人把我當狗的。”
“你是說翩翩那條黑狗?”道士失笑。
坤藏漠然地聽了道士這句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並不為其所動。
“好,這回是真有長進。”道士對坤藏的鎮靜頗為滿意,“也好,我就給你講講這獨清池的秘密。不過,天地有耳,不可言傳,隻可意會。”
於是,道士伸出手,按在坤藏頭上。
片刻之後,坤藏從震撼中回過神來,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道士,像是在看一個世間最恐怖的魔鬼。
“你,竟是打的這個主意?”坤藏用顫栗的聲音問。
“對你而言有益無害,你何必如此恐懼?”道士譏笑道。
“可是,天下真的會死很多人。”坤藏想象著道士的目的如果達到,世間會是怎樣一幅場景,心跳得越發快起來。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奉天。世間眾人,原是該死。”道士說。“怎麽,你怕了?”道士對坤藏的猶豫感到一絲失望和不屑。
坤藏慢慢站起身來,抬頭望了望遼闊無垠的荒原,嗅了嗅帶著黃沙氣息的微風,摸了摸自己的臉,看了看獨清池中自己倒影。
沒有人知道,他其實很厭惡自己這張臉,厭惡到了極點。
“不,”坤藏的聲音抖動得更厲害,“我隻是太開心,太興奮。”
坤藏因開心而顫抖著,陰之葭卻正在講著一個無聊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