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章 光明擾醒長生夢 永夜飄零奪魄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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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遺錄!
    魂樹開花七天,天、地、人、鬼四支族人也就睡了七天。
    醒來之後,當然也先是對這突然顯現的穹頂唏噓不已,為這厚厚堆積來曆不明的花粉無比困惑且憂慮。
    有一個族人率先發現,自己的皮膚在粘到這些花粉之後,先是發癢,然後紅腫、潰爛,進而流膿,奇痛難當。
    半日之後,族人當中竟有上百人出現這種症狀,群情震恐。
    地族族長,岩牙,是族人公推醫術最為精湛的長者,人們自然第一個向他求助。誰知岩牙在神情嚴肅地查看過幾例病患之後,居然沒有開出任何藥方,反而更為凝重。
    “無解。當問智師。”這是他唯一說出的辦法。
    於是患病的族人跟岩牙一起湧向秋知葉的居所求助,卻被秋知葉此刻的樣子震驚。
    秋知葉赤身裸體地坐在露天的地上,正手持一把鋒銳的利刃,在血肉之軀上劃著口子。周身血肉模糊一片,麵前還放著紙筆,口中念念有詞。
    “智師敢是瘋魔了?”岩牙心中驚懼,剛欲衝上前去,卻被秋知葉抬手阻攔,示意無妨。
    秋知葉隨手抓起散落在地的花粉,仔細灑落在自己身上的各處傷口中,然後閉目靜思體味片刻,提筆慢條斯理地在紙上記錄,口中輕輕念道
    “魂樹花,粉傳訊,夢七日,命難續,塵歸塵,土歸土……這是魂樹花粉之毒。”
    魂樹花粉?
    在場不管有無染病的人,聽到這話都難以置信。
    要有花粉,必先開花,難道魂樹真的開花了?
    “魂樹已經開花。”仿佛猜得到眾人心中的疑慮,秋知葉說道,“這些塵埃,就是魂樹的花粉。岩牙,你也精通醫道,對此如何想?”
    “上師智慧無雙,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何足道哉。不過,晚輩之前鬥膽試過,這花粉內含劇毒,目前……無藥可解。”
    “不錯,無藥可解。”秋知葉又在紙上記下數行,對岩牙的話頗為讚同。
    “那……怎麽辦?”同行一個族人在一片鴉雀無聲中發出一個孤零零的聲音,顯得極為惶恐。
    “無藥可解,不等於無法可救。”秋知葉此刻站了起來,周身粘著血肉的花粉看起來甚為恐怖,他卻不以為意,隻是視若珍寶地將寫有自己記錄的紙張仔細疊整齊,貼身放好。
    然後,秋知葉掃視了一下眾人。
    “魂樹花粉之毒,隻對我族人有效。族人隻要永遠不再使用拾遺秘典,不再奪人性命,自然無礙。”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
    “上師,這是何意?”岩牙其實跟眾人一樣,聽得明明白白,隻是不敢相信秋知葉這番話是真的。
    若是永不能再用拾遺秘典,豈非族人都得從此跟世間眾生一樣,要麵對塵歸塵,土歸土的結局?
    長生不老,難道終是夢幻泡影?
    “唉……”秋知葉麵上大為悲戚,似乎又帶著對岩牙這般笨拙心性的不滿,“就是說,爾等從此以後,離了這拾遺穀,出了這大岷山,尋個時間繁華所在,憑著過去千百年從世人那裏竊來的些許小聰明和奇技淫巧,做個濁世富家翁,從此不再用拾遺秘典,了此殘生百餘年,便可平平安安,不懼魂花之毒。”
    “那要是用了呢?”人群中再次想起另一個問話的聲音,聽起來頗為蒼老。
    “這是左家的孫子輩老三吧?”秋知葉尋著聲音問道。
    “上師在上,是我。”那個蒼老聲音的主人,聽到秋知葉詢問,顯然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擠到前麵。這人年齡看上去有近百歲,佝僂老邁得哪裏還有人形?皮上皺紋層層疊疊,頭頂發絲牛山濯濯,禿一塊,斑一塊,口中牙齒掉了個精光,眼睛滿是渾濁的黃水,整個人看上去全是行將就木的樣子。
    “左老三,你就是年輕的時候太過固執,幾次出穀拾遺的機會都白白放過。你那祖爺爺左無橫,壽延已過四千,看起來也不過中年。倒像他是你的孫子,你是他的爺爺。如今之計,你恐怕隻能老死穀中了……”秋知葉笑道。
    隻聽“哐當”一聲,左老三手中的拐杖掉落,人也摔倒臥在了地上。他其實在族中年齡很小,輩分極低,隻比陰之葭坤藏等人略高一輩,如今堪堪過百歲,卻因為種種機緣和自身心性,幾乎沒有出穀拾遺,如今年歲已高,身軀老邁,難以為繼。本待近日向族長請示,出穀拾遺,卻突然聞此魂花劇毒奪命的消息,哪裏承受得住,心頭一緊,便昏了過去。
    旁邊有人上去一探鼻息,竟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兔死狐悲,在場的眾人全都緘默無語,各自想著自己的將來。
    “這魂樹花粉有毒,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岩牙畢竟是一族之長,閱世也深,此刻眾人悲愴惘然,他卻還存有一絲理性。
    “族人慣用拾遺秘典,奪人記憶。此法便捷巧妙,他人一生閱曆,盡歸我有。他人胸有萬卷書,我也咀其英華;他人足行萬裏路,我也就觀其風景。所以,我族中之人,不好讀書。”秋知葉頓了頓,又說,“我等一應淵博如海也好,學富五車也好,皆是竊來的。”
    岩牙聞言,臉上一紅。
    他在族中號稱醫道聖手,便是因為每次出穀拾遺,專好尋那些醫家施為秘典,所獲多是古方良藥,多年積累,才有如今的造化。
    然而,正因來的容易,他也就頗為懶惰,於讀書參習一事,極為輕視。
    “拾遺族人,身在此蟻穴之中,心中倒是滿懷天下。身邊事、自身病都還未了,所學、所竊、所心係者,全是人間,全是天地,實在有趣又愚蠢。”秋知葉此言一出,話鋒漸趨直白嚴厲,說得在場眾人心中慚愧。
    “也怪不得你們。我這智師一職,也實在失察。跟你們一樣,每日裏心想,隻要有這拾遺秘典在手,天下哪裏去不得?光陰過客,百代逆旅,與我輩有何關係?驕橫太過,安樂太過……”秋知葉麵色轉而緩和,自責幾句,又說道“我也是在今日醒來之後,發覺渾身奇癢,才想起去翻閱典籍,於故紙堆中查到這麽一卷,寥寥幾句而已,你們自己看吧。”
    說完,秋知葉扔出一卷小小的木簡,岩牙接過之後小心翻開,隻見木片已經蟲蛀得厲害,刀刻的印記還算清晰,當是千年前的遺物。
    岩牙粗略看去,木片隻有寥寥數根,加之殘缺得厲害,看起來著實費力。那字跡全是先秦文風,大意跟秋知葉之前所述相同,既有族人皆知的一些常識,也有一些未曾知曉的隱秘穿插其間,比如魂樹開花可破四律,花香如何,花粉如何,都有隻言片語的描述。
    文字無頭無尾,不知來曆,隻在竹簡末尾不顯眼處刻有三個古字,寫著“虛實經”。
    “《虛實經》?”岩牙不自覺念出這個名字,覺得頗為久遠,卻似曾耳聞。“此物讀起來似乎不全是敘事談玄,倒像是一門武功……”
    “不錯,拾遺穀中有兩樣經書,從來隻聞其名,連我都沒有見過全貌。其中之一,就是《虛實經》。我是偶然的機緣,得到這幾篇斷簡……”秋知葉一邊說,岩牙一邊聽,心中對秋知葉“偶然機緣”四字疑竇叢生。
    秋知葉並不在意岩牙的心思,隻顧說著“……但我知道,咱們族中,有個人其實修煉的就是這門功夫。”
    “誰?”聽到這話,包括岩牙在內的諸多族人全都躁動起來。
    這部經書中,明明記載著魂樹開花的種種秘辛,事關舉族上下生死存亡,如果真有人一直知曉當中內容甚至精修多年,卻從未對族人說起,那是何等居心?
    “棘山。”秋知葉說出這兩個字,仿佛千斤的份量,重重落在每個在場者的心海中,激起滔天巨浪。
    ……如蘭非蘭,似麝非麝,此香非香,彼色非色,可見未見,欲聞難聞……須脫桎梏於虛實,徘徊於陰陽,爾後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有意無意,不垢不淨,不虛不實,不夢不醒……
    岩牙讀著殘簡上模糊的文字,又看看頭頂暗夜散盡後顯出的巨大穹頂。
    永夜已盡,甫見光明,但他卻有一種大禍將至的戰栗感漸漸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