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章 萬金寶劍藏秋水 滿馬春愁壓繡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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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錄!
畸餘的拾遺穀,困住了左無橫的野心;荒蕪的黃泉界,則埋葬了瘦道士的希望。
他頹然地站立在獨清池邊,越發幹癟的身軀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顯得消瘦和落寞,眼神中原本的貪婪和邪魅,盡數轉換為絕望和自嘲。
“你是說,你天生就有兩顆心髒,兩副經脈……”瘦道士苦笑著。
坤藏在道士身後隨意席地而坐,並不搭腔。
他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訴了瘦道士,而這已經是瘦道士第一百多次重複這句簡短的話。
兩顆心髒,兩副經脈。
這就是坤藏能夠兼修獠牙雙劍的根本。
獠牙劍法基於經脈而運行,蛇獠自陰而陽,蛇牙自陽而陰,普通人經脈中若是並存兩路劍氣,則陰陽相衝,爆體而亡。
幾千年來,拾遺穀中這樣試過兼修雙劍的人,甚至包括數名最早經曆河圖洗脈的長者,都難逃厄運。
這是無法破解的難題,所以雖有絕世劍法,卻隻能二人雙修,攻防互補。
於是,將雙劍合一,由單人使出的念頭,逐漸被人所淡忘、摒棄,進而認定為絕無可能的法則,禁絕任何人去嚐試。
然而,世間總有些與眾不同的人,有著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和打破規矩的勇氣。更重要的是,上天給予了他一副萬中無一的奇特肉體。
坤藏,便是這個“幸運兒”
瘦道士終於從沮喪的狀態中略微恢複了一些,他回過頭來,一道殺氣從瘦道士的麵上一閃即逝“我真想殺了你。”
坤藏一笑。他知道瘦道士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這是極端的嫉妒帶來的恨意。
但是他更相信,道士不會這麽做。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運。”果然,道士並未出手。他仿佛老了幾千歲,眼神中多了另外一層情緒。
“你是指我這副皮囊嗎?”坤藏摸著自己的臉,一種煩惡感再次湧上心頭。
道士卻沒有注意到坤藏這種厭惡的情緒,開始神經質地絮絮叨叨“我花了數千年布置了這個局,以為天地、黃泉、人間,都被我玩弄於股掌之中。我等了數千年,一直就等著你的出現,等著你來把方法告訴我,誰知你告訴我的就是這個法子?不公平,不公平啊,兩顆心髒,兩副經脈,天地造物怎麽就造出你這麽一個怪胎……”
“住嘴!”坤藏突然嘶吼一聲,一股無比的戾氣從周身毛孔滲透出來。赤雪烏金兩把寶劍同時出鞘,赤雪劍反握,走“牙突”一路,迎麵罩住道士胸口九處大穴;烏金劍行“蟒舞”一式,自右往左攔腰橫斬。
道士沒料到“怪胎”二字居然讓坤藏如此激動,他瞳孔一縮,雙手握住手中魚竿自下而上一擊斜挑,根本無視坤藏劍路,大開大合地使將出去。
然而,魚竿與烏金劍一觸,竟似粘在一起。烏金劍黢黑的劍身仿佛妖異的蛇身,不斷地扭動,將魚竿上疊加的所有力道和變化盡數卸去。
道士“咦”了一聲,坤藏左手的赤雪劍卻陡然加速,瞬息之間已到他麵門。
道士大叫一聲,雙手棄掉魚竿,往麵門一合,兩掌夾住赤雪劍,將攻勢阻了一阻。但是,坤藏手中的烏金劍卻突然脫手,化作扭動的黑光,迅疾無比地激射向道士的左足。
道士把赤雪劍往側麵橫推,避過劍鋒,腳下急速後退。
烏金劍脫手以後,直往前追著道士後退的身形犁進三丈遠,方才止住。
道士左右雙掌滿是血痕,那是被赤雪劍鋒所傷;眉心一點殷紅,命門險些被隔空劍氣刺破。烏金劍犁地三丈,斜插入地,在他麵前不足一尺停住,在黃土荒原上留下一道恐怖的劍痕。
這是瘦道士第一次被坤藏逼得如此狼狽。
然而,他不怒反笑“看來你不喜歡聽怪胎這個詞啊?”
坤藏身上被激發出的戾氣越發劇烈,成為一道道濃黑的煙,絲絲縷縷地散發出來,也不消退,直似水流般沉重,緩緩墜下沿著黃土往低窪處匯去。
這附近的最低窪處,自然就是獨清池水。
這些黑氣綿綿不絕地流入獨清池,清水與黑氣甫一接觸,就以奇怪的方式糾纏在一起。黑氣沒有被洗淨,清水也沒有被染黑,而是交錯盤繞,清流黑絲,縷縷分明,既相互自持,又隱隱相融。
這番景象,就連道士都驚住了。
他上前一把抓住坤藏的衣襟,卻發現坤藏根本無力反抗,正在進入昏迷。那種止不住的黑色戾氣,正從他周身孔竅綿綿不絕地往外湧動。
“這是……”道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愕,懷疑,確信,進而悲哀,再而狂喜,凡此種種情緒在他的雙眸中不斷演繹。
“臭小子,你還真是幸運兒……”
他嘀咕了一聲,抓起坤藏來當獨清池邊,帶著他跳了下去。
一入水,道士的身形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原本幹癟的肉體被獨清池水一泡,漸漸恢複了正常人清矍的體態,蒼白的麵容在黑衣的襯托下更顯冷冽。他帶著坤藏遊過萬劍沉積的池底,所有的劍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低鳴,那是畏懼,是朝拜,也是狂熱的附庸。然而,道士看都沒有看一眼,直往池底的洞穴而來。
道士在洞穴底停住,似乎猶豫了一下,才往洞中而去。
越往內走,道士的身體再次變化。他皮下的血脈開始鼓起一個個醜陋的小包,眼耳鼻孔竅中不斷滲出鮮血。
這一幕如果被左無橫看到,他一定會驚呼——這跟違反法則禁令,兼修獠牙雙劍爆體而亡的情景,何其相似!
道士帶著陰之葭,終於來到洞穴的最深處。原本漆黑的洞穴,前方開始傳來幽幽的光。
出口已經不遠了。
奇怪的是,這番進洞,卻沒有受到任何阻擊。
那柄劍呢?
那柄坤藏口中所說,令萬劍齊喑的秋水劍呢?
道士承受著極大的痛苦,把坤藏送到洞穴深處。在黑暗中,他不斷感覺到坤藏和整個獨清池水的變化。
坤藏身上淌出的黑色戾氣,與這獨清池水以奇特的方式交融著。
“我不要做怪胎,這不是我的錯……”坤藏半昏迷中,還在糾結著怪胎二字。
道士沒有時間去深思為何坤藏對這件事如此執著,居然因一聲“怪胎”而突然心性大變,溢出如此強烈的“戾氣”。
天上地下,或許隻有道士才知道這些“戾氣”究竟是何物。
他忍住即將爆體而亡的痛苦,再次說了聲“臭小子,你真是幸運啊!記住,我叫野馬……”
“野馬……”坤藏迷迷糊糊中重複了一遍,似乎記住了。
“你出去之後,天下必亂。可惜,我不能親眼看到……”野馬道士每說一個字,都有一口血流出來,已經極為艱難,“不過,我的血肉將會烙印在這滿池水中,融入你的身體,我會感受著你,感受著你……用我的劍,去殺人,殺人……好好地殺人……”
野馬話音斷斷續續,逐漸不可聽聞。
整個獨清池水,這時也已經變作混沌一團,那道從天穹上來的無根之水,也已經細不可見。
最終,野馬道士身上的血脈一處處爆開,綻放出殷紅的花朵,他的身體、骨骼都被分離開來,在獨清池混沌的池水中融化,彌散,直至消失。
半夢半醒的坤藏,在野馬道士最後的遺願訴說中,挾著那一池清濁交織的混沌池水,往泛著幽光的出口漂了過去。
獨清池水漸漸幹涸,一把一把的利劍浮出水麵,暴露在空氣中。
突然,一把劍柄上刻著“天殺”的劍,顫動了一下。
它仿佛有靈,竟似不敢相信自己所處的狀態,又試探著顫動了幾下,發現確實再沒有池水浸泡著自己。
接著,又有一把刻著“人屠”的劍,忽然發出龍鳴一樣的聲音,從池底的汙泥中拔地而起,空中一個華麗的回旋,將所有汙漬盡數抖落。
緊接著,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
所有的劍,不分長短,不管年代,形製,全都蠢蠢欲動,從池底躍起來,化作一道道璀璨的流光,相互推推搡搡,碰撞著發出金鐵交擊的脆響。
這一幕,剛好被趕到獨清池邊的胖和尚看到眼裏。
“野馬,你這個瘋子……”胖和尚看到萬劍騰空的景象,仿佛預見到即將到來的修羅亂世,一屁股癱坐在地,雙手驚恐地捂住自己雙眼,不忍再看。
天上的雲層越積越後,雲層後的怒吼越來越近,整個黃泉界的土地都在震顫、皸裂。
“你個混賬老馬,算啦,算啦……老牛來陪你吧。咱們已經在黃泉界,再死一回,不知道會在幾重地獄相會?到時候老子再揍你個混蛋……”
胖和尚拖著肥胖的身軀,踏著池底的汙泥,沉重地邁向那個越來越明顯的無底洞穴。那些騰空而起的利刃,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開始不安地躁動起來,紛紛往洞穴激射而來。
胖和尚幾個大步,已經搶先走到洞穴麵前,他的身形仿佛吹氣一般膨脹起來,撐破了僧衣,長出了鬃毛,虯結的肌肉鼓爆出來,頭上出現衝天而起的兩根烏亮牛角。
當無數利劍堪堪進入洞穴,意圖穿行而過的時候,一頭碩大無朋的水牛,用自己的身軀將整個洞穴堵了個嚴嚴實實。
成千上萬的利劍,帶著不甘的哀嚎與嗜血的狂暴,深深紮在水牛的身上。
這頭牛口中滲出鮮血,髒腑、四肢都被利刃穿透,但它默默承受著這一切,似乎所有痛苦都是理所當然,毫無退縮的可能。
它最後昂起那顆決然的牛頭,眺望了一眼遠處孤山頂上還在飛舞的星河,以及逐漸填滿的溝壑,帶著歉意閉上了眼睛。
而它的身後被堵住的洞穴通道中,有兩把衝在最前方的利劍,搶在洞穴被堵之前,已經衝了過去。
“天殺……人屠……”
老牛再也無法阻攔,隻能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默默為人間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