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章 萬念滌心遺恨去 魂炎焚體苦人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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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遺錄!
    陰之葭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件事是想吃肥牛湯鍋。
    那頭牛呢?怎麽不給我上個鍋把這肥牛給燉了呢?
    他咬著牙站起來,覺得渾身上下每跟筋、每根毛都在跟自己做對。
    痛。
    直到多年以後,陰之葭在陽春白雪樓裏品著君山竹酒,摟著濃妝豔抹的媚俗女人,然後大著舌頭吹噓自己壯闊人生的時候,對當時的痛是這麽描述的——就像用針尖仔細地把你身上每個毛孔都撬開,然後把一粒粒沙子填進去,還要讓你自己數數,一粒,兩粒……一萬零一……數錯了就重新來過。
    那些嬌豔的女人便會知情識趣地用粉拳捶打著陰之葭大爺的肩膀撒嬌發嗲說,這位大爺盡會編些可怕的事兒嚇奴家,哪有痛得那麽精細的……
    陰之葭這個時候就會一口悶幹手裏的竹酒,自己恨恨地罵道,你家大爺就是一輩子刀山火海裏打滾的苦命,長痛短痛,酸痛刺痛,什麽沒見過,痛得精細點,就當換個花樣了。
    然後,陰之葭就會把這女人放倒,嘻嘻笑著說,今晚再跟大爺換個花樣兒。
    但那畢竟是多年以後的事兒了,此時的陰之葭連左翩翩的手都還沒牽到過,自然也沒有修煉出那麽高的流氓境界和厚如城牆的臉皮。
    所以,萬怨滌心,千恨伐髓,隻讓他單純地恨得牙癢,想吃肥牛火鍋。
    直到那種無法言表的疼痛逐漸消散,陰之葭才回過神來再次打量四周。
    黃泉世界已經變得十分陌生。
    那些原本如長江大河滔滔延綿而來的怨靈魂流,此番已經消失不見,雖尚有星星點點的孤魂,還在惘然徘徊,但已全然沒有先前磅礴浩大的聲勢。
    天空不在渾濁低沉,像一塊土了吧唧的藍布,被鄉野間笨手笨腳的農婦用拙劣的針法縫在了天幕上。淡淡的雲朵,亂七八糟地排列著,就像藍布上東皺起一塊、西鼓起一坨的補丁。
    不過,至少有了點兒生機。
    陰之葭想。
    他手搭涼棚,遠眺那莽莽荒野,居然在天際線附近隱隱約約透出一些絨絨的綠斑。
    “稀奇,連草都長出來了?我昏過去是有多久……”陰之葭自言自語地泛著嘀咕。
    “界外十天,界內十年。”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陰之葭回頭看時,卻見孤峰山道上,兩名老者並肩而來。一人雙眸深邃萬古不波,穿著寬大袍服,形容枯槁;另一人麵色冷重,須發如針,宛若石雕。
    竟是冬陽玉和菜伯。
    陰之葭魂園入夢之前,親眼看到冬陽玉自甘反噬漸凍,卻不知道菜伯因練冬藏經昏迷失憶。此番在黃泉世界裏見到兩位長者,一時不知真假虛實,但黃泉世界中諸多奇異之處,他早就麻木,於是依舊大大咧咧上前跪拜見禮。
    冬陽玉示意陰之葭起身,上下細細打量了陰之葭一番,突然開懷大笑道“小猴子,機緣天成,造化已深。恭喜,恭喜!”
    陰之葭的父親心牙,被族人戲稱猴子,但陰之葭卻從未見其父有過什麽滑稽調皮的言行,從來都是七分精明中透著三分心計,倒更像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反而是陰之葭,從小到大都是族中出了名的“禍害”,長輩都又愛又恨,昵稱其為小猴子。
    但是,陰之葭長了十六年,連深居簡出的大族長冬陽玉麵都沒怎麽見過。每年魂園產乳的儀式上,隻是遠遠眺望過幾眼尊容;最近一次魂星閣中三師議事有幸一晤,也是隻有聽冬陽玉說話的份兒。
    誰知,黃泉界中,不僅見到本該遭反噬昏迷的冬陽玉活蹦亂跳的出現,還笑哈哈地叫自己“小猴子”。
    ——老家夥,咱們其實不太熟啊……
    陰之葭這邊腹誹著,冬陽玉那邊卻已經抬腳邁過陰之葭,往前而去。
    陰之葭猛然想起,前方乃是絕壁懸崖,剛要阻攔,卻看到冬陽玉腳下踩著一條黃土鋪墊的窄窄小徑,已經穩穩地往絕壁對麵走去。
    那條小徑,寬不過盈尺,如羊腸盤曲,蜿蜿蜒蜒,到遠處對岸已是細如發絲,居然就把那道猶如巨刃劈開的萬丈絕壁給修補貫通起來。
    陰之葭突然明白,這就是自己在超度怨念的時候,從那些怨靈身上掉落的黃土微塵,星星點點沉積而來。
    萬仞絕壁中,靠微塵堆積為橋。陰之葭想到這些,身上又開始痛起來——那肥牛火鍋呢?
    冬陽玉漫步其上,乍一看隨時都有可能滾落深淵,但其實每一步都邁得極穩,轉瞬間,已經來到小徑中央。
    他迎著峽穀的寒風展開袍袖,任憑冷冽的空氣穿過自己雪白的發絲和枯瘦的肢體,好似一隻終於掙脫線繩束縛的紙鳶,隨時準備乘風而起。
    “小猴子,你這橋修得不錯,老朽謝謝你啦!”冬陽玉向陰之葭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再不多言,徑直往對岸走去。
    “小子,今日我才明白,為何大族長對你評價甚高。原來你嬉笑自有大智慧,大慈悲。托你的福,大族長和我如今得以解脫,就此別過。”菜伯在走上深淵小徑之前,向陰之葭真誠謝過,“你如今道法已成,秘典加持,當如吃飯飲水一般簡單自然,先天四律再不能拘束於你,天地人鬼四象任你遨遊。但你切記,出去之後,務必先找到大族長和我的肉身,當中有我二人的一絲殘魂,你以拾遺秘典獲之,可解疑惑。”
    說完,菜伯頭也不回地追逐大族長而去。
    陰之葭一知半解地聽著菜伯的話,想要再深問,卻見瞬息之間菜伯已經快要走完那道小徑,對岸除了先到的冬陽玉,居然還有一人在等候。
    陰之葭擦擦眼睛細看,那人竟是守園人棘山。
    棘山仿佛對冬陽玉抱怨著什麽,指責著什麽,越說越是淒涼,越說也是悔恨……
    不過,那些抱怨的話語低沉瑣碎,被深淵橫掠的疾風吹散,陰之葭一個字也聽不到。
    終於,棘山從絕望的悲傷中稍稍緩解過來,向對岸的陰之葭抱歉的一笑,隨即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了個咀嚼吞咽的動作。
    ——這是讓我吃什麽東西?
    陰之葭猜測著,於是他也舉起手指指自己,重複了一下棘山咀嚼吞咽的動作。
    棘山笑著點點頭,對陰之葭的機靈表示讚賞。
    猛然間,陰之葭想起,這黃泉彼岸,乃是亡者超生的去處,難道冬陽玉、菜伯還有棘山三人,都已經死了不成?
    這幾日在黃泉世界中渾渾噩噩不知外間日月,拾遺穀裏究竟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