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章 夏蟲秋瑟不知雪 冬月春明永樂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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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遺錄!
    “《莊子》的秋水篇,你可曾讀過?”坤藏向左無橫提了一個極為無理,甚至輕蔑的問題。
    《莊子》秋水篇,道家經典。雖然左無橫在拾遺族中一向以武道強橫著稱,但並不代表他的數千年積累中,會錯過這麽尋常的文字篇目。
    秋水篇,講述了自高自大的河神,在秋水泛濫之季一番荒謬狂妄的自戀,引述了海神對河神的教誨。
    這種教誨,與其說是客觀的,不如說是蔑視的。
    海神在最後說“夏蟲不可以語冰,井蛙不可以語海,凡夫不可以語道……”
    這正是坤藏迤邐而來,口中念叨的句子。
    夏天的蟲子,你無法跟它聊冬天的冰雪,因為它壽命短暫,根本摸不到。
    井底的青蛙,你無法跟它聊大海的波濤,因為它視野狹窄,根本看不見。
    左無橫這種凡夫俗子,根本沒有辦法跟他聊大道法則,因為以他的心胸,根本理解不了。
    這是對左無橫由衷地鄙視。
    坤藏隨口說出的這句話,其實已經擺明了立場。
    左無橫的臉色,數千年來都沒有這麽慘白過。
    “難道連你也……”左無橫捂著劇痛的心脈,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於是他用了“難道”這個措辭。
    坤藏衝梨太監微微點頭,梨太監非常自然地垂下了他的獨臂,一幹受製的族人幾乎同時發出如獲大赦的呼吸聲,那些聲音舒坦地近乎諂媚和呻吟。
    ”現在,你終於能夠看到冰山的一角,“坤藏躬下身子,對左無橫慢慢地說,”但這絕非因為你的眼睛看得比以前廣闊,而是因為你的短視、自大以及愚蠢,讓你隻能在這場鬧劇中玩兒到這個回合。“
    “但是,你現在還不能死。”坤藏說這話的時候帶著幾分不情願,“三哀歿,四季開,這個預言雖然我也覺得無聊,但就我對人間的期望,還不得不去實現它。而你,恰好關係預言的一部分,所以你不會死。”
    左無橫心中的驕傲已經被壓榨得所剩無幾,他揉著依然殘留著灼燒感的胸口,試探著問“你們都說什麽四季開,到底什麽是四季?”
    坤藏哂笑了一下“悔春,惴夏,怡秋,悖冬,便是四季。”
    ”……四季有炎名曰赤炎,世人皆知威猛無匹,然習此功者如你之輩,其實從來勝少敗多,因其心中惴惴如躁夏也……”
    坤藏滔滔不絕,將四季惴夏之兆,娓娓道來。左無橫越聽越是心驚,汗如雨下,重濕衣襟……
    他心中盤算,秋之葉秘戀回春丸,當是應了春字;坤藏獠牙雙劍已成,獨占秋水劍意;冬藏經則著落在菜伯身上……自己難道便是所餘這個“惴夏”?
    但坤藏接下來的話,卻將左無橫殘存的一點自以為是全部掃蕩幹淨”但是,以你的資質,並非惴夏二字所應之人。修行數千年,連‘煮海’的皮毛都未摸到,真是丟盡了伐師名號的顏麵。我不殺你,你可速速離開,人間之大,當另有天命之人因你而崛起,應此預言……“坤藏的話已經越來越寒冷,秋之肅殺濃鬱其中。
    ”還有,你的女兒,就留給我吧。“坤藏說著這話,已經轉身離開,”我,會好好享受她的。“
    最後這句粗野地近乎淩辱的話,讓本已萬念俱灰的左無橫從為人父親的一絲人性中在此爆發出一股狂怒。但就在他躍然而起,想要撲向坤藏遠去背影的時候,梨太監獨臂的手掌已經再次捏合。
    這次捏合的力道,比之前要利落得多。於是左無橫在心脈灼燒的劇痛中毫無抵抗地暈厥在地。
    他合上眼睛的最後一瞬,看到的是自己手下那一幹族人觸目驚心的死亡。
    這幾百族人,仿佛被人從體內點燃了一把火,一塊塊焦黑的斑紋自內而外地浮現在體表,然後慢慢在無形的烈焰中化作人形的碳塊。
    最後,苦水岸邊空曠的荒地上,除了昏死的左無橫,還有橫七豎八的一層人形炭灰,攪拌著苦水化作泥漿,沉重地覆蓋在那些被沸水燙死的蕨草皮上。
    ”你可以起來了。“梨太監說。
    於是,一個渾身沾滿骨灰的侏儒,從灰燼中爬了起來。
    ”你自己改名叫螻鳴?“梨太監饒有興趣地詢問著。
    ”正是。“那個侏儒悶雷般的聲音或許是因為沾了死人灰的緣故,變得有些沙啞。
    ”立夏初候,螻蟈鳴。你懂得‘七十二候’?“
    ”小人既然已信預言,自然要做得更徹底一些。不過是改個名字,以應天時,沒什麽大不了的。“
    ”很好,惴夏四蟲,你當可算其中一人。接下來的事,你可知怎麽辦?“
    侏儒螻鳴點點頭“有勞您老人家。”
    “你很聰明,很不錯。“梨太監高興地誇獎一句,進而手中再次虛捏,螻鳴的身軀隨之發出一股焦臭。
    梨太監迅速收了功法,向遭受火炙的螻鳴微微點頭。
    螻鳴再不發一言,挺著半焦重傷的身軀,將昏迷的左無橫扛了起來,跳入已經涼透的苦水河,向著苦水的源頭潛遊而去。
    目送完螻鳴和左無橫的影子在苦水中消失,河麵再也不見一點波瀾,梨太監終於忍不住跪倒再地。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和墨嵐一戰中傷得有多麽重。
    這個嫵媚的黑衣女子,渾身上下每一個部位都是殺人奪命的利器,每一個毛孔都流淌著與其絕美的樣貌氣質所不相配的殘酷和堅韌。
    梨太監的耳心此時緩緩滲出濃稠的鮮血。
    若說對拾遺穀中諸多武功法門,還有什麽是梨太監沒有摸清底細的,《蝠行》絕對是其中一樣。
    這個冬陽玉座下的第一侍衛,果然名不虛傳。
    如果不是梨太監在最後關頭,靈光一閃用身上的枯藤殘毒一試,恐怕早已喪身在那柄蝠牙利刃之下。
    梨太監摸著臉龐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心有餘悸地坐下來。
    感受著地底傳來越來越劇烈的震動,看著蒼穹的紅色光芒開始忽明忽暗,聽著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震天雷爆炸聲,梨太監知道亙古未有的大戲已經徐徐開幕。
    從上古延續下來的恩怨情仇,必將在今日此地,有個了結。
    或者,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