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章 夏蟲秋瑟不知雪 冬月春明永樂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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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錄!
”我給了你治傷的藥方,你卻在給族人療傷時,私自加入了另一味藥。“秋之葉仿若閑聊家常一樣說著話,手中的匕首在岩牙肩膀上信手割開一道不深不淺的創口,紅色的血漿爭先恐後地流出。
”你以為我看不出那是何藥?“秋之葉將匕首上的血抹在岩牙的臉上,同時發出譏誚的笑聲。
”穿山甲,你用了穿山甲。“
”《本草》中有記載,穿山甲若是給剛分娩的產婦服食,有下奶催乳之功。而你,卻不分男女使用。的確,穿山甲這味藥本身無毒。……“
秋之葉眯著眼睛,輕言細語地說著話,那種智珠在握的氣質總讓人感到三分厭惡。
本來沉默無語的岩牙,卻忽然爆發出一陣輕笑”你怕了。“
秋之葉眉毛挑了一挑。
”智師大人其實並不明白,在下這頭你們眼中的豬,為何偏要用穿山甲;你其實也根本沒想過阻止我斷絕枯藤的生機,盡管你一直窺測在旁……”岩牙完全無視秋知葉眼中殺人的目光,言辭愈發激烈,”你,其實也還沒有煉製出真正的回春丸……“
他說了三個”其實“,將秋之葉逼得眉頭皺成一團死結。
“你覺得自己是智師,就一定該比他人更智慧,知曉得更多?”岩牙語氣中的譏諷,像溢出鍋蓋的沸騰熱湯一般,捂都捂不住,“因此,左無橫忝居伐師,就一定比別人更能打,武功更高?禮師菜伯,難道就不能道貌岸然?”
“拾遺三師,禮師不守倫理,智師自作聰明,伐師屢戰屢敗……真是天大的笑話……”岩牙的笑聲越發尖利,直往在場的人耳膜裏鑽,鑽得徹骨刺痛。
淩駕眾人的三師,在岩牙的話語之間,仿佛已經是最齷齪不堪,最名不符實的三個人。
秋知葉手中的匕首,帶著一股惱羞成怒的殺氣,向岩牙的脖子抹去,卻被一股側麵襲來的勁風蕩開,沒有擊中。
秋知葉讓開兩步,一個身影邁著難以察覺地高妙步法,悄然擋在了岩牙的身前。
“心牙,你這老猴兒也要湊上來?”秋知葉口中怒喝,內心卻掠過一絲惶恐。
“智師大人,何不讓岩牙說完?”心牙話語平靜如水,毫無波瀾。
他就像平常一樣,從頭到腳都沒有一絲鋒芒,像是族中最為普通的中年男子,樸素潔淨的一襲麻衣,簡單坦率、不苟言笑。
誰能想象他這樣一個人,卻被族人說成是老猴兒精,還能夠調教出陰之葭那樣歡脫的兒子?
秋知葉麵色陰沉——以他的智慧,此刻居然回憶不出心牙在過去十幾年中與他人出手相搏的情形……這似乎是從那個女人死後,心牙多年來第一次顯露武功……
想到當初那個女人的死,秋知葉心情越發凝重。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一個人如果十幾年隱忍不發,不出手,不按原本的性格為人,那他最後爆發的時候必然如山洪海嘯。
“不錯,枯藤的確死在我的手裏。”岩牙在心牙的庇護下,話語更為無所顧忌,“但那時,枯藤的毒腺已被人盜走多日,挖斷枯藤之根,隻為給它一個痛快……”
“狡辯……”秋知葉手心的汗水已經濕透了匕首的柄,這聲嘀咕低沉得難以聽聞。
岩牙的神情卻越發激憤“這近一個多月,我一直在找那個盜走枯藤毒腺的人。此人喪心病狂到了極致,也自作聰明到了極點……”
話音未落,一個龐大如山的影子從旁急掠而來,狂風攜著砂石,如電般殺到岩牙麵前。此人雙手指尖如錐,手法怪異毒辣,猛地暴擊岩牙麵龐,企圖一擊必殺!
來者正是此前與侏儒螻鳴針鋒相對的壯漢。
同時,一直重傷伏地的鬼族吠牙,不知何時已經蓄勢而出,淬毒的獠牙雙劍,一突一削,分擊壯漢雙手。
壯漢不敢硬碰,連忙縮手,緊要關頭收功急停,一個馬步紮牢,倏然一個擺尾,堪堪站定,立在吠牙的劍鋒之外。
壯漢衝鋒行過的地表,留下數個深陷的腳印,激起無數塵土,可見此前偷襲殺心之果決。
“老頭子我雖然身上不太舒坦,但跟你這鼠輩走上兩招,想來還死不了,咳咳……岩牙,你就說吧,也是時候了……”
此時魂園中,心牙和吠牙,雙雙對上了智師及壯漢。族人們任誰都沒想到,在伐師和坤藏離去之後,還會有這種局麵出現。
不過,涇渭分明的對峙,卻沒有隨之帶動族人們陣營的分野。
連續的背叛和陰謀的暴露,讓脆弱的人心再也沒有依靠和落腳處。
左翩翩抱起一個皮膚還在潰爛的小女孩兒,毫不在意那泛著膿味的肮髒皮膚,把臉輕輕貼著,惘然地看著這些再也無法信任的族中長者。
一幫老弱病殘,仿佛被牧羊犬威懾在一起的羊群,瑟縮著,等待著,隻有這些所謂的強者決出了勝負,他們的命運才有著落。
——不管是非對錯,隻要勝出的一方,就是命運的指引者吧?
張愁遠遠地看著這出五味雜陳的戲,覺得自己越發像是一株浮萍。
墨嵐,怎麽還不回來呢?
張愁突然懂得了一種叫做牽掛的情感。
“枯藤是活的,它是活的啊……”岩牙發出歇斯底裏的嘶吼,把張愁和左翩翩都拉回了現實,“枯藤根本就不是一根藤那麽簡單……”
“北天玄武,龜首蛇尾……”心牙感慨一聲,負手站到一旁。
不知為何,秋知葉麵對這個比自己年輕上千年的晚輩旁支族長,居然鼓不起邀戰的勇氣。
就在尷尬的同時,魂園中的人們,不管是默然的,還是嘶吼的;無論是惘然的,還是瑟縮的,都感覺到紅色蒼穹在明暗交替間急劇變幻著,遠處越來越清晰的爆破聲,在拾遺穀內方圓幾十裏回蕩。
大地並發的震顫,透過厚厚的黿液和紅土層,傳到了十幾丈深的地底,讓正在刨土的老饕停下了手裏的活兒,側著耳朵想細細聽聽。
“不必擔心……這是那幫龜兒子在用震天雷炸開河圖的內髒……”陰之葭被老饕用撕爛的衣服捆縛在背上,雖目不能視,四肢殘廢,卻依然一副樂天派的樣子,自信滿滿地指揮著老饕匍匐前進。
他們二人就以這種奇怪的姿勢在地道中爬行,穿過幾乎不需挖掘的鬆軟土壤。
“河圖的內髒?”老饕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嘿嘿,河圖,是這隻老烏龜的名字……”陰之葭笑道。
“什麽老烏龜?”
“咱們現在挖的這條地道,其實就是這隻老烏龜體內一條堵塞的血脈。這些土是它的鮮血所凝,不然你以為憑你那雙肉爪子能挖這麽深?”
陰之葭這句話把老饕嚇得四肢一軟,差點趴下。他細細撚了撚自己指甲縫裏鬆軟而帶有腥味的土壤,回想著自己在背上年輕人的指揮下從智師居所密室裏逃生的經過,覺得遇到的一切,都在跟自己人生的常識較著勁。
這個燒傷的少年,阻止了自己向密室門外的兄弟們呼救,說是有詐。又讓自己按什麽八卦方位尋摸了半天,居然真在密室的角落裏發現一處鬆軟到極致的土層,二人就這麽一路掘地而來。
老饕不禁深深地懷疑並驚歎,這個瞎眼少年的腦子裏到底裝著多少邪門兒的見識。
“歇會兒,我也趴累了。”陰之葭扭了扭腰,”給你講個真事兒吧,我也是剛剛才從那兩個老不死的回憶裏知道的。這天地鬼神,都他媽亂了套嘍……小爺我以後會活得很累啊,這些妖魔鬼怪屁股上的屎,過了幾千年,恐怕都幹成殼兒了,可怎麽擦得幹淨……“
老饕聽著陰之葭齷齪的牢騷,卻想象不出這個自稱小爺的家夥未來會怎麽個累法——真的要擦屎?
他隻好默默地按陰之葭的吩咐把他從自己背上放下來。因為空間太小,二人在黑暗逼仄的地道裏並排躺下。
地道其實不長,他們與其說是挖進來,不如說是“擠”進來的,似乎還真多虧了這土壤的奇異質地。
”……這家夥,是自古以來,普天之下,最大的那隻烏龜。“陰之葭說這話的時候,空間又再次震動了一下,”別害怕,咱們是在它的筋脈裏,有脈壁撐著,垮不了,也不會窒息。這些泥巴,是剛凝固不久的血塊,所以才那麽鬆軟……“
老饕無法接話,它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知道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唄?”
“知道。”
”傳說中,北天玄武,龜身蛇尾,其實就是這家夥。它的尾巴有刺,天下最毒,卻被無知的人將其誤傳……“
”你是想說枯……枯藤……“
”對呀,那根所謂天下最毒的藤,其實是這老烏龜的尾巴。不過,上萬年的修為,這條尾巴也成了精……蛇精,哈哈哈……“陰之葭仿佛在笑什麽極為荒謬的事情。
”如果它是玄武,那河圖……“老饕卻越聽越覺得迷糊。
”嘿嘿……“陰之葭幹笑兩聲,心裏卻想起了當初在黃泉世界裏老牛對他說的俏皮話——牛頭是我,馬麵是他,黑無常是他,白無常是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一個穿得像和尚的家夥,卻非要用道德經來做口頭禪。
陰之葭心頭念叨著不知去向的老牛,口中卻繼續說著烏龜的事兒”這家夥出生的時候,個頭兒就不小,來曆也大……一萬年前,它有桌子那麽大,第一份兒差事是給水神共工當坐騎……後來被野馬給哄了,馱著先天八卦從洛水去找伏羲,得了個河圖的名字,但也泄露了天機……再後來,天塌西北,地陷東南,小烏龜也長成了大烏龜,就被人砍了它的四條腿去當柱子……這傻家夥慘啊,流著血走不動,隻好在這岷山絕穀中一動不動地待著,一待就是幾千年呢……“
陰之葭這些話,有一半倒像是自言自語。隻有他心裏清楚,這些輕描淡寫的語言,承載著多少辛酸的往事和上古的傳奇。陰之葭腦海裏疊印著菜伯和冬陽玉數千年記憶的殘影,口中殘留著魂果的芬芳與甜美。那枚“普渡果”——那是棘山在黃泉世界中示意他醒來後要咀嚼吞服的東西。
一旁的老饕聽著陰之葭夢囈般的嘟噥,有的明白,有的卻完全懵懂,看看歇得差不多了,試探著問“我說小爺,你說他們拿震天雷炸河圖內髒,是怎麽回事?”
不知為何,老饕明明知道眼前這個少年人四肢已廢,毫無反抗之力,卻對他有一種天然的敬畏和信任。他覺得自己被事不過三勒令跳下懸崖,似乎就是為了將來與這個少年人命運糾纏在一起。
“因為,有些數典忘祖、豬狗不如的東西,想要得到‘靈黿血珠’……”
陰之葭說完這話靜默了片刻,似乎下定了決心”別歇了,往前挖吧。遇到小爺,該你老哥發筆天下最大的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