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悵寥廓韓德讓感懷 思恩情耶律賢濫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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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契丹蕭太後!
    “談得怎樣?”蕭綽回來的時候,耶律賢問。
    蕭綽現出一臉怒氣說“天生一個賤骨頭。”
    “這麽說,沒成?”
    “還是那樣,怕。”
    “他是不是有病——陽痿。”
    蕭綽大怒道“皇上怎麽問臣妾這話?皇上要把臣妾當什麽人?說這樣的話有失皇上身份。”
    “一句私房話,皇後怎麽就急了,”耶律賢嬉皮笑臉地說,“男人嘛,那個不行,自然就怕了。”
    “你們男人一天到晚就琢磨那點事。”蕭綽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地說。
    耶律賢心旌搖蕩,上前抱住蕭綽,熾烈的眼光要把她烤焦。蕭綽在他頭上吻了幾下,說“臣妾今天讓那賤骨頭弄糟了心情,實在不想。”
    耶律賢慢慢地鬆開胳膊,最後把蕭綽的手握在手裏,說“好了好了,既然這奴才不識好歹,由他去吧,皇後犯不著為他生氣。”
    蕭綽歎了一聲。
    這夜,耶律賢又到渤海妃那裏去了。蕭綽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輾轉反側,到後半夜,越發難以入眠。她披衣起來,在穹廬裏踱步。燭台上的蠟燭明明滅滅,穹廬內光影萬變。若鷹煽動的翅膀,又若紛紛墜落羽毛。透過天窗,外麵漆黑一片,如堅硬無比的黑劍。蕭綽看得心驚,再不行動,恐怕來不及了。皇上來的次數明顯少了。每次都迫切得很,累得筋疲力盡仍不放過她。他不是為愛跟她做愛,他是為希望跟她做愛。而她也是如此,甚至比皇上更焦急。她已感覺不到愛的快樂。畢竟已經五年了,他們都希望有一個希望。耶律賢頻繁地往渤海妃那裏跑,他隻想多找一個有希望的地方,並非已厭倦了蕭綽,然而,無數次努力付諸東流,難道還指望他不尋找別的得償所願東西嗎?
    但一塊餅子被人分了,蕭綽心裏難受,而且,萬一人家命好,開花結果了,那麽,自己還會不會分到餅子呢?誰叫她嫁給皇上呢,嫁給皇上就要忍受割愛的痛苦。為什麽皇上有嬪妃無數,而嬪妃隻能爭寵一人。她想起韓德讓,他對她仍然一片癡心。她幻想著假如她與韓德讓在一起會是怎樣,斷不會與別人爭風吃醋,不會為與別人分餅子而苦惱,不會因可能失去餅子而恐懼。這樣想著,一個大膽而醃臢的想法在腦中形成。
    雪雁走出穹廬,順著廊道往外走,廊道隻是兩旁用氈布圍起的一條通道,通往各帳。每隔幾十步,直一黑傘,傘下燃著熊熊的火把,照亮了挎刀執槍的侍衛,相隔不遠又有小氈帳。小氈帳是衛兵歇息的地方,通常四五人在裏麵。雪雁走不遠,一個衛兵喝道“什麽人?”
    雪雁應道“我。”
    “雪姑娘,”侍衛借著火光看清來者,“這麽晚雪姑娘到哪裏去?”
    “皇後娘娘突然覺得不舒服,傳太醫去。”
    “要不要打鈴?”
    “打什麽鈴,把皇上吵醒了,小心你的腦袋。”
    侍衛猛一縮頭,似乎躲閃砍下的利刃,忙說“雪姑娘說的是,你走好,夜裏風大,小心著涼。”
    雪雁去了不久,領著一個人來。來人佝僂著背,縮頭縮腦,帽簷壓得很低,豎起圍領,整個臉幾乎都被套住了,來人抱一木匣隨著雪雁進了穹廬。
    雪雁接下來者手中的木匣,來者問“丫頭,你搗什麽鬼,這麽晚叫我鬼鬼祟祟到這兒來幹什麽?”
    雪雁莞爾一笑說“韓大哥好不知人心,我冒險找你來,自然不是為我自己,皇後不舒服,要見你。”
    “那該找太醫呀。”
    雪雁說“韓大哥,你真傻,太醫能治,我找你幹什麽?皇後在裏麵。”說罷,從側門出去了。
    原來,這穹廬分為兩部分,前麵類似客廳,後麵是寢室,中間隔著一張帷幕。火在韓德讓身上燃燒起來,心突突地往外跳,“咚咚”撞擊著肋骨。穹廬內靜寂萬分,燈花炸開的聲音鐵錐似的刺破夜空,但倏爾又恢複了平靜。韓德讓深深吸了一口氣,聽到帷幕那邊傳出一陣悉悉聲,韓德讓的呼吸更粗重促急了。
    裏麵的人似乎也一樣,韓德讓站了一會兒,幾次想撩開那層帷幕,卻怎麽也抬不起手,最後長籲一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既然來了,怎麽還不進來?”裏麵的人說。
    韓德讓不動了,他屏住呼吸,頭一陣眩暈。他掀簾進去,蕭綽躺在榻上,一條胳膊露在被褥外麵。
    “皇後這麽晚叫臣來,有什麽事?”韓德讓低著頭說。
    “韓大哥,你過來,到這邊來。”蕭綽向他伸出手。
    韓德讓仍低著頭說“如果沒別的事,臣告退了。”說罷,轉身朝門口走去。
    蕭綽叫了一聲“韓大哥”。
    韓德讓站住了,背對著蕭綽。蕭綽走過來在他身後緊緊抱住他。
    韓德讓抓住她的手說“皇後,別這樣,鬆手,皇後。”
    可是,那雙胳膊把他箍得更緊,而且一陣緊一陣地發抖。他將手向後摸去,卻一下子僵硬了,他觸摸到一尊溫玉般的胴體,柔軟的,光滑的肌膚有些發燙,他真的石化了。蕭綽一絲不掛,慢慢移到他的前麵吻著他。如陽春的白雪,想阻止它融化已萬不可能了。
    蕭綽在韓德讓踏進寢宮那一刻,她那醃臢的想法已徹底消失了,她全心全意愛著。一開始,她被他的野性弄得有點不知所措,若同雲的碰撞,電光火石般接觸之後,兩朵雲彩便融合在一起,水乳交融,分不清你我了。這時,靈魂衝出笨重的軀殼,隨風起舞,升騰。陽光下徹,溫暖明媚。石鏬中兩尾鯉魚並排嬉遊,尾鰭互相搧打。天邊有什麽聲音傳來,染紅天際,是日出嗎?不,下雨了,蕭綽覺得臉上灑滿雨滴,順著腮幫流到枕頭上。
    虛脫,徹底虛脫了,二人並排躺著,若融化快完的雪。
    “這一刻我等了好多年。”
    “我也是。”
    “真想現在就死掉。”
    “剛才我已經死了一回了。”
    “我像跋涉了千山萬水回來一樣。”
    “我跟你一樣,做了一場夢。”
    “這是是不是真的?”
    “你摸摸。”
    二人又摟在一起,感受彼此的心跳和體溫,還有靈魂。野外有馬的嘶鳴,它們在奔馳,夜露沾濕了鬣鬃。慢慢的,它們並排走著,馬蹄踏著柔軟的草地,旁邊河水清冽。
    三月下旬,隊伍離開鴨子河。耶律賢要去木葉山朝祭祖陵,群臣還要為他舉行再生禮。一直到現在,他看不到有子嗣的跡象,皇後也好,渤海妃也好,其他嬪妃也好,都沒懷上。他隱約知道問題出在他自己身上,他很焦急,暗中延醫診治,求取丹藥,秘方,試用無數次,不見效果。於是,他想起木葉山供奉的神仙——他的始祖,希望神賜他龍種。
    一路上,草木滋榮,鷹飛鳥鳴,引得耶律賢的逸獵的情緒瘋狂滋長,他不想回到死氣沉沉的上京。他盤算著祭祖之後,到何處去。他已幾年沒去南京了。每次與皇後談起南京,她雙眼總放出光來,好像回憶起久別的朋友。到底南京有什麽令她懷戀的?耶律賢想去看一看,也讓皇後故地重遊,那一定是值得期望的。
    他扭頭看見韓德讓正在身邊騎馬走著,便向他問起南京的情形。韓德讓顯然也很喜歡這地方,滔滔不絕地說來,如數家珍。什麽山川河流,道路房舍,勾欄酒肆,什麽毬場衙門,歌舞戲台,風土人情,包括城牆有多高,廣袤幾許,有幾個城門,都詳細說了。
    耶律賢聽得癡迷,歎道“真是我大遼第一城。”
    韓德讓仰望天空,湛藍的天一碧如洗,他希望看到盡頭,但他越往深處看,天空越幽邃,無窮無盡。任憑你多麽富於想象,你也想象不到宇宙的一鱗半爪。無論你地位多麽顯赫,身世多麽尊貴,你隻是天下的一粒塵埃。他看了耶律賢一眼,覺得他跟他一樣可憐,甚至更可憐。他想起了老莊,還想起了屈平和《天問》。喟然歎了一聲。
    “韓卿為何歎息。”
    “不瞞皇上說,臣一直對一首詩感受不深,今天才略有感悟。”
    “什麽詩,念來聽聽。”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嗐,朕還以為是什麽詩,讓你感歎呢,原來是這首小孩都會唱的歌。”
    “是的,這是一首很普通的詩,但它道出了民眾的心聲。草原多麽遼闊,天地多麽和諧,天地一派清明,人民富饒,生活在這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是幸福安詳的。皇上,您就像那湛明的天一樣,穹廬般地把草原上的人民保護起來,你的清明仁政,就是百姓的福氣。”
    耶律賢縱聲大笑,說“韓卿平時悶頭悶腦,今天說出的話詩一樣動聽。”
    蕭綽坐在車內聽見笑聲,將頭伸出窗外問“皇上為何這麽高興?”
    耶律賢笑道“韓卿是個馬屁精。”
    蕭綽說“寡人隻知道他老實,怎麽會拍馬屁?”
    耶律賢便對韓德讓說“你去對皇後說。”
    韓德讓等蕭綽過來,蕭綽伸出半個頭窗外,眼裏充滿熱情。韓德讓策馬走在車邊。她問“你說什麽把皇上逗樂了?”
    “沒什麽,皇上要到南京去。”
    “到南京去就那麽樂?”
    “我說我好可憐。”
    “好可憐?”
    “嗯。”
    “為什麽可憐?”
    “不能做神仙,可憐。”
    蕭綽撲哧一笑說“你想成神仙,神仙還想著下凡呢。”
    祭罷祖陵,行畢再生禮,大宴賓客,送走各國使臣,已到五月初了。回到臨潢府,堆積如山的奏章都等在那兒。幸好室昉都將其分門別類,並標明輕重緩急,因而批閱起來得心應手。不好的是,蕭綽近來頗感不適,總打不起精神,強撐著幫耶律賢批閱奏章。耶律賢一直不喜歡文牘之事,看不到幾本,就覺得頭昏腦漲,將奏章一扔,跑出宮去。
    蕭綽自與韓德讓好了之後,見了耶律賢便心生愧疚,因而,很少拘迫他,什麽事都依著他,寧肯自己多吃點苦,而且耶律賢不在的時候,她的思想放得開,如草原上的風。這時,她甜蜜得像伏在花蕊上的蝴蝶,渾身都沾滿了芬芳的花粉。
    這天,耶律賢蹴鞠回來,見蕭綽的臉漲得通紅蹲在地上嘔吐,雪雁端著一口鐵盆也蹲在地上接蕭綽的嘔吐物。蕭綽嘔了半天,鼻涕,眼淚都流出來了。雪雁扶著她坐在凳子上喘了半天氣,才慢慢平靜下來。
    “皇後怎麽了?”耶律賢焦急地問。
    “不知道,想吐,吐不出來。”
    “著涼了?吃了不好的東西?頭疼不疼?”
    蕭綽一概搖頭。
    耶律賢急了,心想,這可是大毛病。忙傳太醫。太醫名喚耶律敵魯,此人常與韓匡嗣一起談論醫術,韓德讓很敬佩他,便推薦給耶律賢。耶律敵魯低頭進入殿中,盯著皇後看了一會兒,又讓皇後伸出手看了一會兒,既不切脈,又不問病因。最後,喜道“恭喜皇上,皇後娘娘有喜了。”
    耶律賢驚喜道“什麽,皇後有喜了?當真?”
    “臣豈敢撒謊。”
    耶律賢大喜,說“莫不是真的神祖顯靈。”
    幾夜不得入眠。
    蕭綽醉了,幾日來她一直被幸福包圍著。她開始幻想孩子的性別,長相,甚至長大成人後的魁梧的身軀,俊朗的麵容,溫和穩重的性格。總之,像他。唉,女人到這時,總愛把生命的年輪往前推行;而她想到愛情時,又把輪子往後滾去。
    耶律賢宣布從即日起,所有公事朕一人包攬,皇後大人靜享孕子之樂。
    還有比這更甜蜜的嗎?然而,甜蜜的等待也是令人倍感煎熬的。耶律賢望著蕭綽日漸變形的身體,看著她茶飯不思,懨懨不振樣子,又很是心疼。他仿佛變了一個人,每天早早上朝,上完朝,就回到長春宮,靜靜地批閱奏折。隻是在看奏折累了的時候,便悄悄地來到蕭綽身邊,問一問感覺怎麽樣?有沒有不適?或者吃什麽了?最後,免不了摸一下蕭綽的隆起的肚皮,問“怎麽樣?快了吧?”這時蕭綽笑道“早著呢?”
    蕭綽有時不免煩躁,看著耶律賢幸福的樣子,她越覺得愧疚,當耶律賢伸手撫摸她的肚皮時候,她便顯得格外不耐煩。耶律賢問她為什麽。她生氣地說孩子太小,不能隨便撫摸。弄得耶律賢好尷尬。有時她把那隻撫摸的手當成了另一隻手,讓她愉悅得發抖。獨自一人的時候,她格外想他,想他們先前在一起的情形,想他們在南京的時光。
    她想,如果能到南京去登高該多好啊!應該讓皇上到南京捺缽去。可是,到八月了皇上還沒有動靜。
    她問;“今年的秋捺缽,皇上準備去哪兒?”
    “今年就不捺缽了。”
    “為什麽?”
    “朕要呆在上京,好好陪著你。”
    “哎喲,皇上臣妾待在這兒,悶都悶死了,臣妾想出去透透氣兒。”
    “皇後這身子如何能受顛沛之苦?”
    “皇上放心好了,臣妾安安靜靜坐在車內,一路上,慢慢地走,遊山玩水,有什麽苦受。再說,我們契丹人馬上來馬上去,什麽苦沒吃過?”
    “朕擔心皇後肚子裏的孩子。”
    “皇上隻記得你的孩子,哪管臣妾的心思?”蕭綽說罷,扭頭上了禦榻,背對著耶律賢氣咻咻地躺下。
    耶律賢忙低聲下氣地哄她說“喲,生氣了,都是朕不是,好了好了,朕早想好了,我們到南京去,那是你的故鄉,是不是?”
    蕭綽坐起來說“還是皇上心疼臣妾,皇上放心臣妾保證給你生一個白白胖胖的皇子。那我們何時啟程?”
    “皇後稍安勿躁,等朕處理完手頭的事,立即動身。”
    “皇上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處理?”
    “也不是什麽大事,現在天氣還很炎熱,等過了迎節,我們就動身。”
    聽耶律賢如此說,蕭綽也隻能耐著性子等著,每天看著耶律賢樂嗬嗬的,心想朝中一定沒有什麽大事,否則,耶律賢一定會征求她的想法的。
    這日,耶律賢異常興奮,看樣子像做了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蕭綽問“皇上今天怎麽這麽高興?朝中有什麽大喜事?”
    耶律賢說“朕終於回報他們一點了。”
    蕭綽笑問“皇上回報誰了?”
    耶律賢說“朕的師傅達裏迭,耶律楚,朕封他們為太保,朕的保姆回室押雅,朕賜給她奴隸三百人,牛二百頭,羊一千隻,錄用她的兒子為撻馬。朕總算心安了一些。”
    蕭綽說“皇上知恩圖報,固然值得稱讚,但賞罰不能偏私,任人不能唯親,法度不能黜廢,皇上一國之君亂了法度,將來如何治理國家?”
    耶律賢動容地說“不是朕偏私,實在是他們對朕有恩,朕四歲時即遭察割之亂,父母遇害,朕保姆冒性命之險撫育朕,含辛茹苦,視朕若親子。此恩怎麽報答都不為過。後來,朕又遇到幾位好師傅,像父親一樣嗬護朕教誨朕,這恩情朕一輩子也報答不了。”
    蕭綽歎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