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河冰開蕭燕燕獵鵝心扉閉韓德讓拒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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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契丹蕭太後!
    三月,氣溫似乎一夜間升高了,前一日還能行人走馬,次日,踩上去就吱絲絲的響,不幾天,河麵上便鋪上了皺襞的綠纈。
    天鵝的一聲鳴叫,打破了鴨子河的靜謐,美麗的鴨子河變得不再美麗了。
    鴨子河滿河都是魚蝦,是天鵝覓食的天堂,也成了契丹人最佳春捺缽之所。三月冰河一開,成群結隊的天鵝翩翩飛來,悅耳的天籟之聲在河麵上蕩漾開來,剛蘇醒的鴨子河歡騰了。這一帶碧水便倒映出一片一片白雲,悠閑自在略帶幾分羞怯。深閨裏的處女臨窗之時是不是這副神態呢?
    可憐天鵝還以為找到了天堂,卻一頭紮進了地獄。
    東南風習習吹來,耶律賢脫下厚重的冠冕,隻穿一身便服,戴著頭巾,站在風頭上,腰間束一條鑲玉帶,瘦骨嶙峋如過冬的狼。他的旁邊站著五坊局鷹坊使,一隻海東青站在鷹坊使的肩頭,它那帶鉤的喙子,似乎要隨時啄出它主人的眼珠子,因為它的眼珠子瞅了好幾回主人的同類物。侍衛,大臣穿著黑綠色衣服,五步一人,七步一兵將鴨子河圍了起來,每人拿連鎚一把,腰間別一把刺鵝錐,另備一缽鷹食放在身邊。一張大網已經撒開了。
    蕭綽也在隊伍之中,她穿一件紫紅的窄襖,下著青黛百合裙,一雙皮靴掩著膝蓋,騎一匹銀鞍栗色馬,嫵媚中透出幾分英姿,她身邊也有一位擎鷹人。
    早晨出發的時候,耶律賢便與蕭綽打賭,看誰的運氣好,最先獵到天鵝。因此,耶律賢非常亢奮,巡邏的一來報告,發現了天鵝,耶律賢便迫不及待拍馬前去。一大群天鵝隱藏在蘆葦深處。侍衛猛敲鑼鼓,揮舞旗幟,大聲吆喝。天鵝驚慌失措,撲棱棱拍打著翅膀飛起來。鷹坊使忙跪著將海東青遞給耶律賢,耶律賢抱著海東青,撫摸了一下,向空中一拋,海東青閃電般撲向驚叫的倉皇的天鵝,覷著天鵝的脖子啄去。那天鵝身強體壯,頑強地拍打著翅膀,拖著海東青飛向高空,又疾速下墜,將至河麵,猛地打個旋兒,甩脫了海東青,慘叫著衝向天空,一旋身鑽進蘆葦叢中,天空中飄飄悠悠浮著片片白羽。又一群天鵝被驚起,數十隻海東青飛撲過去,空中慘叫陣陣,白羽雪片般灑落。一隻天鵝掙脫海東青糾纏,卻力氣費盡,不偏不倚落在蕭綽身邊。蕭綽抽出錐子,隻一錐,天鵝痙攣了幾下不動了。蕭綽又一刀剁下鵝頭,將鵝頭扔給海東青。鴨子河沸騰了“萬歲,萬歲,皇後萬歲”響徹雲霄。
    耶律賢心裏不爽,一股嫉妒之氣掠過心頭,看著群臣,士兵歡呼雀躍上前諂媚似的恭賀蕭綽獲得頭鵝,似乎自己受到冷落。
    這天,蕭綽分外高興,這幾個月所淤積於心的鬱悶和悲傷,得到釋放,因此多飲了幾杯,回到寢宮便睡下了。耶律賢來了,見蕭綽睡得昏沉,什麽也沒說,走了。雪雁問“皇上,不在這兒陪皇後嗎?”
    耶律賢說“她睡得正香,朕不忍打擾。”
    雪雁送出耶律賢,偷偷跟了一段路,見耶律賢鑽進渤海妃寢宮,方才回去。
    後半夜,韓德讓查巡經過蕭綽寢宮,在帳前徘徊了良久,正想離開,一抬頭,見雪雁站在跟前,不禁一驚,轉身就走。
    “她醉了。”
    “唔。”
    “睡得若死了一般。”
    “唔。”
    “進去看她一下。”
    “不。”
    “皇上今天不在。”
    “皇上在哪兒?”
    “在渤海妃那兒。”
    “在渤海妃那兒?怎麽在她那兒?她哪裏做錯了?”
    “她心裏苦。”
    “知道,皇上為什麽撇下她?”
    “不知道。”
    五更,蕭綽醒了,頭痛得很,口幹舌燥。雪雁弄了一碗加糖的鮮奶,蕭綽一氣喝了,站起來,想走一走,可是,腰腿酸軟,再看宮中燭光搖曳,不知什麽時候了,便問“雪雁,幾時了?”
    “都五更了。”
    “皇上呢?”
    “皇上——”
    “皇上早朝去了?”
    “皇上昨晚到渤海妃那裏去了。”
    蕭綽沉默了,雪雁又說“韓德讓來了。”
    “哦。”蕭綽的臉發燙,問“他看見我醉酒的樣子?”
    “不,他在帳外站了半天。”
    “知道了。”
    上朝的時候,蕭綽已經恢複過來了,她的臉色已很好的修飾了,看不到一點倦色,她還特別圍上雪白的貂毛圍巾,戴上了紅寶石耳墜,發髻上插著金釵,和顏悅色,雍容中透著俏皮。
    現天下太平,沒有什麽大事要議,蕭綽看了幾本奏章,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到一刻,便處理完畢,君臣又閑聊了一會兒,蕭綽宣布退朝。不料,耶律賢卻留住大家,說“韓德讓,你過來。”
    韓德讓忙出列跪下。
    耶律賢叫聲平身,說“韓卿家,朕聽說你已年過三旬,尚未婚配。這是為什麽?”
    韓德讓說“臣卑賤,無人看得上臣。”
    耶律賢說“韓卿家說笑了,卿儀表堂堂,才幹過人,誰會看不上你,一定是卿眼光太高,或者已有心上人,正在等她。”
    韓德讓吃了一驚,忙說“皇上說笑了,臣確實不曾有心上人。臣這顆心已給了朝廷,不曾分割。”
    耶律賢說“這就是卿的錯誤,卿為朝廷分憂,忠心可嘉,但是得有人給卿分憂,才能讓卿專心報效朝廷呀。”
    韓德讓說“皇上教訓的是,隻是臣閑散慣了,受不得約束。”
    耶律賢笑道“誰說娶妻,就是受約束,那是娶好幫手。”
    韓德讓說“臣不敢奢望。”
    耶律賢說“卿不要推辭,今天朕就給你做個媒,卿覺得皇後身邊的侍女雪雁如何?”
    因為耶律賢說話緩慢,又在皇後處停頓了一會兒,韓德讓嚇得“噗通”跪在地上,以頭頓地。及聽到皇上說出雪雁,才鬆一口氣,流了一身汗,抬起頭仍然戰戰兢兢的。
    耶律賢笑問“卿為何發抖?”
    “臣怕此人。”
    耶律賢大笑,說“卿看起來不是猥瑣之人,何以怕一娘們?”
    “臣確實有這一不好啟齒的壞毛病。”
    殿中一片哄笑。耶律賢說“多跟女人呆一塊,毛病自然好了。再說,雪雁那麽好的女人,疼你還來不及呢。”
    “謝皇上恩賜,隻是臣無福消受。”
    “為什麽?”
    “臣不愛她。”
    “朕知道了,卿是嫌她出身不好,朕忘了這一點,也好,朕再給你挑個合適的。”
    此刻,韓德讓已大汗淋漓,衣襟透濕。
    耶律賢笑道“真為難卿了為一個女人嚇成這樣。”
    韓德讓說“多謝皇上,臣就是這個賤命。”
    在受鞭刑嗎?蕭綽臉色慘白,她強忍著不讓身體發抖,她的手心滲著汗。但她仍然和顏悅色坐在那裏,她不敢開口,她已明顯感到她的聲帶在顫抖,唯恐一張嘴,聲音會變了腔調。一直到退朝她沒說一句話。但到了寢宮,她已差不多鎮定下來了。耶律賢問她,為什麽在朝堂上一言不發。她已完全恢複成原樣。
    她說“朝堂乃商議國家大事之所,皇上怎麽在那裏做媒起來了呢?”
    耶律賢說“體恤臣子,有助於國家安定,也是國家大事。”
    “皇上日理萬機,哪有閑心幹這些,做媒是女人幹的事,真要玉成此事,臣妾可以代勞,功勞還是皇上的。”
    耶律賢忙道“妙啊,皇後出馬定能辦成此事。”
    “好吧,臣妾試試,但此事不要讓雪雁知道。”
    正說著,雪雁笑盈盈進了,手裏拿一支含苞待放的杏花,向皇上道了萬福。蕭綽見了喜道“噫,杏花都打骨朵兒了,春天真的來了。”
    雪雁笑道“皇後難道忘了?往日在南京,桃花杏花這時正開得熱鬧。”
    “是啊,這地方到底還是晚了些。”
    次日,蕭綽去了杏林堝,隻見樹枝上綴滿了春天的印章,樹梢偶爾閃現出已舒展的粉紅的花朵,如睜開的春天的眼睛。
    蕭綽讓雪雁請韓德讓過來說話。韓德讓跟著雪雁來到一堆沙丘上,雪雁向下邊林中努一努嘴。韓德讓見堝底一棵老杏樹下站著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這身影他天天見到,卻越來越陌生。正因為她正走向陌生,便越突出了往日的熟悉;正因為太熟悉,他便害怕改變,於是他常常選擇逃避,盡量讓自己躲避於回憶之中。
    韓德讓慢慢走向堝底,腳下的砂礫刺刺地響。韓德讓已感覺到那人注意到他了,他看見她正在深呼吸。相距丈餘,韓德讓停下來。她沒有回頭,胳膊動了一下,長籲了一口氣,說“你來了?”
    韓德讓說“是。”
    蕭綽轉過身來說“韓大哥你不要這樣,讓人見了心疼。”
    韓德讓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才說“皇後叫臣來有什麽事?”
    蕭綽說“韓大哥,這裏沒有外人,不要這樣,好不好,哪有那麽多君臣禮節?”
    韓德讓沉默不語。“韓大哥,你為何總躲著我?”
    韓德讓依然不開口。
    “你恨我?”
    韓德讓看了蕭綽一眼,仍然沒開口。蕭綽流出淚來,她將背靠在杏樹上,慢慢蹲下,哽咽道“我知道你恨我,是我對不起你,但已到這一步了,隻能請你原諒,你要想罵我,你就隨便罵,怎麽解氣怎麽罵,隻要你振作起來就好了。”
    韓德讓說“我不恨你。”
    “那你為什麽躲著我?”
    “因為我愛你。”
    “韓大哥,不要這樣,這是不可能的,會毀了你的。”
    “我已經死了一回,還怕什麽?”
    “可是我——”
    “放心,此情我會珍藏在心底,絕不會再拿出來騷擾皇後。”
    “雪雁是個好姑娘,我看得出她對你有意,你不要辜負她。”
    “正因為我怕辜負了她,才不能喜歡她,我心裏隻有一個。”
    蕭綽淚流滿麵,轉身抱住杏樹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