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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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回憶
溝通室天花板的燈管散發熾亮光芒, 白牆上印有兩排藍色大字標語,屋外偶爾有急促腳步聲踏過。
等待的時間仿若沒有盡頭,春霽恍惚回到了被關起來的那段時間, 分不清日夜,似被整個世界都遺忘在了角落。
閣樓位置很高, 安靜得讓人發瘋, 細碎的聲音遙遠而模糊, 似臆想似幻聽。
直至某一天的雨夜,聽到閣樓底下傳來恐慌混亂的咒罵、物件碰撞落地的悶響,混在轟隆雷聲中好似有不甘的冤魂厲鬼在哀嚎。
樓下的動靜終於停歇, 腳步聲踩著嘎吱木梯聲接近,少年出現在閣樓上, 衣角沾染著新鮮的血腥氣,在角落放下一箱新的飲用水, 神色木然, 像是被刺激到了極點反倒沒了任何反應,隻知按設定好的程序機械行事。
她亦步亦趨, 伸手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鼓起勇氣問:“樓下發生了什麽?”
少年定定注視著她片刻, 啞聲道:“有個姐姐掙脫了繩索,逃到樓上。”
“那個姐姐逃走了嗎?”
“門鎖著……”麵前的少年視線垂落, 盯著自己的衣角答非所問,聲音縹緲恍惚,“她沒摔碎那管針劑的話, 會不會沒那麽痛苦?……”
分明樓下已經安靜了下來, 春霽麵色煞白,禁不住恐懼得渾身顫抖起來, 仿佛在急驟的雨聲中又聽見了那道絕望哭叫。
她知道的。
是因為她。
那段時間漫長而覆著沉重的暗色,看不見出路,直到生辰日結束,少年上樓來見她,往日麻木的神色歸於決然,眸色堅定閃爍微光,將手上的紅繩褪至了她的手腕,聲音低啞:“……再等一等,我會帶你走。”
他做到了。
他們在荒郊裏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尋到了主路,天邊的雨幕傾洩落下,茫然白霧籠罩世界辨不清方向,少年發起了高熱幾近昏迷,終於有一輛路過的車亮著白燈劃破雨夜,在他們的身邊停下。
記憶裏昏暗的雨夜與現在身處的明亮房間好似兩個極端,春霽長睫低垂,捧著手裏盛著琥珀色熱茶的紙杯思緒怔怔,視線無意間掠過牆麵上的時鐘,猛地一驚,匆匆拿起手機看上麵的日期,站了起來。
春霽用手機打字給陪她的女警員:[我想出去一趟。]
組裏主要的人在林之樾住的公寓樓下蹲守,隻等著查驗科的消息傳來局裏的審批手續通過就上去逮人回來配合調查,春霽等著宴星回的調查結果出來再重做補充,人身是自由的,沒人有理由攔她。
春霽離開警局,在路邊招了輛車,去往半個城市外的機場。
晚上八點,機場喧嘩如白日,往來的旅客拖著行李箱步伐匆匆。
春霽急步走近登機牌自助打印機區域,正四處張望,一道熟悉聲線自身後傳來。
“——來送我?”
春霽微驚,轉過身來,夏奕拉著一個輕便的小行李箱站在不遠處,他掃了眼周圍,問:“就你一個過來?怎麽,還是沒找到和我有關的證據?”
語氣慢悠悠的,還帶有幾分惋惜似的。
春霽將手機備忘錄亮給他看,神色頗為嚴肅:[星星也是六年前符文案的親歷者,他想起了以前的事,也找到了指證林之樾的證據,你現在自首還來得及。]
夏奕微一挑眉,毫不留情地揭穿:“要是老師真的被指證了,此刻來這兒就不隻是你了。”
春霽鎮定打字:[我是先來當說客,給你一個機會。]
夏奕似笑非笑,擡手看了眼表。
“還有一個小時。你想怎麽勸我?”
春霽握緊了手裏的手機,卻沒有低頭繼續敲字,視線移向夏奕身邊的小行李箱,毫無征兆地伸手搶過拉杆。
行李箱很輕,呲啦一聲就被拉了過來,裏麵回響著受撞擊的銀鈴叮鈴當啷聲。
春霽本打算堵著人拖延時間,她信筱園姐那邊承諾的時間,隻要拖到那邊有結果……
春霽打字問他:[既然打算離開,為什麽不把銀鈴留下來?]
銀鈴牽涉數個案子,是個燙手山芋,夏奕既然選擇抽身事外,就該把銀鈴隨手一扔才是。
夏奕反問:“這銀鈴不本該就是我的嗎?”又對上春霽有幾分迷茫的眼眸,道:“哦,你什麽都不知道。”
春霽不懂夏奕在說什麽。
這一層多是朋友親人來送機的分別場麵,人群攢動嘈雜喧鬧,有情侶擁抱,有朋友揮手送別,有父母不放心地碎碎念叮囑:“證件拿了吧?馬上換季了,厚衣服帶夠了吧?沒錢了就說……”
夏奕獨身站在流動的此間,視線擡高,望著機場大廳裏的茫茫衆生,語氣微微悵惘:“我隻是想有一個家人。”
寄宿高中有三天的假,他拿了月考前十的成績,照例報告給了自己的資助人——林之樾。林之樾曾來過梧縣支教,又將他帶離過去的苦海,處處給予照顧,雖然沒有收養手續,但在他心裏,林之樾和養父無異。
林之樾請他吃飯以做慶賀,進了餐廳後,他發現自己落了手機在車上,借林之樾的車鑰匙回去取,發現手裏的車鑰匙圈多了兩枚舊鑰匙,又想起車載地圖導航係統啓動時,搜索欄裏底下最近一條歷史記錄是一個定位在荒郊的地點,自定義命名:[小梨]
鬼使神差,他啓動了引擎點開了導航係統,用手機拍照記下了那個定位,隔日自己尋了過去。
他沒有發現隱蔽的地下室,用鑰匙上了閣樓,春霽正渾噩昏睡著,鎖骨間的紅痣似一點花蕊。
他在小的時候就常碰見母親坐在窗邊翻一本紙頁泛黃的縣誌,母親的視線長長久久停留在“梧族”有關的記載上,盯著書頁卻像是什麽都沒看,他好奇間也私下裏翻過好幾次,百思不得其解。
在那一刻,他便在長篇飲食、服飾、祭祀等民俗記錄裏想起了“回靈”一詞,心髒急促跳動起來,震耳欲聾似是要跳出胸膛,動作卻安靜地、緩慢地退了出去,像是自己不曾來過。
如果那時候選擇不一樣,現在的情形也許也大不相同。
夏奕又看向春霽,語氣懶懶閑閑:“喊一聲哥哥,說不定我就和你走了。”
春霽臉上露出一點疑惑和不解,終於開了口,望著他道:“我不是……小梨。”
夏奕對春霽的回答毫不意外,隻有些惋惜,又說不出在惋惜什麽。
惋惜自己發現最崇敬的老師做了錯事,自己卻選擇默不作聲成為幫兇?
惋惜回靈失敗了,他過去的時候隻見到廚房裏胸膛插有一柄餐刀陷入昏迷的林之樾、和算計著最後一場祭祀時間掙脫束縛趕來的無相祭師,卻沒有恢複前世記憶的“小梨”?
也許是惋惜到最後,所求還是一場空,沒有人願意騙他。
夏奕道:“我一直覺得來問靈的父母傻得不行,特別是明知是一場騙局,還要繼續下去的那些人——騙自己求個心安有什麽意思?現在突然明白了,有人願意騙你也是件幸運事,被騙的人閉著眼,有了活下去的念想。”
他笑了下:“沒人肯騙我。”
大廳內廣播聲響起,是夏奕購買的那程航班可以開始登機的提醒,春霽驟然緊張起來,下意識把小行李箱拉在自己身後。
夏奕手插在褲袋裏,道:“行,拿去吧。裏麵最重要的就是那支銀鈴,你幫我捐給梧縣的民俗博物館吧。”
春霽忍不住問:“那、你呢?”
“如果老師真的會被指控的話,他也會算到這一天,那他當初將真相告訴我,也是想趕我離開。”夏奕道,“我再等一次,總歸去哪裏都沒人牽掛,那麽去哪裏對我來說都沒什麽區別。”
檢測報告終於出了結果。
朱砂盒內的半枚紅指紋和林之樾的指紋吻合,藏著的頭發也和幾位受害者dna匹配。
審訊室,負責審問的警員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林之樾隻以沉默應對,等待自己的律師前來。
其中一位年輕警員為這個案子奔波數日義憤填膺,滿腔怒火沒壓抑住,罵道:“你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就沒有一點愧疚之心嗎!”
“愧疚?你們這麽年輕,怎麽會懂為人父母的心境?”林之樾嗓音有一絲波動,“我和妻子相識相知相愛,孩子是情感和時間的延續、是上天賜予的寶貴禮物,那麽小的一個,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壞了,看著她從小不點慢慢長大,恨不得將自己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她……就因為一次倏忽,你再也看不到她……”
“你帶走的也是別人家父母的寶貝,那時候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兩個小孩的尋人啓事,我不信你沒見過!你怎麽沒感受他們父母想找到自己孩子的急切心情!”
林之樾忽然冷靜了下來,不再言語,隻唇角微微揚笑。
他那時在一家私人心理診所就職,照常上班,偶爾以申請讀博相關的簽證、翻譯證件事宜為借口請假,在去往診所的路上從車載廣播裏也聽到了啓事,宴家小少爺的失蹤是報道中重點中的重點,連在辦公室裏,都能聽到其他醫生護士都在討論宴家小少爺被綁架的事。
所有人往豪門秘事、商戰鬥爭方麵想,警局將宴家的對家集團被調查了遍,牽扯出一片涉黑涉灰産業,依舊找不到小少爺的蹤跡。
沒人想到小少爺被綁走隻是一場意外。
他當初留下少年,是打算學會怎麽提取需要的藥劑後再將人解決,但第二日到診所上班時,麵對鋪天蓋地的報道,林之樾忽然升起了另一個念頭。
雖然他做好了整盤計劃,確保自己精心挑選的受害者是有一定抑鬱傾向、和父母關係疏遠、朋友稀少的非固定職業獨居年輕女性,甚至在心理谘詢過程中狀似隨意的聊天裏確保她們是押一付三的房租水電,竭力將失蹤人員被發現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再怎麽小心,總會有他倏忽的地方,被發現也是或早或晚的事,無論回靈成功與否,小梨也是他的女兒,他自然要替她謀劃好一切。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所以他在給小梨慶生那日,帶來麵粉親手做了個蛋糕,“無意”間遺忘了一把銀製餐刀,又在最後一次獻祭出門時,將門沒有鎖緊。
如他所料,那把餐刀被少年暗地收了起來,磨得很鋒利,鋒利到插進他的胸膛時,鮮血噴湧。
也如他所預計的那樣,少年被困在地下室數月又沒有攝入足夠的營養,力氣不夠,血流得看似唬人,瞬間紅了一片白襯衫,但其實傷得不深。
他佯裝昏迷被少年取走鑰匙,估計著時間往回走卻撞上兩個小孩出來,隻好順著追進廚房,爭執間撞翻掉落的麵粉落了整個小廚房,他再次受傷倒下,真的昏迷過去。
再後來,無相祭師趕了回來,被後一步出現的夏奕敲暈,成了替死鬼葬身火海。
夏奕放的那把火將一切燒成了不可挽回的定局。
他去了國外讀博避風頭,將無相祭師的論壇賬號轉進更隱蔽的角落運營,他自是知道那些失獨的父母想聽什麽,幾句“愛爸爸媽媽”、“下輩子還想做他們的孩子”、“離開的時候不疼”便足以讓那些滿頭花白父母泣不成聲,主動獻上豐厚的酬金。
夏奕自始至終都知道他在做什麽,甚至主動詢問國外發展更成熟的ai模型教程,將一場騙局做得愈發栩栩如生。
符文案的報道沸沸揚揚,卻始終沒有牽扯到他的身上,宴家小少爺相關的事在媒體間卻沒有被提及絲毫,他通過自己在醫院工作的大學同學打探,聽說小少爺高燒不退,興許活不下來。
而後漫長的時間裏,賬戶上酬金不斷增加,他以妻子江昕月為名建立基金資助貧困學生,又以投資人的身份在蘭亭市各個初高中附近開了一家又一家pear寵物診所,掩人耳目地尋找春霽的蹤跡。
夏奕畢業後,則進了蘭亭市最好的高中應聘了校醫助理。
而他回了國則進了二醫,偶爾去名下珍珠寵物診所看一眼經營概況,無意間聽到前臺在討論陳阿姨的事。
“不知道為什麽要招陳阿姨,她工作就一直出錯,這月都第三次賬款對不上了吧?”
“我給你們說,聽說上回倉庫出貨,陳阿姨忘了打單子,也不記得是給哪家寵物用品的商店供貨,打電話過去問,對方收了貨沒簽單就不承認,那幾千塊是沈醫生悄悄自己墊上的……”
“唉,陳阿姨也是可憐,女兒跳了樓,學校不讓她繼續當宿管也是不想刺激她,我們診所離學校也近,感覺也對陳阿姨也不太好……”
他去問了沈聿白有關陳阿姨和她的女兒陳妍芝的事。
陳妍芝。很好聽的名字,傾注著父母最美好的期盼與愛吧?他想。
他知道周泠玟自六年前到今天仍未放棄過追查過符文案,也一直和春霽保持著單線聯係。
如果出了相似的案子,周泠玟一定會有所動作,派人保護春霽。
珍珠診所的倉庫裏有寵物安樂死用的針劑,隻需助推一把……比如宣揚六年前的符文案“回靈”已經成功,隻是怕引起恐慌官方才壓下消息,比如剔除苛刻的回靈條件,他來幫忙找一位模樣相似的小孩送到陳阿姨麵前……
不過在他找到女兒以後,陳阿姨就可以退場了。
當年銷聲匿跡的少年卻出現在了他的視野裏,失去了那段記憶,全然不記得發生過什麽。
六年的時間給了他僥幸心理,萬一符文案永遠不會被發現真相,上天仁慈,要他繼續陪伴在轉世的女兒的身邊呢?
隻要除去宴家小少爺這個不安分的因素……
可惜那輛油車沒有按照他的預想,和那輛校車相撞。
審訊室中,對麵兩個警員盤問得口幹舌燥,林之樾不為所動,還笑著關心兩位警員是否需要喝水。
警員拍桌激動道:“就算你什麽都不說!證據鏈齊全,沒有你的供詞也能定你的罪!”
“我知道。”林之樾笑了笑,“這就是我最開始預想的結局。”
就像是他和妻子倚在床邊共捧繪本,在昏黃柔和的臺燈下給小梨念的童話故事的happy ending結局。
——王子打敗惡龍,救走了公主,他們一同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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