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筆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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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筆錄
宴星回醒來後又接受了一次檢查, 除去有些虛弱,各項指標都平穩正常。
醫生在病床前看檢查報告上的數據,道:“沒什麽問題, 留院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宋爾雲這幾天擔驚受怕,此刻終於放下心來, 在旁連連點頭:“好好, 沒事了就好。”
全程配合的宴星回冷不丁道:“我想先出院, 我和春霽需要去警局一趟。”
宋爾雲臉上的笑意僵住,轉頭去看宴星回,問:“半天都等不了?”
宴星回嗯了聲, 平靜道:“半天都等不了。”
宋爾雲一時沒說話,宴柏山先起身, 接話道:“行,我去辦出院手續。”就客氣地請著醫生一同出了病房。
醫生護士一離開, 病房變顯得空曠許多, 宋爾雲正要開口,宴星回先問:“車上其他同學怎麽樣了?”
“有幾個學生和你一樣昏迷了, 晚上就陸陸續續地醒了,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換其他車去參加競賽……”
說著說著, 宋爾雲陡然意識到宴星回錯過了化學競賽。
當初宴星回在高二的時候突然向家裏人提想參加競賽,宋爾雲和宴柏山都不甚贊同。
競賽涉及太多大學化學內容, 高中學習時間緊張,不適合分心。
那時候的宴星回擰著眉,語氣倨傲輕慢:“我參加化學競賽就是隨便玩玩——影響我成績?全市聯考的時候我的成績就沒跌過前五吧, 有什麽好擔心的?”
十足的少年意氣, 勢在必得。
一路順順暢暢,卻在最後一次決賽前因為一次“意外”離名次、離保送名額失之交臂, 宴星回神色如常,為沒有影響到其他同學而點頭:“那就好。”
春霽望著宴星回,忍不住替他有些難過。
宴星回一擡眼,撞進了春霽盛著粼粼波光的擔憂眼眸,故意問:“我沒去參加比賽,乖乖準備的那份禮物還打算送給我嗎?”
春霽連忙點頭,以口型道:[給的——]
宴星回靠在病床上,姿態閑適,語氣慢悠悠的:“沒聽清。”
她沒說話啊——春霽怔愣了瞬,慢半拍明白了什麽,唇瓣微張,磕磕絆絆道:“給、給的。”
少年聞言輕笑起來,注視著春霽嗯了聲,麵色依舊是蒼白的,襯得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眸愈發明亮,深處似有一簇熾熱火光躍動。
宋爾雲眉頭直跳,深吸一口氣,念在宴星回剛醒過來的份上,屏蔽了他渾身往外冒小粉花的樣子,道:“你爸去辦個出院手續怎麽去這麽久?我去看看。”
房門關響,病房中隻餘他們兩人。
“可惜禮物被我放進房間了,”宴星回有些遺憾,“等回家去,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去了。”
春霽下意識要比劃手語,又被宴星回握住手腕壓下。
春霽本想說:她相信筱園姐,筱園姐已經帶人先去了舊址去找他提及的證據,證據鏈一旦構成,林之樾就算不承認,也能被抓落網定罪,不會很久的。
一長段話,卻在宴星回專注的目光下盡數燒得幹淨,春霽耳根輕微發燙,有些局促,隻憋出了幹巴巴幾個字:“……很快的,回家。”
宴星回眼眸暈開笑意,道:“好,會的。”
傍晚時分,遼遠天際暈開一片深深淺淺的墨藍,幾顆閃爍疏星遙遙相望,街邊路燈沿著道路依次亮起,明亮的光從遠及近驅逐暗色。
一輛低調的黑色賓利停在了燈火通明的警局門口。
他們下車的時候,副駕的車窗降下,宋爾雲望著他們欲言又止,眼眸含著掩飾不住的擔心。
宴星回漆黑的眼眸倒映著路燈灑落的光亮,寬慰道:“沒事,我去替六年前的自己補一個筆錄。”就擺擺手,和春霽一同往警局走去。
門口有相對熟悉的警員接他們進去,春霽被安排在溝通室等待,由一位女警陪著。
宴星回跟著另一名警員離開穿過彎折長廊到達審訊室。
室內狹窄逼仄,隻一個長桌、一個固定的椅和一架錄像設備,顯出幾分壓抑的昏暗。
在錄音設備打開前,一位年輕警員狀似無意和同事聊天道:“筱園姐已經將需要檢驗的證據送過去了,最快兩個小時就能出結果。”
錄像機鏡頭對準了桌後的宴星回,閃爍一點紅光。
宴星回沉默片刻,緩慢開口:“六年前,我意外撞見了林之樾在巷子裏蒙暈一位女性並將人拖上車的全過程,他發現了我,抓住了本準備跑的我,一同打暈帶走。”
“醒來的時候,我和那位女性都被綁著,那位女性試圖求饒,但在林之樾注射了一管針劑後很快就沒了聲音,又被林之樾在臉上畫上朱砂符文。”
“那應該是第一次獻祭,林之樾繪製符文的時候不怎麽熟練,重畫了兩次才成功。”
記憶裏那位年輕的女性,頭以一個詭異角度無力垂落,長發散亂,唇邊揚著古怪的笑,黑洞洞的眼瞳望著他的方向。
大概因為獻祭有苛刻的時間要求,林之樾並沒有急著處理他,用一個露營折疊推車將那位女性的屍體先推了出去,小推車裏還有一把嶄新的鐵鏟。
“他回來以後,我和他做了一個談判。”
宴星回語氣冷靜,聲音艱澀:“我對化學感興趣,知道一些偏門知識。那位女性去世的時候麵色紅潤,帶有笑容,是明顯的氰化物中毒的特征,而氰化物中毒可以僞裝成心肌梗死,不去特定檢驗很難發現真正死因。”
“我為了做實驗,研究過怎麽在網上購買化學材料,而氰化物受嚴格管製——我告訴他,我知道怎麽用普通的材料提取合成他想要的東西,我也可以幫忙做一些瑣事,譬如用氫氟酸和聚四氟乙烯處理屍體、怎麽消除魯米諾對血液的藍光反應,來消滅現場的證據……我竭力證明自己有活著的價值。”
林之樾那時候四十左右,眉目親和,眼角有一些細紋,唇邊習慣性掛著笑容,看起來如春風般溫潤,但也是用著這樣一張臉,從容不迫地將劇毒藥劑以針管推進年輕女孩的頸項中,冷眼等待著一條生命的枯萎。
那時候的宴星回不知道林之樾是什麽人、要做什麽,也不知道他怎麽拿到的氰化物試劑,隻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賭,賭麵前的人並不能隨心所欲地取得試劑,賭麵前的人在尋找更穩妥、更不易引起追查動靜的行兇方法,竭力證實著自己還有活下來的作用。
他賭贏了一局。
“林之樾答應了,讓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將一隻小熊玩偶送上閣樓。”
那也是宴星回第一次見到春霽。
被釘上木板的窗戶透出熹微的乳白光線,女孩在隱約的光中沉沉地睡著,麵容稚嫩青澀,黑睫長翹,眼尾暈著一團紅,像是哭到很晚才墜入了睡夢中,纖瘦的身形可憐巴巴地蜷縮成一團,散開的柔軟裙擺似白玉蘭的花瓣,腳踝上帶著銀環,鎖鏈延伸至暗黑遠處。
“一樓房間裏有一間廚房、兩間臥室還有一個雜物間,其中一間臥室放置我列出的清單上的化學儀器和原材料,另一間臥室一直鎖著,雜物間很小,帶有通向閣樓的木樓梯。”
“林之樾對我不怎麽放心,讓我提取化合物的時候也全程監視,兩次以後,他學會了整個流程,將我驅趕進了地下室。”
“他每隔幾天才會出現,帶來食物、飲用水和被麻醉迷暈的新受害者,會給我雜物間的鑰匙,讓我將春霽蒙上眼睛,帶下閣樓見他。”
林之樾不需要春霽說話,也不需要春霽有什麽反應,隻需要她出現在那兒,哪怕像一具沒有靈魂的傀儡。
有時林之樾說要一起吃飯——明明是打包來的外賣,還特意裝盤,表現得像是剛從廚房裏現炒出來,帶有家的氣息般,他坐在餐桌前對著春霽說著沒人能聽懂的話,到最後一桌菜變得冷了,也沒人動筷。
有時林之樾什麽也不做,隻是遠遠地注視著,視線緬懷帶著憐惜,似是在透過她的皮囊外殼追憶另一個靈魂。
“我在廚房的櫃子裏發現了一罐糖,以糖的數量來標記日期、找林之樾出現的規律。”
“他過來的時間並不特定,但每隔七天,必定會有一個人受害、畫上符文,被裝進折疊推車離開房子。”
地下室裏的人一個個消失,又補進來新的受害者,宴星回數到第七個人時已經變得麻木,他被當住林之樾的同謀卻無法辯駁,那些受害者有苦苦哀求的、有大聲叫罵的、也有許諾無數錢財的,驚恐憎惡的鮮活麵孔在針劑的注射下變成一張張笑臉。
但他什麽都做不了。
“直到有一天,轉機出現了。這座房子的主人,無相祭師——曾沛文回來了一趟,也被林之樾關進了地下室。”
“無相祭師一直自責說是自己的錯。”
“他告訴我,他的母親臨死前告訴他是梧族的最後一支血脈,交給他一隻銀鈴,催促他帶著象征著梧族的秘物早日離開梧縣。他有一個要好的青梅,本打算在蘭亭市安置好後就接她過去,但再回到梧縣時,青梅已經被父母定下了親事和彩禮,婚禮也張羅完流程了。”
“他獨自回了蘭亭市,半路在河邊撿到了一個女嬰,將她視如己出撫養長大,可惜那個女孩身體不大好,疾病纏身早早去世了,他想起了梧族的傳說,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用了銀鈴。”
“玄而又玄的狀態下,他好像聽到了亡靈說話的聲音,他分不清是自己精神恍惚還是問靈真的成功了,想通過其他例子想進行求證,就在一個論壇上發布了帖——越來越多的父母隔著網線找上他,無相祭師的名頭就這麽傳開了。”
“就在前段時間,林之樾找上門來,說當年那個青梅生下的孩子是他的。”
“想知道那個孩子在哪兒,條件是告訴他如何做到&09;。”
複蘇的記憶裏,那些言辭好似發生在昨天。
地下室暗無天日,無相祭師搖頭嘆息:“家裏私藏的書中確實提及過回靈,上麵的條件苛刻,幾乎不可能滿足,所以我告訴了他。”
“一來,是要找到在親人去世同一時間降生的孩子,那個孩子身上要有位置相同的胎記或者紅痣——這是轉世投胎的記號,二來,是要依循特定的時間和方位獻祭十二條生靈,誦念召魂,再以朱砂符文鎮壓人祭的怨氣……”
“他仔仔細細詢問整個陣法的細節,還和我一起嘆息天命難違,林先生履行了諾言,告訴我那個孩子叫夏奕,在市裏一間中學讀書,但還有三月就要高考了,最好過段時日再相認。”
“我趕過去的時候正值學校中午放學,本是抱著撞緣的心態過去的,在一群學生裏一眼看到了他。那個孩子……眼睛長得像他媽媽,但鼻子和下巴像我。”
“林先生通關係幫我在學校食堂裏謀了一個包吃包住的食堂工作,我有時戴著口罩待在櫥窗後,隔一道玻璃給他的餐盤添菜添飯,有時負責清理桌麵學生們的餐盤,碰到他和同學一起吃飯,遠遠地看一眼,心裏也高興。”
“有一天,我想起當年離開梧縣時還帶走了一塊她以前替我求的平安符,想回閣樓找出來。”
回去時,卻正巧撞見了林之樾的車停在閣樓外,循著動靜去了地下室,瞬間明白了一切,激烈爭執後無相祭師想報警,但被林之樾奪走手機又打暈,和宴星回他們暫時關在了一起。
噠噠腳步聲響起,年輕警員走近,向宴星回遞來一杯熱水,打斷了少年恍惚飄忽的思緒。
宴星回捧著白色紙杯,穩了穩心神。
“林之樾沒有對無相祭師立刻動手,大概是怕回靈出什麽變故,所以還需要他活著。”
“那時候的我向無相祭師求教,在這種情形下我還能做什麽?”
“無相祭師說,最關鍵點在於陣心、在於春霽,她一旦不在,這個陣法就沒了意義,但如果沒有人能逃出去,那就留下林之樾犯罪的證據,藏起來,耐心等待,那些證據總有一天會被找到,重見天日。”
“無相祭師隻待了一天,林之樾就將他帶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但我記住了他說的話。”
“有一盒用空了的朱砂,盒蓋內側沾上了林之樾的半枚指印,再等到地下室來了新的人,我會取走她們的一縷頭發,藏進朱砂盒中。”
那個朱砂盒被他埋進了地下室的磚塊角落深處,又被掩藏進被燒得焦黑的木質閣樓廢墟下,如今,已經過去了六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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