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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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白鷺!
    。焰蓮宮。
    殷淮怒不可遏,緊緊拽著齊輕舟快步走進房中,屏退所有宮人,“啪”地將房門一關,挑起他的下巴忍著怒氣笑道“殿下好本事,當真令臣刮目相看。”
    齊輕舟平日裏跟他鬧別扭的小打小鬧他無所謂,但今日他是真的動怒了。
    壓力如山般憑空罩下來,周遭充斥著男人身上隱隱的戾氣和怒意,沉重的壓迫感逼得齊輕舟一步步退後“我說得不對嗎?我總要回去的,不可能一直待在焰蓮宮。”
    “為何不可?!”殷淮驀然提高音量,細長而媚的鳳眼眼角發紅,眼底幽深濁黑的情緒粼粼微閃,壓抑又洶湧,看得教人心驚,“臣說的話殿下一句也沒有信過是嗎?”
    齊輕舟從未見過這樣的殷淮,具有侵略性的眼神,帶著意味不明的審視,讓人無處可逃。
    譏諷的笑容,通紅的雙眼,裏麵盛滿野獸般粗獷原始的欲望,他心中升起陣陣懼意,直到退無可退。
    以前他怎麽會覺得殷淮像狐狸,像仙鶴呢?這分明是一條吐著毒信的蛇啊。
    “是臣太寵著慣著你了,”殷淮扯著唇角冷笑,一雙眼睛裏藏著一隻皮毛漂亮但性情凶狠的野獸“殿下知道臣最討厭什麽嗎?”
    “背叛。”
    “今日殿下搬出帝後擺脫臣,然後呢?你要怎麽辦?”
    “他日你又要搬出誰擺脫他們?靠你自己嗎?”
    “這世間誰還能給你庇護?護得了你?殿下,清醒一點,你的退路從來都隻有臣。”
    男人眼中蓄起暴風雨般的狠厲和冰冷,細長的手指緊緊鉗製住齊輕舟的下巴“不要再妄圖掙紮,臣想要的,就一定會得到,殿下乖乖的,臣會好好疼你,殿下若是不聽話,那臣便少不得使些手段。”
    “上回的於家殿下這麽快就忘了?下回是誰家臣就不知道了。”
    “不如殿下想想年邁的陳國公,想想駐軍疆外的陳將軍。”
    齊輕舟猶如遭到當頭一棒,雙目赤紅,咬牙道“你敢?!”外祖父和舅舅是他最碰不得的底線,殷淮居然拿這個威脅他,不,這不是他的掌印,這是個冷漠殘暴的閻羅惡魔。
    殷淮銳利危險的黑眸深不可測,盛氣逼人,字字清晰“臣有什麽不敢的!”
    殷淮口口聲聲稱臣,可那狂妄恣意的姿態明明就是一個睥睨眾生、生死予奪的君王“殿下根本沒資本和臣談這些,殿下能做到的,都是臣讓著你的,殿下還是乖乖地待在臣身邊,哪兒都別去,就什麽事都不會發生。”
    殷淮伸手扣住他細窄的腰身,緊緊禁錮,激起齊輕舟一陣顫栗“說,說你會和我在一起。”
    “說,說你會喜歡我。”
    齊輕舟恐懼的神情、激烈的排斥像一根根針紮在殷淮眼裏,狠狠刺痛了心髒,殷淮幾乎喪失了理智。
    齊輕舟眼看那雙手就要蠻橫地撕扯自己的衣衫,那瓣他曾珍之讚之的薄唇就要強硬吻上自己的臉頰。
    殷淮以前從沒這麽對過他,被欺負狠了的齊輕舟心裏忽然爆發一股巨大強烈的委屈,他掙紮著側開臉,尖聲道“你算什麽東西?一個心狠手辣、卑鄙醜惡的宦官也想和本王在一起?!做夢!”
    話一出口,齊輕舟就後悔了。
    男人緊緊禁錮在他腰際的手僵了一瞬,猛然收回。
    原本極近的距離倏然被拉開,冷空氣侵入兩人親密相聞的呼吸之間。
    完蛋了,齊輕舟腦海間隻有這麽一個念頭,心髒停了一秒後,瘋狂湧上失重感,仿佛水波湍急流動,山岩崩塌瓦解,他慌張地伸手去夠那一片雲袖,隻打了一個擦邊球。
    緊緊皺起的眉眼展露了他的心虛和著急,慌張寫在臉上,手腳無措,他怎麽能拿別人的最痛的傷疤來攻擊人呢?
    再生氣也不能說這種話啊。
    “掌印……”
    “對不起,我不是……”
    不是什麽?
    殷淮臉色及其難看,仿佛受到了巨大無比的衝擊,那樣無堅不摧、堅挺如玉山的人竟也站不穩似的後退了一步,過了那一瞬劇烈的震驚後,麵上的表情才恢複往常的鎮定,隻是久久地凝視他不再言語,眼底泛起的激烈情緒不斷翻湧,最終卻又歸於平靜。
    他……想過很多種理由,唯獨,唯獨沒有設想過這一種。
    如果不是尊貴的小皇子今天當著麵來提醒他這一點,連他自己都快要忘了他是這座皇宮裏最低微不堪的存在。
    一個東廠的太監,一個底層的太監,說出口都讓人覺得不齒、毫無尊嚴。
    是凶狠殘暴的野獸,也是低賤卑微的螻蟻,苟延殘喘地沉在腥臭的沼澤裏,麻木於聲色權欲的漩渦和永無止盡的仇怨糾葛,直至生命荒蕪幹涸。
    這才是他應有的、匹配他的一生。
    渴望溫暖的陽光和鮮活的色彩,是他太自大了。
    隻那麽一句話就讓他感到無地自容。
    “殿下說得對,”殷淮忽然掀起唇角,自嘲一笑,很認真地說“你走吧,臣放你走。”
    齊輕舟心裏一慌,明明應該是他還在生著對方的氣,可對方臉上震驚、受傷再到平靜的表情讓他心底無端湧起巨大的無措與痛苦。
    即便這個人充滿威脅他、利用他的嫌疑,他也不能對掌印說出這種話。
    大概沒有人會相信,等他反應過來自己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時,它就化成罪尖銳無比的刀鋒狠狠地反插進自己的胸口。
    它的威力施於殷淮之身,也千倍萬倍地反噬在他身上,除了震驚錯愕,竟然比當初知道淮騙他竟然還要難受窒息。
    大概是在齊輕舟模模糊糊的潛意識裏,即便他和殷淮有隙、爭吵甚至決裂,這種話都是絕對絕對不可以說的,說出口就再無挽回的餘地,再無縫補的可能,他從來都知道殷淮最介意最敏感的是什麽,是他惡劣,捉人痛楚有恃無恐。
    曾經他絕不允許旁人提一句殷淮的不好、一個字就能讓他拚命,可今日他的理智仿佛被燒光,親自執起刀做了那個曾經他最厭惡的劊子手。
    他怎麽然變成了這個樣子,理智全無,麵目可憎,痛恨自己,厭惡自己,他無計可施,隻能止不住地說對不起。
    齊輕舟小心翼翼地靠近散發著寒冰的殷淮,企圖伸手去夠他的衣角,懇切囁嚅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掌印,對不起……”
    伶牙俐齒的齊輕舟從未著急無措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我、你……對不起。”
    殷淮堪堪偏開,站在一個離他克製而禮貌的距離,整個人都變得很冷靜,低垂著頭,看不清神情,與方才占有欲和侵略性極強的模樣判若兩人。
    可這份冷靜鎮定卻令齊輕舟心慌直至發涼。
    殷淮像是想通了似的,聲音不參雜一丁點感情,像在客觀闡述一個事實“殿下說的沒有錯,是臣僭越,消想攀附殿下,請殿下恕罪。”
    齊輕舟最怕他這幅軟硬不吃的模樣,一下子覺得特別委屈,眼角的淚水沒有忍住,唰地一下流出來,紅著眼眶凝噎,大聲辯解“我我、我沒有那個意思,我都說了我不是故意的了,你還想怎麽樣!”
    “明明就是你先欺負我的!”
    他就是氣不過殷淮一副萬事盡在掌控之中的姿態,騙他、威脅他、還……強迫他,這不是他認識的殷淮,誰能把他以前的掌印還給他。
    殷淮望了一眼那圈紅得像隻兔子的眼眶,心下一痛,麵上絲毫不為所動。
    無心之言,往往就是刻在潛意識裏的動念。
    殷淮向來最善觀人心,是他逼急了小皇子,他才在情急之下將心底裏最深處的想法吐出來。
    再麻木不仁暴戾狠絕的人也有心,也在自己喜歡的人麵前低如塵埃,怕自己不好,怕被對方厭惡嫌棄,怕被看不起。
    萬人唾罵詛咒殷淮都可以當耳邊風,唯獨齊輕舟,他的一句話重至千斤,會讓他比當年受過的所有屈辱的總和更難受。
    他試過了,爭取過了,還是不行。
    “是,是臣強迫殿下,”殷淮手握成拳,眼底一片荒蕪的淡漠,指著門口“那請殿下快快離開吧,趁臣還沒有真正做出傷害您的事情之前。”
    齊輕舟腦袋嗡地一聲,眼裏充滿震驚與不可置信,殷淮竟然趕他!這些天明明是他把自己的翅膀折斷了囚禁在這片牢籠裏。
    心下一片兵荒馬亂,齊輕舟拽著他的衣角,一個勁兒地搖頭,甚至急出了哭腔“我說了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為什麽不相信我!你故意的對不對!”
    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和用加重聲討的語氣掩飾自己的心虛“明明是你先說我腦子機靈、外家得力!”
    “悟性也高,孺子可教。”
    “是最好的棋子。”
    齊輕舟鼻酸,又凶又帶著絲微討好的卑祈“明明你也說我了,是你先說的!我、我們扯平好不好?”
    殷淮荒蕪死寂的眼神裏終於了些微波動,反應過來,皺眉道“殿下聽到了多少。”
    說到這個,齊輕舟好像終於找回了一絲底氣“該聽到的全都聽到了。”
    殷淮靜靜看著他,眸心微震,那就是該聽到的全沒聽到。
    腦光電閃,這些天的一團亂麻中,那根他一直想抓卻又抓不住的線頭直至今日終於浮出了水麵。
    他猜到齊輕舟肯定是知道了自己以前接近他的目的和自己曾經借他鋒機的謀計,可他萬萬不曾想過齊輕舟最大的誤解竟源自於他之口。
    近日內憂外患,東廠底下的人頻頻來報,相後拿到了不少於他之前對齊輕舟不利的證據,包括他一開始拿齊輕舟的八字給欽天監做文章的事。
    世家也仿佛是收到什麽訊號般同時發力,和相後聯手,裏外夾擊,來勢洶洶地調查當初他模仿齊輕舟的字體、用齊輕舟的名號在皇親裏挑破離間迫害宗親的案件。
    殷淮再手眼通天也無法將這些訊息完全阻隔,所以殷淮並不奇怪也不意外齊輕舟這段時間對他表現出來的怨恨、失望、憤怒。
    況且對方蓄謀已久,有備而來,世家摩拳擦掌借此大作文章拉攏齊輕舟,李尚董吉那群鼠輩也不會放過離間他們的良機定會在齊輕舟麵前冷嘲熱諷,再不然,齊輕舟的朋友那位宗府長孫、柳家小將軍聽到風言風語亦會告知勸阻,齊輕舟總會知道,或遲或早,殷淮不掙紮。
    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鐵了心要禁錮齊輕舟的自由,不準他再與外界有任何接觸,總以為牢牢將人攥在懷裏沒有了那些風言風語來日方長便總能將人哄好。
    可萬萬不曾想到,壓死齊輕舟的稻草是他本人的“親口蓋章”,這些事從旁人那裏聽來和從他本人口中說出的性質、威懾力和可信度完全不一樣,旁人所言齊輕舟未必會信,可他親口所言,便是百口莫辨,更可況他根本聽不到完整的來龍去脈。
    難怪他說什麽齊輕舟都不敢再信他,死死咬定他並非真心。
    他們自說自話了那麽久竟然從未發現過症結所在。
    齊輕舟越排斥反抗他就越專製極端,真是可笑又荒唐。
    殷淮垂眉,他自詡精明過人,運籌帷幄,卻還是在情愛中自亂陣腳,患得患失。
    他大概真的不懂如何愛一個人,也學不會去如何愛人,總以為把人緊緊攥在手裏就能擁有一個人,甚至真的想過將小皇子的翅膀折斷,永遠囚禁在自己身邊,寸步不離。
    實在錯得離譜,他的逼迫讓齊輕舟痛苦,逼著逼著,逼到無路可退,就把恐怕連齊輕舟自己都沒意識到、深藏在最潛意識裏的話也逼了出來。
    這已非愛與不愛、信與不信的問題。
    愛與信任,一切的開始與基礎,是平等。
    高傲如殷淮不得不痛苦地承認,齊輕舟看不起他遠比齊輕舟不信任他、不喜歡他更讓他難受自卑、更無地自容。
    因為齊輕舟不信任他、不喜歡他,他可以努力。
    可世間上,唯獨“看不起”這件事,他沒法努力。
    他改變不了自己低賤如螻蟻的出身,改變不了自己確實是個遭人唾棄的宦官的事實,也改變不了自己已經滲入骨髓的殘暴秉性和陰損醜陋的心腸,這是他的本性,這是真實的他。
    是再滔天的權勢、再美貌的皮相、再奢靡的排場亦無法粉飾的。
    不過,其實,真要論起來的話,他不也正是仗著地位權勢的不平等才禁錮了齊輕舟的自由和威脅他留在自己身邊的麽?最後引起了他這般劇烈的反抗和痛苦的掙紮。
    他都沒有做到的事情憑什麽要求別人?
    所以他們的關係一敗塗地。
    齊輕舟睜大著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殷淮的臉,見他一動不動,遲遲不語,心中那絲底氣又消散得一幹二淨,顫巍巍抖著聲音虛張聲勢“那、那些話難道不是你說的嗎?我都聽見了。”
    殷淮仍是安靜直白地凝著他不說話,他聲音不自知又染上慌張無措的哭腔“我、我都不計較了,你也當作沒有聽到我剛剛那一句好不好?有什麽事情我們可以……”
    “殿下。”殷淮平靜打斷了他。
    齊輕舟心尖一顫,仿佛預感到他要說什麽似的,幾近崩潰,搶著喃喃,翻來覆去“我都說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心裏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你知道的,殷淮,我絕對不會那麽想!我怎麽可能會那麽想,就是你那樣逼我了我情急之下氣你的話,你不能當真!!”
    他哭得那麽可憐“殷淮,你不能得理不饒人,不能揪住我的一句無心之失就——”
    “殿下。”殷淮又一次打斷,還是垂眼不看他,雙手負在身後,忍著喉嚨的熾痛,低聲道“殿下沒有錯,不必再道歉,那些話是臣說的,那些事臣也的確做過,是臣逼迫殿下在先。”至於其他,沒有其他了。
    他也相信齊輕舟不是故意的,沒有刻意地想要低看他。
    隻不過是一句無心之言。
    最是傷人的是無心之言。
    那種經年遭人冷眼、看人臉色的卑微感和敏感像刀刻進殷淮血骨中一般,時刻提醒著他的遭遇和身份,他花了很多年時間才學會如何與那種深入骨髓的“自我厭惡”和平相處。
    可他的冷傲自矜與無堅不摧在自己喜歡的人麵前早已形同虛設,那句話卻把他自欺自演的最後一塊遮羞布也徹底撕破。
    殷淮舍不得乖齊輕舟,他相信他還是那個性情仁善的好孩子,隻不過自己不是個睿智成熟的老師,他在情愛裏變得極端,險些也將齊輕舟逼得扭曲,他確實不配為人師表。
    “是臣有錯在先,無可辯駁,殿下還是——”話未說完,忽覺喉頭一腥,就聽見齊輕舟一聲疾呼“掌印!”
    殷淮頭重腳輕,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一抹鮮紅的血,大概是今日心疾氣盛,憂思深重,血氣逆行。
    那抹刺眼的紅幾乎讓齊輕舟心跳停止,大口喘著氣,他現在終於知道了,比起殷淮騙他、利用他,他更受不了親眼看見殷淮受傷。
    過於劇烈的視覺衝擊讓他這些天被刺激得亢奮的排斥和一頭腦熱開始稍稍回籠,掌印的反應為什麽會這麽大?
    這、很不對勁!
    種種跡象盤根錯節,在腦中糾纏不清,幾欲將他撕裂,他不是沒有掙紮懷疑過這是個誤會,天知道最希望這是一個誤會的就是他,可明明掌印也承認了不是嗎?承認他一開始確實居心叵測。
    謎團疑惑和強烈的直覺相互交鋒,幾乎要將齊輕舟撕裂。
    他顧不得別的,慌張上前扶住殷淮“掌印,你身體怎麽回事?是冰蠱又發作了麽?難不難受?你先坐著我去宣——”
    “不必,”殷淮這些年從來都是光鮮亮麗視於人前,從容強大無堅不摧,此刻自覺萬分狼狽可悲。
    他麵色蒼白地將齊輕舟溫熱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低歎一聲“臣無事,殿下還是快離開吧。就當是……給臣留一點最後的自尊和臉麵了,好嗎?”
    作者有話說
    是長長了吧!如果後天不見就大後天見嗷!還有就是之後就不再對人物劇情啥的進行解釋辣!尊重大家各自的各種理解!我評論區的原則就是各抒己見百花齊放,隻要不是言辭極端為黑而黑的都歡迎哈!溜了!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