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他是太高興了
字數:9016 加入書籤
醒川!
淩意覺得,自己真的愛上了一個浪子。
自那晚半夜見了一麵後,接連好幾天厲醒川始終是失蹤狀態。其實說失蹤也不準確,因為跟以前相比這回他算是有交代的。他說自己要去外地見戰友,最多三天就能回來。
這樣想去哪就去哪,不是浪子是什麽。
在他離開的這幾天淩意倒也有事可忙,並不完全是在想他。事情主要有兩件,一是把自己的簡曆重新整理了一份電子檔,等身體痊愈之後方便找工作,二是打包不算太多的家當,等厲醒川回來以後再搬到他家去。對於後一條淩意心中本還有些猶豫,怕再跟厲微起衝突鬧得不好看,但那晚見厲醒川其心至誠,這才終於下定決心。往後的事往後再說,再難也敵不過從前的萬分之一,不如好好把握眼下的時間。
三天後,厲醒川返回臨江。
當時淩意正在家打包鍋碗瓢盆,麵前報紙跟泡沫紙撕得到處都是,室友也蹲在旁邊幫他扯膠帶,茲茲啦啦的響個不停。手機震到第二遍的時候室友先注意到,手肘碰碰淩意,“嘿,電話響了沒聽見?”
見是醒川打來的,淩意忙拿著手機走開。
臥室的窗簾沒拉,太陽也還沒落山,房間裏有種亮堂又明澈的光。地板上擱著幾個已經打包好的紙箱,口封得很嚴實,因為還沒來得及壘起來,所以橫七豎八地散在地板上。他從它們當中小心地繞過,身體側來側去。到窗邊把電話一接通,還沒說話,自己就無聲無息地笑了,也說不上為什麽。
“見完戰友了?”
白色紗窗輕輕嗬著他的頸。他背靠窗戶,右手捋著窗簾上麵的穗。
厲醒川嗯了一聲,疲憊裏帶著點鬆弛,“在做什麽。”
“還能做什麽,打包東西。”
靜了一瞬,響起打火機掀蓋的聲音。
淩意的心跟著猛烈跳了一下。
聽聲音厲醒川吸了口煙,吐了口霧,清楚得似乎就在眼前,“都收好了?”
淩意把穗子繞到手腕上,很溫吞地答“哪有那麽快,起碼還要收一整天吧,東西太多了。”
厲醒川笑了一聲“不到二十平米的一個窩,哪裏變出來的那麽多東西。”
“喂。”淩意很不滿地垂下眉。
電話裏忽然傳來一聲狗吠,還有主人一路追著喊它的名字。這聲音由近及遠,淩意覺得特別親切,忍不住彎了彎嘴角,然後就聽見厲醒川說“我開玩笑的。隻要你人肯過來,其他事情隨你高興,想帶多少東西就帶多少東西。”
他特有的低沉嗓音混在這種背景聲裏,愈發顯得生活化。淩意耳根發熱,心裏也突突直跳,總覺得特別想他,再不見到他就完了。淩意低頭用指尖去撥手裏的穗子,一根一根的撥開,有些鬱悶地問“你怎麽還不回來,見戰友見到樂不思蜀了嗎。”
話一出口,厲醒川忽然又笑了一下。
“你老笑什麽?”
“沒什麽。”醒川說,“覺得你可愛。”
淩意不知道自己哪裏可愛,也不知道剛才哪句話可愛,就這麽靜下來。好像但凡再說點兒什麽,心裏那種想念就會從話裏泄露。
忽然聽見室友在外麵扯著嗓子喊“淩意!你電話怎麽還沒打完啊?!”
他連忙應了句“來了”,然後才小聲對手機說“光顧著跟你打電話把我室友給忘了,他還在外麵幫我粘箱子呢。”
“怎麽不等我回去弄。”
“還說呢,一到幹活的時候人就跑了,說你懶真是一點也不冤枉。好了不聊了,我得出去一起收拾,廚房一團亂連晚飯都沒法做。”
“等等。”厲醒川叫住他。
“嗯?”
“晚上想吃什麽。”
淩意答了句不知道,答完才覺得不對勁,心髒原地起跳,“你回來了?”
“嗯。”
“那你不早說?”他立馬轉身去看樓下,見下麵空無一人,心裏頓感失落。
厲醒川又笑了。
這種笑聲總讓淩意疑心有取笑的成份,當下就先發製人“你怎麽什麽事都要等我問了才說,科學家發明手機是讓你看時間的嗎。”
他側著身,麵容在下午五點的光線中顯得很柔和,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意思。
“嗯。”厲醒川很誠懇,“是我不對。”
“算了,我都習慣了。”
“我請你吃晚飯。”
“這算什麽,賠罪?”
“算什麽都可以。”厲醒川低聲道,“我就是想見你了。”
掛了電話,夕陽慢慢出現。
淩意以最快的速度結束手頭的活計後,很慷慨地應室友要求給他點了份披薩,然後就洗澡換衣服出了門。
約定的時間是六點半,到餐廳時已經遲到十分鍾。乘電梯上到頂層,有服務生就在梯門外候著,迎上來問他有沒有預約。報出厲醒川的名字,對方就把他往靠窗的景觀位引。
遠遠的,他見到那裏的兩人桌已經坐著一個人,但看背影不像醒川。
走到跟前他頓了頓,剛想問服務生是不是搞錯了,桌邊的那個人卻已經聽見他的腳步聲。對方放下手裏的一本菜單,起身轉過來,椅子發生輕微的響動。
四目相對,他看著淩意,淩意也看著他。
淩意的嘴微微張開。
他在淩意的注視下摘下針織帽,右手摸了摸板寸,低頭笑得很含蓄,“淩意,好久不見。”
幾秒鍾的空白後,淩意嘴唇動了動“鍾傑?”
自出獄後,這還是第一次從他嘴裏出現這個名字。他在獄中冒生命危險幫助過的那個人,鍾傑,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麵前,手裏握著一頂樸素的毛線帽。
鍾傑本來是微微側著身,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才完全正過來,目光很溫和地迎向他。
淩意就那麽看著他。
人海茫茫,淩意從沒想過再見到鍾傑。或者說,他是有一點怕見鍾傑的。他怕鍾傑過得不好,怕他還沒忘了監獄裏那些事,就像自己一樣。
但此刻真的麵對麵,好像跟想象的又不是一回事。鍾傑胖了,以前凹陷的雙頰變得圓潤,皮膚也黑了一些,變成了健康的小麥色。他穿著一件灰色夾克,不是什麽貴牌子,但洗得很幹淨也不顯舊,翻出來的領口沒有一點汙漬。他就像是會出現在地鐵、超市、某間公司的普通男人,跟身邊的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
鍾傑被盯得不自在,像個主人一樣朝對麵的位置伸手,“坐下聊吧。”
淩意很慢地過去坐下。
這裏是注重隱私的高檔餐廳,盡管桌上擺著兩份菜單,但隻要他們不舉手示意就不會有人來催。鍾傑將剛才翻到一半的菜單推到旁邊,拿起玻璃壺要給他倒檸檬水,淩意連忙說“我自己來。”
鍾傑又把壺放下,壺柄轉過去朝向他。
淩意卻根本沒給自己倒水。他問“你怎麽會來這兒?”
鍾傑說“你的朋友,就是厲醒川,他找我來的。”
他稱呼厲醒川的時候有種微微拗口的感覺,一聽就是很不熟。
淩意張著嘴說不出話。
“我們還是邊吃邊聊吧。”鍾傑招手叫來服務員,點了一份這裏的招牌套餐,又問淩意“你要什麽?”
淩意就說“跟你一樣吧。”
服務生例行公事“這份套餐裏有百裏香和羅勒,二位可以接受嗎?”
兩人同時回“我都可以。”
話音剛落,又同時愣住,然後相視一笑。
等服務生走了,鍾傑說“這句口頭禪我還是跟你學的。以前在號裏你就老說都可以都可以,要跟你換位置你也可以,要跟你調班你也可以。”
過往的事在他們的腦海中烙下了共同的印記。淩意望著他笑了笑,心裏有許多想問的話,但沒立刻問,而是先靜靜地環顧四周。
鍾傑了然地道“他把我送到這兒就走了,說是機會難得,讓我們單獨聊聊。”
淩意這才把目光收回來。
厲醒川找鍾傑來,很顯然是用心良苦,淩意不是不懂。他隻是沒想到鍾傑真的來了,就像是一個久未蒙麵的老友,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當時你出去得比我早,也沒給我留聯係方式,這幾年我想找你也找不到。”鍾傑看著他,“這次厲醒川來找我,我就想,無論如何應該來看看你,當麵跟你說聲謝謝。”
淩意很輕地搖了搖頭,問“你這幾年怎麽樣?”
“普普通通,沒什麽講頭。結婚以後在老家開了間網吧,媳婦兒是小學同學。”
“你結婚了?”
“兒子都一歲了。”說著,翻出手機裏的照片給他看,“天天夜裏哭,大半年我都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語氣雖然是抱怨,神情卻格外舒展幸福。
“不說我了,說說你。聽厲醒川你最近身體不好,我剛才見你也嚇了一跳,你怎麽瘦了這麽多?”
淩意沒想到話題這麽快轉到自己身上,微微愕然地抬頭與他對視一眼,然後又把頭低下去“我還好。”
安靜了幾秒,鍾傑等著他開口。
“就是……”
就是什麽,他也說不出。就是有一片擺脫不掉的陰影始終籠罩著他,有一段揮之不去的記憶日日折磨著他。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
“就是我老做噩夢。”聲音很低,低得鍾傑幾乎聽不見。
“我老做噩夢。”他把麵前的杯子抱在手裏,眼睛盯著空無一物的杯底,“老夢見牢裏的事,吃藥也不管用。”
在這個與他有過共同經曆的人麵前,在這個與他有過相同恐懼的人麵前,淩意略顯緊張地述說著自己心底陰霾。他那兩隻瘦白的手有些局促地握著杯身,眉頭微蹙,身體輕輕前傾。
“有時候我總覺得他們就在我身邊,隻要我一拿起筆他們就會出現。我也知道這樣很荒謬,也嚐試過克服,但是我——”
“你病了。”鍾傑打斷。
淩意抬眸,發現鍾傑正凝視著自己的眼睛。
緩了一會兒,他才慢慢點了點頭“是,我病了。也許從他們第一次踩我的手開始我就病了,手是治好了,但是病一直沒好。”
他知道,這就是膽怯。可他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除了被迫準允自己的這份膽怯,似乎也做不了許多。這份膽怯像荒草一樣,經年累月肆意生長,奪取他心中本就不多的養分。他無能為力。
這番話將兩個人同時拉回那段慘痛的回憶。點的套餐上來了,但他們誰也沒有動筷子,桌上一直靜默無聲。好半晌鍾傑發覺淩意哭了,無聲的。鍾傑就問“你是不是後悔救我了?”
淩意垂著頸,頭搖得很用力。
“對不起淩意,要不是因為救我,他們也不會針對你。我知道你以前是畫畫的,厲醒川都告訴我了,這件事我很抱歉。”
淩意仍舊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是淩意,”模糊的視線裏多出一隻手,慢慢握住了他的手,“可能我的想法很自私,但是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希望你能救我。”
手心很暖,也有很多汗。
“這些話我早就想對你說了。當時要不是有你出手幫忙,也許我已經被他們折磨得自殺了,也許根本就熬不到出獄那一天。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他語氣有極輕微的顫抖,努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但是……但是那件事以後我怕你瞧不起我,也怕給你惹麻煩,所以一直刻意跟你保持距離。”
望著略顯粗糙的手背,淩意開始變得怔忡。他見到那隻手微微收緊,聽到鍾傑問“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救我嗎?”
許久許久,淩意沒有說話。
周圍的客人和服務生來來去去,窗外的晚霞在層雲後斂盡。這段安靜的時間很長,長到鍾傑以為他再也不會開口了,才聽見很輕的一句“會。”
淩意的聲音低沉沙啞,頭也埋得很低。說完頓了一會兒,又慢慢抬頭看向他,“會。”
鍾傑眼底發潮“嗯。”
淩意始終是那個淩意。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他卻用瘦削的身體堅持下來。
鍾傑說“你看,這就是你,這才是你。”
他來這一趟,陰差陽錯幫淩意找回淩意。
淩意捂住臉哭了很長時間。
他的哭聲很釋懷,跟在祁醫生那兒的壓抑完全不同。他哭是因為當年不顧一切的出手相助終於被對方、被自己肯定,他哭是因為他真的救了一個人,同時至今不後悔,哪怕重來一次選擇也還是一樣。
有服務生來問是否需要幫忙,鍾傑擺擺手,說“他隻是太高興了。”
生病的人,有被照顧的特權。鍾傑陪著他,等他平複,就像當年陪著他釘扣子一樣。
星鬥拖著月拽著雲,繁華的夜景初現。
兩人沒有再聊什麽沉重的話題,而是邊吃東西邊敘舊。鍾傑以前沒有來過臨江,更沒光顧過旋轉餐廳,就從全透的玻璃牆麵眺望出去,麵容浸潤在霓虹燈的折光裏。回過頭,見淩意看著自己,便調侃道“怎麽,沒見過土包子看夜景?”
淩意眼皮還腫著,嘴角卻抿著笑,“不是,我就是覺得你好像胖了。”
側麵輪廓有雙下巴。
鍾傑笑不出來“結婚以後都會發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淩意微窘“我怎麽會知道。”
“你跟厲醒川,你們不是要結婚了嗎?他還給我看了你們的合照,就是你們在一艘船上拍的那張,他親你。”
淩意怔住,然後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那是他胡鬧。“
結果引來鍾傑的淡哂“這有什麽的。人這一輩子不就這樣,找個知冷知熱的人搭夥過日子,是男是女沒多大分別。”
淩意輕輕地嗯了一聲。
吃完飯,他要去結賬,鍾傑搶著買單。兩人叫來服務生,對方卻說有人早就結過了,還拿走了停車券。
鍾傑對淩意了然一笑“他做人真周到。”
不管怎麽樣,誇厲醒川總讓淩意心裏很受用。淩意取了一顆薄荷糖遞給鍾傑“在臨江玩幾天?”
“就明天一天,兒子跟他媽兩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淩意點點頭“那明天我陪你到處逛逛。”
坐電梯下到負二層,厲醒川的車停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人就在車旁靠著。
看見他們,他直起背,踩滅手裏的煙。
他給鍾傑開車門,態度非常從容尊重,絲毫沒有因為對方坐過牢而另眼以待。鍾傑說了聲謝謝。
“送你回哪兒?”
“先送我去賓館吧,晚上我約了老鄉見麵。”
淩意聽著他們的對話,係好安全帶以後扭回頭,忽然注意到厲醒川西褲右兜裏有個鼓起的東西,四四方方的。
那是什麽?
下一秒想起鍾傑說的那句“你們不是要結婚了嗎”,他心髒猛地一跳。
作者有話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