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背上的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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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盲罪!
    柏玉輕聲走到床邊,“沈老師?”
    沈戟雙手緊緊壓在胃部,大半張臉埋在被子裏,嘴唇被咬得發白,露出的臉頰上冷汗淋漓。
    房間的空調吹著熱風,靜音效果很差,一直轟轟隆隆地叫著。但即便如此,柏玉還是聽見了沈戟喉嚨裏擠出的痛吟。
    很低,像是努力克製,卻因為太痛而忍不住。
    柏玉連忙蹲下來,一隻手放在沈戟肩上,“沈老師,怎麽了,是胃痛嗎?帶沒帶藥?”
    取向是男人,柏玉知道自己這時不該和沈戟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但人在承受身心上的痛楚時,往往會渴望另一個人的安撫,而適當的碰觸比單純的語言更有用。
    柏玉猜測沈戟就是胃痛,但胃痛也有很多原因。他並不知道沈戟是一直有胃痛的毛病,還是突然難受。這條街上就有藥店,可沒問清楚之前,他不能亂給沈戟買藥。
    沈戟痛得腦子發沉,反應比平時慢,所有感知好像都被疼痛占據。柏玉走過來他沒聽見,柏玉喊他,喊了幾遍,他才艱難地側過臉,嘴唇輕顫,小聲道“我痛。”
    柏玉一怔。沈戟眼裏沒有焦距,雖然看向他,但是並沒有真正看著他。那雙眼睛潮濕得厲害,睫毛都被打濕。大概是太痛了,沈戟一直在發抖,睫毛也跟著顫動。
    就在柏玉發愣時,沈戟本能地向他挪了挪,嗓音比剛才更沙啞,“好痛。”
    大概再強勢的人,在痛得無法忍受時,都想要靠近身邊的熱源,抓住能夠給與幫助的稻草。即便這會讓他顯得很狼狽。
    沈戟跟柏玉說痛,可其實他對自己說了什麽根本沒有概念。他就是難受得要命,覺得胃正在被硫酸稀釋,快要爛掉了,爛出一個大空洞,可就連那個什麽都沒有的大空洞,還是牽扯著疼痛的神經。
    好像有一隻手正順著他的手臂和肩膀。好奇怪,隔著厚厚的毛衣,他竟然也能察覺到手傳來的溫度,手一下一下地拍,根本沒有碰著劇痛的胃,疼痛卻似乎輕了一分。
    看沈戟這樣子,柏玉有些著急了,找來沈戟的羽絨服,將人裹起來。
    小縣城條件再差,醫院還是有的,沈戟說不出話,他不敢亂買藥,隻能往醫院裏送。
    “沈老師?能站起來嗎?”
    聽到聲音,沈戟下意識就去抓柏玉的手臂,柏玉連忙握住,被冰得一個激靈。
    被扶起來,跌跌撞撞站好,沈戟清醒了些,“我就是……胃,胃痛。麻煩你幫,幫我買一盒胃藥。”
    說著肩膀上的羽絨服掉在地上。
    柏玉和身邊的朋友都沒有胃痛的毛病,問“你平時吃什麽胃藥?”
    沈戟半靠在柏玉身上,“平時不,不痛。”
    那就是急性的。柏玉更不敢耽誤,一邊給沈戟穿羽絨服一邊說“沈老師,我不是醫生,不能隨便給你吃藥。現在我們去醫院,你堅持一下。”
    一聽要去醫院,沈戟下意識就躲。
    柏玉很詫異。生病了不就該上醫院嗎?這麽大的人了,說到上醫院還害怕?
    但情況緊急,一時也容不得他想太多,將沈戟的羽絨服拉鏈飛快一拉,自己也穿好外套,就準備上醫院。
    沈戟很抗拒,柏玉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痛得走不動,還是寧願痛死也不去醫院,心裏一煩,果斷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沈戟虛弱地叫了一聲,下意識環住柏玉的脖子,在人懷裏一動不動。
    冬夜的縣城醫院冷冷清清,好在急診室還有醫生值班。柏玉陪著沈戟一通檢查,醫生在問過情況後歎氣,說是突然過度飲食造成的消化不良,開了幫助消化的藥。
    過度飲食?消化不良?柏玉懷疑自己聽錯了。
    沈戟痛成那樣,他都做好了緊急轉院的準備,結果沈戟居然是……
    “就是吃撐了。”醫生補充道“你們年輕人啊,吃東西還是要注意一下,不要因為好吃就暴飲暴食,唉,一到冬天就吃得多,我都接多少個暴飲暴食的了……”
    診室開著空調,還放著一個燒紅的暖爐,柏玉低頭,看見沈戟的耳尖紅得厲害。
    一路這麽折騰過來,食物消化了一些,沈戟已經沒有之前在房間裏那麽痛了,腦子也不再像漿糊。
    人在難受到失去理智時,很容易接受自己的窘迫,也顧及不到麵子裏子,但一清醒,就難免計較體麵。醫生當著柏玉的麵說他暴飲暴食,他有點尷尬,抬頭看柏玉,發現柏玉正好也在看他。
    “我……”
    “走吧走吧。”醫生擺擺手,“回去好好休息,最近幾天吃清淡些。”
    來時一人著急一人痛,兵荒馬亂的,車上誰也沒說話,回賓館時各懷心事,還是沒人說話。
    沈戟坐在副駕,手慢慢揉著胃,餘光時不時往駕駛座上瞥。
    這一天簡直太漫長了,沈祥的嘲諷,回程途中遇到大雪,撞緩衝欄,車壞了,遇到柏玉……
    其實前麵發生的一切,雖然很不愉快,但都在他能夠妥善處理的範疇中,直到遇到柏玉,才開始向一個他把控不了的方向發展。
    他今天沒有在外表上花心思,穿著沒有特色的衣服,連頭發都沒有打理。他以最普通的一麵遇到了工作上認識的人。
    不,不止。
    這人看到的是被困在車裏的他,沒有吃過汽鍋魚的他,被胃痛折磨得縮在床上的他,還有……被醫生揭露暴飲暴食的他。
    他兢兢業業給自己築起的牆好像一夜之間被戳了一個洞,柏玉看到了他不想被外人看到的一麵。
    沒有華麗的外衣,沒有隨時隨地都清醒敏銳的大腦,會在雪裏發呆,對食物貪婪到極點。
    和他被關在牢獄裏的哥哥沒有任何區別。
    這些意料之外的狀況讓他坐立不安,迫切地想要把破碎的形象補回來,卻聽柏玉道“還痛不痛?”
    沈戟有幾秒鍾睜大雙眼,緊盯著前方泥濘的小路,沒有呼吸。
    在柏玉開口之前,他很擔心聽見嘲弄的話,比如帶著輕浮笑意的“你吃撐了啊?”“幹嘛暴飲暴食呢?”可柏玉隻是問他痛不痛。
    他仔細品味這句話,柏玉的聲音低沉,聽著很舒服,他以挑刺的目的過濾了幾遍,還是隻聽出了關心的意思,沒有一點諷刺。
    這反倒讓他手足無措起來。
    “不怎麽痛了,謝謝。”憋了好一會兒,才生硬地吐出一句話。
    柏玉點點頭,繼續開車。
    沈戟吃魚吃撐,他怎麽都想不到。這事回憶起來其實挺好笑的,遇到好吃的,誰都傾向於多吃點,但即便是他這種生活隨意的人,也不會把自己撐到進醫院,更別說沈老師。
    沈老師剛才……真的好像一個貪吃的小朋友啊,還不敢上醫院。
    不過一想沈戟痛得說不出話的樣子,柏玉又不大笑得出來了。暴飲暴食其實挺危險的。
    柏玉轉念一想,現在很多人壓力大,靠進食來減壓,沈老師別是“慣犯”了吧?俞彬不是說沈老師犯錯後被降職麽?所以負擔才這麽大?
    回到賓館,柏玉嫌房間裏的燒水壺不幹淨,下樓跟胖大姐要熱水,回來正好撞見沈戟打電話。
    他倒不是故意要偷聽,隻是回都回來了,再退出去顯得太刻意。
    沈戟坐在床尾,聲音不大,多數時候是聽對方說。
    “他沒說我什麽,媽,您別擔心……”
    原來是家人。柏玉想。
    接到吳馨電話時,沈戟才突然想起忘了報平安。吳馨看到芝縣沿途降大雪的新聞了,擔心他,他自然不能說自己在路上出了車禍,還因為胃痛去醫院走了一遭,隻說交通管製,暫時回不了暉城,已經找地方住下了。
    吳馨念叨了會兒,終於掛斷電話。
    沈戟放下手機,回頭看見柏玉。
    房間的空調一直開著,吵是吵了些,但製熱效果很好,兩人都把外套脫了,柏玉上身隻穿了件厚t恤。
    “把藥吃了。”柏玉將熱水和藥遞給沈戟,沈戟又道了謝,仰頭吞藥。
    柏玉站在一旁看他。沈老師現在平靜多了,剛才和母親打電話,又變成了工作時那種冷靜克製的語氣。不過臉上的兩團紅暈提醒著柏玉,這個沈老師不久前難過得摟著他的脖子、扯著他的手臂求助。
    “你是不是熱?”柏玉說“毛衣太厚就脫了。”
    沈戟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
    柏玉沒多管,這一天太累了,既然沈戟已經沒事,他就隻想睡覺。
    胖大姐說得沒錯,床很大,他占了左邊,右邊留給沈戟,被子有兩床,誰都不用打攪誰。
    不過沈戟洗完澡坐在床邊,柏玉才明白他剛才為什麽不肯脫掉毛衣。
    沈戟穿在裏麵的襯衣上有大片濕痕,應該是胃痛時出的冷汗。
    “沈老師,你衣服濕了。”柏玉已經睡下,此時不得不撐起來。貼身衣服如果是濕的,穿著就很容易生病,沈戟胃痛還沒好徹底,他不想明早又送人去醫院治感冒。
    沈戟立即站起來,不讓柏玉看自己後背。
    其實他不舒服好一會兒了,濕襯衣貼在背上冰涼,洗完熱水澡還是難受。可汗水讓人聯想到髒和臭氣,所以他之前沒把毛衣脫下來。
    柏玉又覺得沈戟像小朋友了。出個汗而已,還不讓人看?看到了會被家長抓起來用毛巾隔在背上是吧?
    “你這樣會感冒。”誰都沒帶換洗衣服,柏玉拿來一張幹淨毛巾,真準備給沈戟隔一下。
    沈戟不肯,推著毛巾道“不用。”
    沒有人給他隔過背,小時候他再怎麽渾身大汗,也沒人拿著毛巾追著他跑。去年他在小區的兒童樂園裏見過家長給小孩隔背,一條毛巾擋在背和汗濕的衣服之間,小孩哭著說不要,被迫隔上毛巾後,又屁顛顛地玩去了。
    柏玉困得要死,沒那麽多耐心,沈戟反抗,他就直接把沈戟壓在被褥裏。
    沈戟抓著枕頭,眼睛一眨不眨,感到貼在後背的濕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幹燥而粗糙的觸感。
    柏玉很麻利的把毛巾鋪好,看都沒往沈戟背上多看一眼。他雖然喜歡男人,但對沈戟沒有那方麵的想法,幫完這個力所能及的小忙,就躺回去了,“睡了啊,沈老師。”
    房間裏隻剩下一盞昏黃的夜燈,沈戟卻還趴在剛才的位置,半天才把被子扯起來,在裏麵悄悄摸了摸貼在腰際的毛巾角。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