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互為舔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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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主什麽的無所謂啦!
    徹骨冰涼的冷水當頭澆下,流石劇烈地咳嗽起來。
    方才的困倦一掃而空,在渾身因寒冷不停顫抖的同時,他也迅速獲得了清醒。代價就是腦袋裏麵就像是裝了台破收音機一樣,不斷地發出嗡嗡的噪音。
    疼痛也漸漸變得清晰。
    等桶裏所有的水倒空之後,流石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三年沒見了吧,流石。三年前,我親手把你送離這座府邸;三年後的今天,我又親手把你迎了回來。現在清醒些了嗎?如果沒清醒的話,還有別的法子。比如用鐵針從指甲縫中刺入,或是用老虎鉗一顆一顆拔下你的牙齒……方法多的是。”
    流石沒有接話,他正全神貫注地盯著站在秀茲身邊,提著空水桶的人。
    那人依舊是一身陳舊的衣服,戴著一個不合時宜的禮帽。見到他之後,沒有任何的表情,隻垂著眼皮,一句話都不說。
    原先一同前往與風城的兩個人,一個做了階下囚,另一個看上去卻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秀茲笑了起來,他知道流石在想什麽,但身為吉平田家族本家的公子,他沒有義務向流石去解釋這些事情。所以他故意裝作沒有看見,擺出一副感慨的樣子,走上前去拍了拍流石的肩膀,說道
    “你知道為什麽是我在這裏同你說話?”
    流石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他抬起頭,沒什麽表情地說道
    “公報私仇?因為你是卡麗莎的青梅竹馬……”
    話音未落,秀茲猛地一記右勾拳砸在了流石的臉上,砸的他鼻孔竄血,眼冒金星。能看出來秀茲明顯是經受過良好的訓練,這一拳打的又準又狠。打完之後,對站立在一旁的管家納魯說道
    “再去打一桶水來。”
    又是冰冷刺骨的感覺,澆滅了他臉上那火辣辣的痛感。
    秀茲擦拭著拳頭上的血跡,平靜地說道
    “別提那個名字。至少在我麵前,不許你用那張嘴提她的名字。”
    流石自嘲地笑了笑,不置可否,眼神又恢複成了那種將死之人的絕望。
    秀茲反而又恢複了剛才那種從容不迫的笑容,用一種和老朋友談話的語氣說道
    “你知道嗎?流石,從你進入這座府邸的那一天,我就把你的過去查了個一清二楚。你的父親以前是淮王派去北地與異族作戰的士兵,戰死沙場。你的母親在某一天晚上以上吊的方式結束了性命,你被親朋輪換撫養,但都是貧寒家庭,誰都不願意拖個累贅。你去了小有名氣的鍛造師布羅馱斯那裏當學徒,被人當狗一樣攆了出來。”
    他的話鋒一轉,冷冷地說道
    “縱然有些天賦,終究不過是個泥腿子罷了。我不懂,為什麽莎莎會喜歡你這樣下等人。”
    說完,秀茲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流石。
    關於流石和布羅馱斯決裂的過程,很多人願意講給他聽。那天流石麵對著有權有勢的布羅馱斯,能有勇氣說出那段話,讓秀茲以為現在他也一定會試著把自己堵得啞口無言。不過很遺憾的是,流石似乎沒有任何爭辯的想法,隻是回了一句
    “是啊……我也不知道。”
    這句話倒是真的把秀茲噎了一下。
    不為什麽,隻因為現在的流石,讓他覺得很無趣。
    不去爭論,自然也不會發怒。他要看的不是流石這樣的表情,他想看的是他憤怒、悔恨、痛苦的模樣。三年來,每次看到阿茉他都會想起卡麗莎,繼而想起流亡在外的流石。對這一次重逢,他期待了太久太久,等來的卻是一塊油鹽不進的石頭,難免讓他心生失落。
    好在這裏畢竟是與風城,是流石生活過許久的土地。
    不知道是不是剛看過半生的走馬燈,在重回這深宅大院的時候,流石也罕見地多說了幾句
    “我今年二十七歲了。許多年輕時的雄心壯誌,若幹年前的感動,都幾乎被這三年來的流離失所磨滅幹淨了。但我還記得,年輕的時候,我想做出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器,把人類武裝到牙齒,讓他們在麵對異族時不至於手無寸鐵。”
    一旦打開了話匣子,流石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著
    “但當我進入鍛造行業的時候,卻發現這個行業滿是烏煙瘴氣。師父不教徒弟,徒弟混日子的也很多,於是我離開了。”
    “被當做異類,連飯都吃不起。有了一個不敬師長的名聲,沒人看得上我鍛造的東西,隻能衣衫襤褸、上頓不接下頓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是天才,我隻是個連自己都養不活的廢物。如果不是她的話,我肯定很早很早之前,就餓死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了。屍體腐爛發臭,被禿鷲與野狗爭搶,都不會有人在意。”
    說到這裏的時候,流石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他沒有看秀茲的表情,再次陷入了過去的回憶中。
    “但那時候,是她,隻有她願意跟我說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我鍛打著武器,在爐火前一坐就是一下午。臉被熱氣蒸的通紅,卻在我鍛造完成的第一時間跑過來,握著我的手,用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看著我,說上一句——”
    “你做的東西好厲害啊!”
    仿佛贖罪一般,流石第一次跟人談起這些事。
    或許也隻有跟這個叫秀茲的男人會提起這些事,因為流石骨子裏就覺得自己對不起他。
    “這些年來,我謹小慎微地在這個家族中活著,按你們的要求認認真真地鍛造每一把武器。我改去了父母給我的姓氏,在流石後麵加上了吉平田三個大字,以贅婿的身份,活在天下人的恥笑中。但我真正擔心的卻不是這些,而是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離我而去,就像她猝不及防地出現,把我從泥潭中拉起一樣。她對我來我就像是與風城的風一樣飄忽不定,我屬於她,她卻不屬於我,我能討她的歡心,她卻未必會感到開心。這是她單方麵的付出,熱情消退便會感到厭煩,我也早有這份愛會被消磨殆盡的覺悟。”
    秀茲笑了起來。
    他溫柔地說道
    “所以你嫉妒我。嫉妒每個和她親近的男人。”
    流石的胸口被鐵鏈捆住,無法深呼吸,因此在說到激動處的時候,不得不停下來換氣。
    他的聲音低沉,透著濃鬱的自責
    “對。我嫉妒他們,因為他們不像我,除了鍛造外一無是處。特別是在我的才華消磨幹淨,她離我而去的日子越來越近的時候,那種感覺尤為強烈。以前我不擇手段地鑽研鍛造之道,隻為了給天下所有像我父親那樣的苦寒士兵謀一條出路。但遇見她之後,我發現我更多的是希望她能夠開心,她喜歡我充分發揮自己在鍛造上的才華,喜歡看我像瘋子一樣癡狂,喜歡看我不顧一切地追尋著自己的道路,那我就做給她看,就這麽簡單。在這個家呆了整整六年,剛開始,我從未產生任何嫉妒的想法,因為我知道隻有我能夠給她這些東西。”
    秀茲明顯很喜歡聽他說這些事,不斷地重複著
    “對……對!所以當你真的失去了鍛造上勢如破竹的勁頭,那種恐懼必然也會把你反噬的骨頭渣子都不剩!什麽才華,說到底根本就不是讓人羨慕的東西——!!”
    流石緊緊地握著拳頭,卻並不與秀茲爭辯,隻是自顧自地說道
    “是啊,當她再度開始與那些鍛造師接觸的時候,我才明白那種慌亂。我表麵上沒有流露出任何的情感,因為我知道爭風吃醋隻會讓她對我的評價更低。既然我已經讓她失去了興趣,再去像一條癩皮狗一樣舔上去根本就不能讓她回心轉意,反而會讓一切消失的更快。我壓下了所有的情感,像平時那樣無動於衷,但這其實是一個無法逃脫的循環。她越是這般遊戲人間,我的心越慌亂、恐懼越深,我越是內心不寧,鍛造上的事越是不順,更是加快了她離開的步伐。我很清楚這一切,卻沒辦法去改變。說到底還是人心不足啊……明明剛開始我隻是想活下去而已,隻要活著,我就可以在自己擅長的領域中一步一步走下去,是否有人同行根本無所謂。結果到最後,我還是免不了驚恐、猜忌、不甘,免不了爭風吃醋,免不了像我最看不起的那種人一樣,因為不受偏愛,就產生把一切毀個幹淨的念頭……”
    說到這裏,流石已經是眼眶發紅。
    卡麗莎已經死了三年了。
    他已經流亡了三年了。
    因此,當他真的回到這個家族的時候,他反而輕鬆了許多。
    將死之人,其言也善。這三年來他無數次想到過這個結果,所以在羅梅催促他離開的時候,他沒有離開。被自己的親生女兒背叛,被妻子當初的青梅竹馬羞辱,他也坦然受之。
    因為在他心底,早已認定了這是屬於自己的惡報。
    秀茲等他垂下腦袋的時候,臉上那殘忍的笑容越發濃鬱。
    他蹲下來,看著流石的眼睛,充滿惡意地說道
    “你剛剛說,她就像與風城的風一樣縹緲難尋吧。對外人來說,是這樣的。她那親密的態度,給了很多人攀高枝的奢望,讓不知道多少年輕人朝思暮想。可是流石,你有想過嗎?你說對於生活在昏暗世界中的你來說,她就像是照入黑暗的一絲光亮。對她來說同樣如此。從遇見你開始的那六年,她的身與心全在你一人身上,從來都沒有變過。包括曾經對我的感情……都瞬間變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