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滾滾天劫從天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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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主什麽的無所謂啦!
    而後那些年,煌顏跟在老乞丐的身後,遍嚐人間疾苦。
    能要到剩飯剩菜的日子,在一年裏的占比大概隻有四分之一。絕大多數的時間是吃不到正常飯菜的,哪怕是餿掉的飯菜也隻是奢望。食物這個概念通常來說指的是熬煮野菜、樹皮和昆蟲製成的糊狀物,味道又苦又酸又澀,就像是直接喝膽汁一樣。
    不過多虧老乞丐是個有經驗的人。十年前那場旱災,永天國北方很多人會選擇去挖仙神土吃,但他偏偏不讓煌顏碰那東西。那是一種白色的土塊,磨成粉後非常漂亮,像極了精製的小麥粉,味道也可以接受。很多人一邊感謝神明降下救贖一邊拿這種土回去蒸饃,吃下去以後土塊在腸胃中凝結,一個個肚大如球,不久後就在萬般疼痛中死去。
    兩個人最艱難的那段時間,煌顏兩天水米未進,還患了高燒。那天晚上老乞丐把自己的手腕割開,把血放到鍋裏去煮,煮成血塊喂給煌顏。
    煌顏記得那天自己頭暈暈沉沉的,隻能感覺到有腥甜的食物送入了口中,牙齒自作主張地開始咀嚼,耳朵裏是老人虛弱又固執的聲音
    “記住,你是天厭之子,運氣生來就比別人差。想要出頭的話,依賴時運是做不到的,能相信的隻有手裏的刀。”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著。煌顏跟著老乞丐一天接一天地學習武藝,境界修為也慢慢開始成長。兩個人行走在大江南北,從一座城去到另一座城,從一個領地輾轉到另一個領地,煌顏的身材越來越挺拔,境界越來越高深,那副純白的容貌與清冷的眸子也越來越不受常世之人的喜愛。
    這期間,煌顏無數次見到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一邊拍著肚皮一邊從荒涼的街道上走過,他們的眼神中裝著的不是同情和憐憫,而是深深的譏諷。他們總喜歡抬起手,指著那些掙紮在泥濘中的人對周圍的仆從說看啊,那就是不努力的下場,勞力者一輩子受製於人,這就是他們世世代代的宿命。
    這期間,煌顏也曾無數次路過神殿,看著裏麵的神父和修女們煞有介事的祈禱,看著一場場荒誕可笑的神跡降臨在人世間,看著無數的人對神明供奉到傾家蕩產。他們的臉上還掛著笑容,仿佛這一輩子的苦難在下一輩子就會轉化成無窮無盡的幸福。
    “神”,為何物?
    在煌顏看來,神與那些身居高位的大官們一樣,不過是一群自以為是的蠢貨罷了。享受著民眾的敬畏與跪拜,彰顯著自己的獨特與高貴,他們又為這遍地疾苦的人間做了什麽?每分每秒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因饑餓而死,多少人捂著或幹癟或腫脹的肚皮倒地呻吟,多少人跪在風雪中眼神呆滯,多少人衣不蔽體滿身汙穢地露出慘笑,試問天上神仙,哪個知道?
    世間許多人活的連人都不像,一點人的尊嚴都沒有。
    天月山三十萬災民被困大雪之中,又有誰真的在意過?
    每當看見這種情況發生,煌顏總會默默地握緊手中的刀,眼神中是難以遏製的怒火。
    既然你們不管不問,我還敬你們做什麽?
    就是擺塊石頭到廟宇中,放個塑像在公堂上,又有什麽不同!
    這漫天諸神,一個個名號響亮,一個個威名蓋世,到頭來還不都是木偶泥胎?
    煌顏曾問義父人間悲慘若此,那天上的神明為何就真的無動於衷?老乞丐哈哈大笑,用漆黑的打狗棒敲打著疼痛的頸椎,對煌顏說道
    “太平?那幫神仙們要太平幹什麽!這人間越是災難頻繁,人類就越會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東西身上。一丁點的神跡就足以收買人心,將所有的信仰如稻穀般收割。你看這大大小小的神殿,哪個不是天天爆滿?這破破爛爛卻沒有倒塌的永天國,就是神明們最希望維持的狀態,這就是他們豢養牲畜的地方。”
    煌顏默默地聽著,什麽都沒有說。
    老乞丐手上的打狗棒點點地麵,又指指頭頂的天空,語氣輕蔑地說道
    “你要真正的太平,就先把這個國家滅了。把三十六個領地全部都踩在腳下,讓那幫狗一樣的大人物趴在地上當你的墊腳石!”
    “這頭頂的天空一天不換,世道就一天好不了;這片天永遠是這樣,世道就永遠是這樣!”
    那天起,煌顏開始殺人。
    劫富濟貧,殺人證道,她蒙麵的畫像出現在各種級別各種樣式的懸賞令上,被描述為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也漸漸多了一些追隨者。後來有一天,瞎眼老乞丐把煌顏叫到身前,努力挺直了彎折的後背,舉起手摸了摸已然比自己要高的煌顏的腦袋,對她說道
    “你長大了,義父也老了。走幾步路就會虛汗淋漓,恐怕不能陪你去更遠的地方了。但義父還能為你做最後一件事,就是豁出這條命來幫你從天劫中找尋一絲活下去的可能性。之後的路,你要自己走,撐不下去的時候,要一個人咬牙堅持。無論將來發生什麽事,都別忘了今日的仇恨,別忘了現在的憤怒……”
    瞎眼老乞丐死後的第二年,煌顏起兵造反,兵鋒直指整個永天國。
    隻因見過了太多流離失所,她早已不對任何人抱有希望。
    她對這世道的恨已經深入骨髓,在她眼中整個永天國已經爛到了骨子裏,像白衣卿相烏米那樣發起自上而下的改革是行不通的,唯有推倒重來。
    所以才有了南部義軍如野草般瘋長的局麵,哪怕永天國各家領地百般圍剿,反抗的旗幟也從未被完全折斷。
    隻可惜,她終究還是沒能渡過十八歲這年的天劫。
    她無法再帶領他們前行了,但是沒有關係。在動蕩之後,多半會有新的領袖出現,哪怕在那之前又有不知道多少人要慘死在這吃人的世道之下。
    如太陽一般明亮的雷光下,煌顏睜開眼睛,輕輕歎息了一聲。
    抱歉,義父。抱歉,追隨在我身後的人們啊。
    至少最後,我可以選擇與自己相稱的死法。
    她站在雷暴下的土地中,怒視著漫天的雷光,對將要到來的死亡全無畏懼,對過往的人生毫無悔改。似乎是回應她的憤怒一樣,一道天雷驟然落下,卻沒有劈在她的頭上,而是像有意戲弄她一樣劈在她的身前。隨後一道道天劫落下,雷暴縱橫,大地齏粉,她腳下的立足之地被完全摧毀,失去平衡的煌顏終究摔倒在塵土飛揚的地麵上。
    那一刻,“神”似乎滿足了。
    於是一道凶猛無比的神雷猶如天之瓊矛般當頭刺下,似乎隻差短短的一瞬間就可以貫穿她高傲的頭顱。
    煌顏輕輕閉上了眼睛。
    而就在那一刹那,漆黑的手甲猛地撞在了落雷之上!
    滋啦滋啦的電流聲不停地響著,銀色的雷光在短暫地延遲後被彈飛出去,偏離了原來的軌跡,在遠處的地麵上炸出了一個大坑。
    煌顏睜開眼睛,滿麵錯愕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在她的身邊,少年靜靜地站在那裏,半條手臂透著焦黑,黑炎甲上雷光翻湧,熱氣不停地向上冒出。
    被雷電燒焦了的手垂在身旁,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他側過頭,看著煌顏,露出一個笑容。
    “我利德今天就站在這裏,我倒要看看這漫天的神雷,有哪個敢劈到你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