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走回母親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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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樓]林夫人躺贏日常!
    晨光未明。京城宣平街寶南巷一所小院,一簇燭火在紙窗裏亮起,拂開了些許黎明前的淺霧。
    小丫頭福安捧著燭台來到床邊,又點亮一盞燈。她把手裏的蠟燭拿回窗前炕桌上放好,便忙走回去服侍太太起身“太太今日又早醒了半刻。我聽見趙嬤嬤才開始弄飯呢。”
    封氏接了半舊靛色杭綢棉襖穿上,笑道“我看外頭倒亮了。是昨兒下雪了”
    福安又給太太穿襪穿鞋,服侍太太坐到妝台前,才到堂屋開門掀簾子向外一望,回來笑說“是下雪了倒是不大,隻薄薄一層。”
    太太已經自己梳上頭了,福安便隻管給太太收拾床。
    她知道太太的心事,笑道“那一層雪都不值當掃,不會誤了明日買菜買肉,後日姨奶奶一準還來”
    太太在這裏沒人說話,全指著魏姨奶奶十天來一次,後日逢五,正是魏姨奶奶常例過來的日子。
    被小丫頭明明白白說中心事,封氏不但一點不惱,還笑“明日你和你趙嬤嬤一起買菜去,多買些,咱們囤著,省得哪天下大雪,就不好出門了。回來先燉一隻雞,咱們吃。”
    聽見有雞肉吃,福安鋪床疊被更賣力了把鋪蓋收好就去東屋拿熱水。
    大銅水壺在半熄的爐子上溫了一夜,水還半燙。福安往盆裏倒出來一半,兌上涼水,請太太洗臉擦牙。
    封氏隻將一頭花白的頭發在腦後挽了個纂兒,戴一根福字銀釵。她洗了臉也不再添首飾,隻將針線筐找出來,在等下撚線穿針。
    “太太快別動針線”福安臉才洗了一半,忙抬頭勸,“天還沒亮,燈也暗。姨奶奶說不許太太再耗費眼睛了。”
    “是”封氏歎了一聲,把針線放回去。
    福安要繼續洗臉,又想起來了一句話,忙說“太太也不許看書天亮了看吧。”
    “也不知丹煙是叫你服侍我呢,還是叫你管著我。”封氏嘴上抱怨著,卻滿臉都是笑,“你忙著,我出去走走。”
    “哎”福安答應著,“太太再穿件大衣裳。才下雪,冷呢。”
    封氏已經穿了一件灰鼠皮褂子,又聽福安的,多拿一件雪褂子圍上,才自掀簾子出至門外。
    外麵果然比昨日冷了。
    又是冬天了
    英蓮是宣德二十七年元宵走丟的。到下一個元宵,她就離開家八年整了。
    八年了。
    她現在這個模樣,孩子若能找到家,還能認得她嗎
    冬風吹得封氏的臉生疼。
    這是一所隻有一進,共八間屋子的小院。正房三間,她和福安住。正房西邊兩間耳房,現都空著。還有靠大門的門房一間,是趙婆子夜裏住兼守門。西邊兩間小小廂房,一間做廚房,一間做庫房。雖然住三個人很富餘,但也實在是一所一眼望得到底的房舍。
    所以廚房門響動,封氏立刻吸了吸鼻子,擺出一張笑臉。
    就算是服侍她的人,也不能天天叫她們看她哭喪的臉,日子灰暗喪氣。她們會告訴丹煙,丹煙也又該掛心她了。
    她如今一飯、一衣、一水,都是靠丹煙供養。再往大裏說,是靠林家,才能依舊體麵做“太太”。受著人家的恩惠,又豈能怨天尤人不知足她要好好活著,活得久些,才說不定還能有見到英蓮的一天。
    “太太,早飯馬上就好,”趙婆子從廚房探出一個腦袋,笑道,“今早吃紅豆大米粥,白麵饅頭,配上鹹鴨蛋,糟鵝掌,照常兩樣醬菜。鵝掌是上回魏姨奶奶拿來的,就剩這一頓的了。”
    “還有幾個”封氏問。
    “還有三個。”趙婆子答。
    “你留兩個,和福安一人分一個吧。”封氏吩咐。
    “哎”趙婆子眉開眼笑,“多謝太太”
    小院裏隻靠東牆有一顆桃樹,早過了開花結果的季節,葉子也掉光了,樹上光禿禿的。
    桃樹旁邊是三池地,趙婆子種了一池韭菜、一池白菜、一池蘿卜。韭菜隻能吃新鮮的,白菜蘿卜還有好些囤在倉庫裏。
    封氏從雪褂子裏麵提著,不叫衣裳沾地,在院裏轉了兩三圈,便回屋吃早飯。
    這些皮褂子都是丹煙給她的。當年甄家有田有房,她也曾穿金戴玉,做過富貴人家的當家太太。可英蓮丟了,甄家的房子也燒了。偏又鼠盜四起,老爺把姑蘇的田地都賣了投奔封家,還被父親賺去許多。老爺又不善經營,短短二三年,竟淪落到家業凋零的地步。
    老爺跟道士走了,留她一個在娘家依附。
    她舊日的衣衫首飾,一半在姑蘇燒沒了,剩的一半,那些年賣的賣,當的當,在林府找到她之前,隻剩了兩根簪子做念想。都是丹煙給她重新置辦起來,讓她又像個體麵的太太了。
    但還是不一樣。
    從前一件皮褂子髒汙了、壞了,她最多心疼兩天。現在若損壞了一件皮褂子,她不但心疼,還會覺得愧對了丹煙。
    雖然丹煙說她不缺這些,說先太太給她留了房屋土地,她年年有佃租入賬,說新太太也慈和,不少她的東西,說她攢的衣裳首飾穿不完,不給人都要放壞了,讓她不要可惜。
    可丹煙再體麵風光,也隻是在正房太太手下討生活的妾。老爺雖不曾有妾,她卻見過人家的侍妾過的是什麽日子。縱然林府格外寬和,她也不能太不知足,給丹煙多找麻煩。
    封氏飽吃了一頓早飯,天還沒大亮。
    福安和趙婆子都不許她動針線看書,她隻好在窗邊坐著,心裏依舊在想丹煙。
    丹煙上回來說,林家的江夫人收拾出了一所小院,請她住進去。說那小院多麽方便合適,旁邊住的是江夫人的習武先生,她有人說話作伴,丹煙也能每日去看她,不用再等兩個休沐日一次。
    捫心自問,她難道不想住進林府去,徹底依附林家
    可她也問明白了,這所小院是丹煙主動挪去和其他兩位姨娘住,不再格外特殊,自己一所院子,江夫人
    才投桃報李送的。
    這樣好的一個情,丹煙就這麽給她用了多可惜heihei
    丹煙還是先賈夫人的陪房15,與江夫人的情分來得不易,她進去,是不是會給丹煙多添麻煩
    天大亮了。
    上午光線好,封氏先做鞋。
    她的眼睛雖然做不了太細的繡活了,做些裏衣鞋襪倒還不費事。丹煙一個月給她拿二兩銀子使用,說隻管她三人日常使費,福安和趙婆子的月錢也是丹煙給,還要給她買一個做針線的丫頭
    前兩樣她沒能推掉,針線丫頭她堅決不要。也算吃過苦的人了,哪還就嬌貴到專有人給做衣服的地步
    午飯是清湯白麵條,臥了兩個雞蛋,幾片白菜。連湯帶麵吃下去,全身上下都暖起來。
    福安和趙嬤嬤吃的是和封氏一樣的飯,隻一人少一個雞蛋。
    冬日天短,中午封氏不睡,在窗邊就著日光把鞋做完,便拿出一本書,喝著熱茶細細地看。
    有飯吃、有衣穿、有人服侍,甚至還能寫字、有書看,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麽不足的
    若英蓮回來,她們娘倆一起看書就更好了。
    不用丹煙再多破費,一月二兩銀子足夠四個人使。讀書認字做針線她都能教
    這些年英蓮在外麵能吃飽飯嗎現在這麽冷的天,能喝上熱水嗎身上衣服穿得暖嗎有人打她、罵她嗎
    她還活著嗎
    福安和趙婆子在東屋烤火,兩人一起縫製一條棉被。
    沒人在旁邊看著,封氏合上書,把臉枕在胳膊上。
    “開門是我”大門被拍響了。
    封氏慌忙坐直,兩手胡亂在臉上抹。
    外麵的人似乎很急,又把拍門的動作慢了下來,喊人“福安趙婆子是我嫂子在家嗎快開門”
    東屋裏傳來趙婆子慌亂穿鞋的聲音。
    趁福安還在收拾棉花棉布,封氏忙把帕子用涼水擰了,把臉上的淚擦幹,又塗上些麵脂,才忙走出去。
    還有兩日才是休沐,丹煙怎麽這會子來是有什麽急事快晚飯了,也沒預備下好東西給她吃
    封氏心裏發慌發急。
    魏丹煙隻穿著一身家常衣裳,發髻上隻一根金釵、幾朵絹花,顯然是臨時才決定出來。
    進了房門,她便拉封氏的手,麵上盡量笑著,卻掩不住眼中的激動焦急,說話也很急“嫂子快和我走,是我們太太要見你。不用梳頭也不用換衣服,咱們快去。”
    “這”封氏手腳都不知怎麽放了,“這怎麽好見呢”
    “怎麽不好見”魏丹煙已經拿了雪褂子給她圍上,“早晚都要見的。今年過年嫂子也該進去給太太請安,不過提前了兩個月。我們太太最是心地善良心胸寬大的,嫂子你知道。”
    封氏和魏丹煙上了車,駕車的男仆便揚鞭趕路。
    車行到半路,封氏才從方才的兵荒馬亂裏喘過氣,忙問魏丹煙“到底
    是有什麽事,你快和我說說,別叫我心裏沒底。”
    “嫂子是、是”魏丹煙將將忍住,隻說,“嫂子到了就知道了。”
    封氏問了幾次,魏丹煙都不肯說。
    她心裏更加亂,卻多添了一重不該有的期待。
    是不是、是不是
    不,不要想。不能想。英蓮是在姑蘇丟的,這裏是京中,隔著兩千多裏路
    這短短一段路似乎走了一天。
    下車時,霞光已經現出瑰麗。
    林府門前的石磚地縫殘留了些許餘雪,封氏腳下一滑,魏丹煙和兩三個丫頭齊齊扶住。
    “坐軟轎進去吧。”魏丹煙說,“都是備好的。”
    封氏很想直接跑進去,但她答應著“好,好。”又對著門內說“多謝夫人。”
    從偏門到正院的路似乎有千百丈遠。
    原來林府有這麽大嗎
    被扶下轎,封氏心裏後知後覺湧出擔心。
    雖然丹煙沒明說過,但她知道,現在的江夫人就是從前的江姨娘。還在揚州時她見過,那是一位生得格外玉貌花顏,幾乎能稱得上天姿國色的年輕女子,舉止嫻雅溫婉,性情恬淡大方,極是有禮。現在江姨娘成了江夫人,會介意她表現出見過她嗎
    她是不是應該當做從前不認識江夫人
    正院裏不便再問丹煙,越靠近正房,封氏心裏便越忐忑,幾乎要到邁不開腿的地步。
    她覺得是丹煙硬托著她進來的。
    不能失禮,不能給丹煙惹麻煩。
    目不斜視饒過屏風,封氏端正見禮。
    聽見江夫人含著溫和笑意的問好,請她起身,她抬頭看,瞥到江夫人身側的一個小丫頭,卻立時移不開眼了。
    這、她是、她分明就是
    封氏渾身都在發顫。
    她求助地看向江夫人,又看丹煙。
    她是不是在做夢
    其實她已經在窗前睡著了,丹煙沒有來找她,也沒有帶她來林府
    等她走過去,撲了個空,就會猛然驚醒,發現自己還在原地
    “娘子認不認得她”
    看封氏久久不動,江洛拉過小丫頭的手,笑道“她是金陵我兄長家裏送來的,說有拐子在街上賣她,拐子已招認是從姑蘇拐來的,到今年該有七八年了”
    小丫頭午飯後才到林家,被帶下去梳洗更衣,一直怕得不敢抬頭,現在被江洛拉著手,卻還與封氏對視。
    小丫頭的手在顫抖。
    是認得嗎
    嫂子在信裏寫,她從小被毒打怕了,所以別人問什麽,她分明記得,也都說“不記得了”。
    她不敢說。她怕還是拐子的騙局。一但說出口,一切希望又將成為泡影。
    江洛抱了抱她,鬆開,輕輕推她向前。
    看在封氏眼中,便是走失多年的女兒,向她邁過來了一步。
    “英蓮啊”封氏走上去,“英蓮還記得我嗎我是、我是”
    江洛對魏丹煙一笑,又從後麵推了一把英蓮。
    快去呀,傻丫頭
    英蓮跌跌撞撞向前,終於走回母親的懷裏。
    封氏和英蓮母女被帶去澄靜院安頓。
    魏丹煙似乎還有許多話想說,但林如海回來了,黛玉也放學過來,她便匆匆告退出去。
    這幾天江洛認定江家會送來的就是英蓮,但沒別人和她一樣知道“原著劇情”,她就隻能忍住,誰也不說,連每天見到的魏丹煙都沒透露一句,直到今天。
    而且,萬一就不是呢被拐的孩子那麽多
    今天終於讓她們母女相認了,江洛心中無比暢快。
    晚飯後,她便請林如海從頭對黛玉講薛家之事,笑問“除薛蟠是個混賬,英蓮太過可憐,和江家舅舅真是辦了件好事之外,你還聽出什麽了”
    要開始培養孩子的政治敏銳度,也算她和林如海心照不宣吧。
    黛玉思索片刻,很快回答,還帶著幾分不確定“是薛家,已經被王家放棄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