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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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曾照小重山!
    榆林謝家的正堂,此時天色已暗,倦鳥歸巢,翹腳的屋簷下點起了盞盞紅縐紗的燈籠。
    正堂裏大氣也沒得出的,靜得掉根針也聽得見。
    謝昭寧抬頭看著那塊唯善德馨的匾額,想起上次到正堂聽訓時的情景,那時候她還滿身惡名,無從辯駁。
    而她目光下垂,落到了正站在正中的蔣姨娘和謝宛寧身上,見兩人的麵色實在是算不上好看,她嘴角輕輕一勾。隨即她目光一轉,又落到了父親身上,謝煊正麵沉如水,氣得手背青筋隆起。
    謝煊如何能不生氣
    本朝並不輕商,謝氏藥行譽滿汴京,是他謝家的大業,亦是謝家與旁的世家有別之處。謝氏藥行雖是父親先前所創,但在薑氏手裏發揚繁盛,從未出過岔子,也為謝氏攢下累累口碑。而今日呢,壞藥竟然送往邊疆,差點鑄成大錯,連累謝氏百年基業蔣氏沒搞清狀況,就攛掇他去阻止昭寧攔藥,結果藥真的有問題,伯父亦是瞧見了,給家中丟了大臉
    謝煊忍了忍氣,終於開口說道“蔣氏,這藥到底是什麽情況,你把事情交待清楚”
    蔣姨娘侍奉謝煊多年,見他神色哪裏不知他動了大氣她以汗巾擦著淚,一邊哭一邊說“郎君妾身當真的不清楚這壞藥怎麽會送出去的。前些日子妾身清點藥物的時候,的確發現了一些壞藥,本是就打算要向大娘子匯報此事,要去查明有無掌櫃以次充好貪汙銀錢。但因大娘子並不要妾身查閱總賬目,妾身想著大娘子畢竟不信任於我,何況邊疆戰事緊急,妾身隻能先將發現的壞藥整理起來,收攏入庫,將庫存的好藥調用出來先行配送。郎君,妾身真的冤枉,妾身既然領了郎君的命掌管送藥事宜,自然會好生處置”
    說著又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此事若真讓謝家出了岔子,一是牽連謝家,妾身自己又能落著幾分的好二是廉哥兒今年畢竟是要下場的,妾身又怎會不為他考慮”
    蔣姨娘說的這些話,著實是在理的,故謝煊亦是怎麽也想不明白,蔣姨娘何故要將壞藥充好
    謝昭寧在旁聽著暗中冷笑。想起前世許多事情,她之所以犯下大錯,便是被蔣姨娘等人這般誘騙。許多時候,她明明是想為家中做好事,卻偏偏落入蔣姨娘和謝宛寧的圈套之中,最後落下大錯,被人斥責
    她若還隻是一個不諳世事的豆蔻少女,按她以往的性子,怕是又要著了蔣姨娘的道。現在就讓她們也嚐嚐這百口莫辯的滋味
    謝昭寧看到謝煊臉色稍霽,似有被蔣氏言語所打動,立刻緩緩說道“姨娘當真是好個伶牙俐齒。但此事若真如姨娘所說,你發現壞藥隻將之收納入庫中。先不說遇大事不通稟是姨娘的錯,就說既然這藥已收庫,那為何藥物都被整理好裝在我謝氏送藥專用的貨箱之中,且現又確實在被送出去的途中被我攔截於此,姨娘又如何能解釋”
    這話一出口,謝煊、謝承義等人又皺起了眉頭,這自然是最無解之處。
    謝昭寧又趁熱打鐵,她
    不給蔣姨娘開口的機會,立刻轉向謝煊,語氣哀傷,麵含委屈地道“父親,女兒從小雖不在您膝下承歡,知道凡事您不信女兒。但女兒從小在西平府舅舅身邊長大,看盡了邊疆百姓受到的戰亂之苦,且從小舅舅就教我家國大義,教我以國為重,以利為輕。我怎會因為一些家長裏短的矛盾,就做出毀大義之事呢你們來阻攔於我時,卻隻想著責罵女兒,何曾信過女兒也是心懷大義之人”
    說著忍不住落下淚來,當真極是可憐。謝承義聽到這裏,想到自己一開始罵妹妹的那些不顧大義、有損家國的話,他也忍不住羞愧,臉色漲紅,隻能把頭別了過去。
    謝昭寧又拭了拭淚,繼續道“正因為此,女兒聽人報秉說姨娘送的這批藥有問題,立刻就隻想著先攔截下來,決不能於謝家,於邊疆戰事有損。但隻因是明珊堂妹及笄,場中人員眾多,傳開了畢竟還是影響謝家聲譽。故女兒本想悄悄行事,不驚動他人,也不知為何,路上父親您們都趕來。倒是叫別人將此事見了去”
    謝昭寧說到這裏,謝煊的臉上也掛不住了。他來時匆忙,隻想著事態緊急,決不能影響謝氏聲譽,竟忽略了此事
    謝昭寧又看向蔣姨娘道“若姨娘因為芷寧的錯事而遷怒於我,那我自是認了的。可謝家對你不薄,邊疆戰士又何其無辜,若是貽誤了戰機,還不知天下百姓要遭什麽罹難姨娘又可曾考慮天下,考慮大義或是考慮謝家”
    如此這般的罪名扣下來,怎能得了
    蔣姨娘聽到此,立馬跪下道“郎君明鑒妾身冤枉妾身絕無此意”
    薑氏聽了昭寧的話,更是氣的上了頭,她管轄之時,藥行何曾出過這樣的事她這麽多年的心血,難不成要被蔣姨娘給廢了,且還連累了昭昭被罵她一拍桌子冷斥道“你冤枉什麽壞藥可是你裝的箱你既然不打算將壞藥送出去,又怎會將壞藥裝入送藥的專箱之中我看你是豬油蒙了心,想要禍害了藥行難怪那個黑了心腸的謝芷寧是你肚子裏出來的,你們母女二人自是沆瀣一氣的”
    這話一說,謝煊臉色卻是更黑了幾分。
    謝昭寧感慨母親實在是性子直,難怪這些年在蔣姨娘手上沒討著好,前半的話還是在理,後半的話說得,卻反倒是給蔣姨娘招惹憐惜了。畢竟謝芷寧是蔣姨娘和父親所生,亦是父親的女兒,豈不是連父親也一起罵了。
    蔣姨娘聽了薑氏的話,想起被禁足受苦的謝芷寧,眼裏更是冰冷
    她早已徹底明白是謝昭寧反算計了她,她企圖欺騙謝昭寧,真正目是讓謝昭寧衝動攔藥,如此連累全家之罪,自然再無可辯,沒想到謝昭寧仿佛有高人指點一般,竟看穿了她的謀劃,反而暗中安排了人,將她裝箱的壞藥送了出來
    她內心恨極,但知道裝箱這個事她的確已解釋不清,總不能說當日她特地將壞藥裝箱,就是為了騙謝昭寧上當吧於是隻能忍著恨,對著薑氏連連磕頭認錯,哭著道“夫人見諒、郎君見諒妾身是決不會做出害謝家之事的啊
    妾身與謝家唇亡齒寒,妾身害了謝家,於妾身又有何益處請郎君明察啊,這幾年,妾身所做之事,在錢塘忙碌不都是為著謝家,為著郎君和夫人嗎”
    二個女人一台戲,謝煊隻覺得一貫清淨的正堂,比那集市都還要吵鬧些。他閉了閉眼,揉了揉額角道“都別哭了”
    蔣姨娘噙著淚,卻止住了哭泣和磕頭。謝煊說了話便是要遵從的,他想來不喜歡旁人無理取鬧。
    謝煊先轉頭看向謝昭寧,柔和了語氣道“昭寧這次是受委屈了,父親定會補償於你。”他頓了頓,對在場眾人說道“為彌補今日昭寧所受委屈。將來昭寧出嫁,這謝家半個藥行都給她,誰都不許置喙”
    蔣姨娘嘴唇微動,她自然是說不出話來。薑氏麵露喜色,她其實心裏本就有如此打算,隻是想著,待昭昭將藥行之事學得更精通些,再與謝煊說。沒曾想今日謝煊竟自己說了出來
    謝煊又看向蔣姨娘,繼續道“蔣氏協助管理藥行,卻誤將壞藥送去邊關,險些鑄成大錯。幸而藥物被昭寧及時攔下。念在蔣氏多年來為謝家勞心勞力,從無怨言,也從無差錯。就罰其禁足二個月,且今後不再參與管理藥行,在夫人身體恢複之前,藥行之事就由昭寧全權主事。”
    又對謝宛寧道“宛寧今日之事亦是有錯,聽風是雨,不清楚情況就搬弄口舌,知曉了事並未向主母稟報,便罰半年月例,抄女訓女戒各五十遍”
    謝宛寧垂下眼,今日之事她隻是暗中攛掇,並未像姨娘般受了大苦,這般處罰並不算什麽。
    謝煊將處罰一一說完,蔣姨娘和謝宛寧自是站起來領罰。謝昭寧卻笑了笑道“父親,難道出了此事,姨娘還隻是禁足了之嗎”
    謝煊眉梢微動,溫聲向謝昭寧解釋道“昭寧,姨娘這些年畢竟為謝家做了不少事,一心都是為著謝家的,且畢竟此事,她的動機不明,亦有不能解釋之處。何況,總還要顧及廉哥兒那邊。”
    謝昭寧卻聲音徐緩地道“都是為著謝家父親當真確定嗎”
    正是她話音剛落之時,李管事從外麵匆匆地進來,在謝煊麵前跪下道“郎君,不好了,咱們錄事巷的鋪子被查封了說是,錄事巷的絲綢莊子的掌櫃涉及放利錢一事,人贓俱獲,莊子上的夥計已經被抓了,眼下提點公事那邊已經派了人來,說要將掌櫃拿走”
    蔣姨娘與謝煊皆是麵色大變,蔣姨娘的神色中更有幾分慌亂,這錄事巷的絲綢莊子,是她在管
    謝煊不知家中今日為何接二連二的出事,眉頭深皺問道“掌櫃在何處,怎會如此大膽,竟敢私放印子錢”
    謝煊覺得家中已是為官經商,絕不讓家中之人涉及這等事情。
    謝昭寧則嘴角微微一翹,終於來了她暗中安排人去蔣姨娘的鋪上假借印子錢,不過是想將蔣姨娘的人抓個人贓俱獲,而這些人為了自保,必會將蔣姨娘也招出來。這些天她刻意在藥行之事上為難蔣姨娘,亦不過是想轉移蔣姨娘的注意,實則暗中行事,誘導蔣
    姨娘放印子錢一事暴露出來,
    她早便知道,藥行換藥一事,畢竟沒有真正造成損傷,且中間有難以解釋之處,是打不倒蔣姨娘的。她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揭穿蔣姨娘私放印子錢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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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她略帶驚訝地道“家中掌櫃竟如此大膽,敢放銀子錢不成”
    李管事道“掌櫃就在外麵,小的方才已經問過他的話了,他說是”李管事看了蔣姨娘一眼,繼續道,“說是蔣姨娘暗中策劃的,印子錢的利錢大頭,也是由蔣姨娘拿走,他不過是分得小利罷了”
    謝煊道“即是如此,掌櫃手中可有何物能證明”
    李管事道“掌櫃手中並無,隻是一張空口罷了”
    蔣姨娘本是有些慌亂,並知道此事定與謝昭寧有關,但聽到此,她也繼續道“此事既是空口白話,又如何真的是因妾身之故”
    謝昭寧則上前屈身道“父親容稟,出了此事,我倒是有些疑惑了。前些日子女兒協助母親管理家事,發現家中賬目竟有古怪之處,經查證,這些古怪的賬目,竟是蔣姨娘暗中將財帛匯去了慶州,便是蔣家的流放之地。女兒還正覺著奇怪呢,正想今日將這些賬目給父親看,又想著蔣姨娘的銀錢究竟是從何處而來,若是如此,倒是有得解釋了”
    謝昭寧輕輕一拍手,樊星樊月便抬著一箱子的賬冊走了進來,謝煊也上前查看,臉色越來越沉。
    蔣姨娘則臉色蒼白如紙,內心也是驚濤駭浪。多年來她行此事小心萬分,畢竟幹係甚大,稍有不慎還會牽連自身,她連謝芷寧等人都沒有說過。謝昭寧是如何得知的,這些陳年賬目她又是從何處找出來的僅憑她自己,一個曾經蠢笨如豬的人,突然間便如此厲害了她背後,難道竟真有高人在協助
    謝煊又叫那掌櫃進來問話,確鑿了賬目上的內容,才徹底信了蔣姨娘竟在私放印子錢他沉下臉問蔣姨娘“究竟是怎麽回事你且說清楚”
    蔣姨娘咬咬牙,謝昭寧這套打法,虛實結合,的確讓她完全沒有預料到眼下隻能賣乖認慘,服個軟,把眼前這關過了再說
    蔣姨娘便落淚道“萬事妾身不敢瞞郎君,實在是、實在是當時妾身想著,家中父老在慶州受苦,侄兒夭折,妾身的母親又在邊關病重了,妾身幼承庭訓,怎見得如此場景但若是拿了家中的銀錢去接濟,妾身自己也覺得分外不妥所以才錯了這個主意郎君明鑒,妾身一是愚孝了,二是也怕連累了家中所致啊隻想著若是妾身自己賺來的銀錢,也免得叫郎君和夫人說道了”
    說著又磕頭起來,一張雪白的芙蓉麵,光潔的額頭上,霎時浮出血印來。
    謝煊看得又有些心軟了,蔣氏重情他是知道的,且蔣氏向來是沒有什麽壞心腸的何況她這般也並非為了一己之私,倒還有為著家族的念頭。她家亦並非罪臣,不過是被貶了團練副使,流落邊疆,日子過得極清苦罷了。
    謝昭寧笑道“姨娘此話說得,若是殺人亦是事出有因,豈非殺人也是正確無比之事
    了何況姨娘此時還領著家中的管家權,不怕上行下效,府中人人都做出此事來”
    謝煊頷首,昭寧這話亦是對的,眾目睽睽之下,又犯了家中忌諱,他是必須要拿出態度的。
    他道“但畢竟規矩在此,我也不能輕饒了你。否則家中眾人豈不是都沒了規矩。”頓了頓道,“如此一來,除了禁足,你也並不適合管家了,便去了你的管家權以示懲戒,由昭寧暫領”
    蔣姨娘嘴唇動了動,知道此時並不適合申辯了,否則隻會讓謝煊的憐惜變成不耐煩,故也隻能伏跪道“妾身亦知是自己之錯,願領命受罰,毫無怨言”
    她這般態度,並不再糾纏,謝煊也是頷首。
    謝宛寧站在旁,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是蔣姨娘一個眼神看過來,謝宛寧才什麽都沒說。
    謝昭寧見著兩人跪的狼狽,如此終於去了兩人的管家權,她自是心中舒暢,嘴角輕翹。她旁邊坐著的薑氏也甚是高興,站了起來正欲好生誇誇她的昭昭,誰知緊接著,卻是眼前一片金星,比前些日子更重的眩暈感上頭來。竟一時間昏迷,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謝昭寧隻聽薑氏撞到太師椅上的聲音,才側頭一看,發現母親竟昏迷了過去,心頭一驚,立刻上前抱住母親喚她,見她毫無蘇醒的痕跡,又焦急地道“快請範醫郎過來”
    謝承義和謝煊也連忙上前,蔣姨娘和謝宛寧後一步上前查看,有女使婆子去打熱水,有的去傳醫郎,有的趕緊去準備軟轎,正堂頓時陷入一片混亂之中。請牢記收藏,網址 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