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字數:7917   加入書籤

A+A-




    明月曾照小重山!
    盛夏將至,金明池奪標賽前夕,汴京下起瓢潑大雨。
    大乾宮宮宇層層疊疊,起伏不盡,明黃色琉璃浩瀚無盡鋪開,皆被籠罩在無邊無際的瓢潑大雨之下。而君上征西數日後歸宮,因此宮城各處都謹慎戒嚴起來,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禁軍們站在大雨中巍然不動。皇宮的簷頭鐵馬,漢白玉石須彌座,闕亭朵樓,皆被大雨衝刷。
    此時君上所居垂拱殿之外,更是無數臣子敬等奉見,有些是剛冒著雨趕來,朱色、紫色的從省服還尚有濕潤,對著內侍官連聲道“愧見天顏”被領去旁側的偏殿中略作換整。更多的是守在垂拱殿之外,手持板芴或是奏折的言官,定要見君上。
    有的聲音含泣不見君上臣今日不歸請君上明鑒,這等駭事,決不能姑息縱容啊15”
    有人言辭懇請“定國公顧進帆之侄結黨營私,把持瓦市私交,一切皆有實證”
    更有激動的揮著板芴,激動不已“君上若再不處置,他侄兒今日當街打風聞彈人,平日是不是要把台院和諫院也給撤了”
    無論他們在外麵怎麽鬧哄哄的。此時的垂拱殿書房之中,卻是層疊的幔帳低垂,千百枝的銅燈點著燭火,外麵因下雨而天色昏晦,垂拱殿內卻一片明亮,幽微的龍涎香彌漫在室內。十數個紫衣內侍垂手立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兩個人正坐在羅漢榻上對弈。
    當今君上趙翊身著雲龍絳紗袍,墨發以通體純白無暇的白玉為冠,英挺的眉目在殿內燭火的輝映下,多出幾分柔和從容。他仿若聽不到外麵言官的喧嘩聲,端坐在棋盤一隅,伸出手施施然於棋盤上落下一黑子。
    他對麵坐著一個麵容也是英俊,眉宇間卻多幾分風流的男子。卻是君上異母的弟弟,景王趙決,眼見著棋盤上黑子已經占盡風頭,他白子卻步步而退,到現在退無可退,便也不急著下了。他隔著描金雲紋的槅扇,朝外麵看了看,笑道“外麵言官鬧成這般,皇兄當真不管”
    趙翊語氣平和道“祖訓有雲,不殺言官。他們便是鬧破了天,朕又能如何他們”
    趙決卻道“皇兄明知我指的何事,那顧進帆的侄兒顧盛雲,因風聞彈人上書他把持瓦市私交,便將人打了一頓。顧進帆說他侄兒是不知而為之,您聽了竟然允了,隻罰了他半年俸祿了事。您這樣偏寵顧家,言官怎能沒有意見我看皇兄這幾日怕都不得清淨了”
    趙翊卻是道“言官受了委屈總是要罵的,隨他們去吧。我不過是耳朵不清淨幾日罷了。”隨即又道,“若是下不下去,便盡早認輸,我還有許多事要做。”
    趙決被輕易看穿了心思,一時不知說什麽,隻能笑道“皇兄離京半年,我許久未見皇兄,這棋藝也退步了”
    這時垂拱殿的殿門打開,內侍省總都知李繼手捧著兩封密件走了進來,跪下呈給了趙翊。
    趙翊側頭對趙決道“你的棋藝向來便是這麽爛,並沒有退步”
    趙決心裏暗中一箭,
    卻也嬉皮笑臉“皇兄平日隻同我下棋,哪知我跟您比算爛,跟旁人比已是極厲害了”
    趙翊暫未理會他,而是隨手從李繼手上拿過密件,先打開了第一封。寫的是大相國寺那邊小院中的事,自他離去後,那個在儺戲遊街時,拉著他跑的陌生姑娘,竟接連讓人送來了四季被褥,筆墨紙硯,經子史集,甚至還有一隻小鳳頭鸚鵡,滿滿當當地把小院子堆滿。趙翊看到這裏時,已覺得有些好笑。緊接著發現還另有一封信,也是這位姑娘寫了送來的,他也打開了看。隻見信中真摯地寫著,望他能認真讀書,早日金榜題名,殿試時能被君上欽點第一甲。她便能看他騎馬簪花遊街,為他而榮。
    於是趙決便看到,他那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兄長,竟難得笑出了聲。
    他便狐疑了,若非是密信,且君臣有別,實在是都忍不住想看看,裏麵究竟寫了什麽,叫皇兄笑得如此開懷。其實他今日知道皇兄心裏沉悶,所以來陪皇兄下棋逗樂,可是下了半天棋,也沒見他這般笑過。
    趙翊將信紙遞還了回去,李繼便問“君上,旁的東西都已經放好,那掌櫃也未起疑。隻是這隻鸚鵡”
    趙翊便笑道“先養著罷。”
    李繼得了信,又道“君上,那今年金明池奪標賽,您可要禦駕親臨觀禮顧大人、李大人等已將金明池鄰水殿清理出來了,隻等君上駕臨了。”
    趙翊道“不必了,傳令下去,就說我從今日起離京了。”
    趙翊說完,隨即手中棋子扣下,清脆一聲響。映襯著外麵無邊無際的大雨,隔著雨幕遙遙傳來的言官的議論聲,竟透出些許肅穆的殺機來。
    汴京城入夏,這般瓢潑大雨下了整整一晚,等著要參加金明池奪標賽的眾世家郎君、娘子們都為此而憂愁。生怕這雨下三天三夜不停歇,那便什麽賽也沒有了。
    可次日雨驟初歇,日光和煦。
    恰逢這般的好天氣。許多汴京大大小小的世家郎君、娘子們從家中傾巢而出,一路經禦街、經州橋,再經宣秋門內大街,自順天門而出前往金明池。金明池奪標賽要下午才開局,她們便一路走走停停,或是在州橋買些胭脂水粉,或是在汴河吃些夏日的冰雪飲,等行至下午便也到了。
    昭寧也早早與舅母坐上了馬車從謝家出發,不過並未一路遊玩,盛氏準備帶她去看看薑家在崇明門大街新置辦的宅子,正好便在去金明池的必經之路上。
    一路上盛氏同她說“昭寧,你母親的事急不得,眼下還有四個月的期,你自己也放鬆些。咱們這家裏畢竟不是隻有你撐著,你父親也不知派了多少人去找了,你哥哥將他能托的人也托了遍,薑家我更是早就吩咐下去了。你今日便好生看看奪標賽,看看那些年輕郎君們,莫要去想旁的東西”
    謝昭寧笑著應下。舅母說的的確如此,欲速則不達,她已吩咐下去,讓新門瓦子周圍熟悉地勢和鄰裏的掌櫃夥計們去找。眼下為了讓舅母和母親放寬心,倒是的確該放鬆些。
    她笑道挽了盛氏的手道“
    昭昭知道,隻等著去看看舅母的新宅子是如何氣派”
    盛氏才放寬心笑笑,又旁敲側擊地問她喜歡什麽樣的郎君,文的還是武的,胖的還是瘦的,官宦家的還是耕讀世家的。謝昭寧便是苦笑了,知道盛氏想再金明池奪標賽上替她相看。她自己在婚嫁上並不算順利,總還是因為是西平府回來,又曾做過諸多不好之事的緣故。
    前世更是如此,到後來家中謝宛寧、謝芷寧都有許多人提親,給謝宛寧提親的甚至不乏公爵之後,但她卻少有人提親,那時候她也並不在意。可趙瑾突然從汴京消失了,謝昭寧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他的身影,她才慌了心神。那時候鬧出許多事,她已與家中決裂一般,隻想著找一門親事逃出生天去,是誰都可以。
    舅舅便帶回了同順平郡王的親事,說是早年前母親無意間救了順平郡王之母才定下的。她那時候自是高興,隻覺得教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狠狠失了麵子。她不僅能嫁,還嫁了這樣高的門第。
    但直至前段時日,她曾問過母親,可有這樁事情,母親聽了卻甚是茫然,說是從未有過。
    這讓昭寧也覺得奇怪,若不是舅舅所說那般,這門親事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何會莫名其妙發生在她身上她雖並不想再嫁了順平郡王,卻也實在是理不清當中的原因。
    等昭寧回過神來,馬車已經到了薑家新的宅邸外。知道她們今日回來,薑家宅邸早已是大門打開,灑掃幹淨,門房垂手站在門口,等著迎她們進去。
    盛氏牽著她的手下了馬車,興致勃勃地領她進去看。隻見這是一座四進的大宅院,兩側月門過去還帶著數個小院落,翻新得極好,新裝的掛落,剛刷好漆的欄杆,氣派的確不比謝家差。謝昭寧看著笑笑,一看就是大舅母親自監工所裝,許多地方與她們在西平府時住的宅院一般無二。
    “是從你大舅舅原先的同僚手中買來的。他們舉家搬去任上了,因此要修葺的地方不多,不過一兩個月便收拾妥當了。你外祖父不來,你二舅舅便陪著他還住在順昌府,不過你兩位表姐是要來的,便住靠著溪畔的院子,已經同她們說好了,便是出嫁了也要給她們留著。”盛氏一一給她介紹著。
    兩人一路行至正廳,此處翠竹環繞,又有一流清泉,環境清雅,以一道山牆隔開,謝昭寧道“這處便不是大舅母所裝吧”
    大舅舅和大舅母是沒有這番雅趣的。
    盛氏哼道“是你大表哥所設的,非要弄這些勞什子的竹子、泉啊的,方方正正,開闊的哪裏不好”
    謝昭寧聽了抿唇笑,大舅母大舅舅與薑煥然的審美向來是南轅北轍的,這二人能生出薑煥然來,才著實讓人懷疑是抱錯了。若非薑煥然的麵貌還是像了幾分外祖父年輕時的俊逸的,恐怕大舅舅也不敢認。
    這時候熱熱鬧鬧的說話聲從背後響起,昭寧回過頭,隻見是許久未曾見過的薑煥新、薑煥明兩位表哥,他們二人今兒的打扮甚是出挑,皆都換上了嶄新的寶像花羅的長袍,腰間配簇新的腰帶,還穿嶄新長靴,戴箭袖。
    足見兩位表哥是等著要去金明池施展一番人才了。
    兩個人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笑容,薑煥明對著謝昭寧拱手道昭寧表妹許久未見了
    想看聞檀的明月曾照小重山嗎請記住的域名
    薑煥新則去攛掇盛氏“大伯母,咱們不如現在便出發了吧,去金明池那邊占個好位置,否則盡都讓別人占去了”
    盛氏沒好氣地白他倆一眼道“下午才開始,你此時去站在池邊吹風嗎”
    此時卻有兩位陌生的女使,出現在山門之外,隔著翠竹喊道“薑家大夫人在嗎我們家娘子亦想去金明池奪標賽,隻是家裏牛車不夠了,想請問大夫人有沒有多的,能不能借出來用用”
    說著不時地朝著屋子裏張望。
    薑煥明和薑煥新見此情景,不由低聲道“又來了昨兒個才來了兩撥人隻差沒親自登門了”又憤憤不平地低聲說,“我倆自也不差怎的隻看他去了”
    他二人雖說得嘟囔,謝昭寧卻明白了是什麽意思,她聽得笑出聲來,這些女使怕都是借由來看薑煥然的,誰叫他是解元郎呢,不光是在順昌府,就是到了汴京,也受歡迎得很。各家女子想見他廬山真麵目的恐不在少數。
    但四下看看,他似乎並不在此。
    盛氏也是一臉無奈的模樣,兒子的受歡迎讓她疲於應付了。隻對謝昭寧道“昭寧,你親自去叫你大舅舅,讓他收拾著準備走了,否則還不知要磨蹭多久”
    謝昭寧笑著應了,隨著女使的指引朝著正屋的方向走去。
    穿過偏門,前方是一片開闊的青磚石空地,擺了一個木架,上麵插著些刀槍劍戟的。謝昭寧一看便知這就是大舅舅和大舅母的住處了,大舅舅尋常的習慣,便是晨起就要練些武功的。
    又過了空地,走到了寬闊的屋簷之下,此時旁側的幾個槅扇打開著,軒窗舒朗,清風吹拂進槅扇中,謝昭寧卻聽到裏麵傳來隱約說話的聲音。“這次西平府外父親大勝西夏擒生軍,軍功分明是父親的,可蔣家依附定王,軍功卻讓定王給了蔣餘盛。怎能就此罷休”
    謝昭寧聽到這句話,腳步微微一頓。這聲音分明是表哥薑煥然,隻是與平日懶散隨意的他不同,竟是有幾分憤怒。
    蔣餘盛蔣姨娘的父親她心裏一驚,蔣姨娘的父親竟搶了舅舅的軍功
    難怪,難怪這一世蔣餘盛起複竟提前了
    她思索良久,心裏對蔣餘盛所為之事大恨,對蔣家也更深恨一層。也更是確鑿了,等母親之事解決,便要立刻對蔣姨娘下手,決是不能多留的。
    隻聽大舅舅又歎道“你我又能如何,煥然,切不可意氣用事,這已經是不能更改的事了父親沒有這個軍功,也照樣是能過的。”
    可薑煥然卻道“我是決不會放過他們的,無論什麽手段,總有一日,我要他們都匍匐在我腳下,向我俯首求饒”
    語氣中帶著森然的冷意。
    謝昭寧聽到此,想到後來的薑煥然,輕歎他的確是做到了。不過不光是蔣家這件
    事,這件事之後,他還做了其他的很多事,種種手段都太過了,讓外祖父這般心懷正義之士,因他所做之事,氣病了身子,竟早早去了。大舅舅、大舅母也因此鬱鬱寡歡。而他自己也在史書上留下了佞臣的千古罵名。
    此時她也不聽了,而是徑直走到了門口,對門內的兩個人笑了笑道大舅舅,表哥,舅母要您收整好,我們要出發了。
    5聞檀提醒您明月曾照小重山第一時間在更新,記住
    薑遠望見謝昭寧來了,立刻扯出笑容來“昭昭來了”又聽盛氏催他,低頭自己身上的衣裳,才發現自己還沒換衣裳,便著急忙慌地道,“你先同你表哥出去稍候吧,等大舅舅換身衣裳就出來”
    謝昭寧見薑煥然也隻簡單穿了身天水藍的細布直裰,清俊的眉眼,閑適從容的氣質,就這般便立刻將另兩位極盡華貴裝束的表哥襯得刻意又沒有必要。他也看到了她,對她笑了笑“昭寧表妹竟來了那便先走吧。”
    他自己走出書房,先徑直走到了前麵。
    卻隻聽謝昭寧輕柔的聲音在背後道“還請煥然表哥留步片刻。”
    薑煥然回過身,隻見謝昭寧站在日光和煦之下,今日汴京這盛夏的日光,從庭院種的那株梧桐樹的枝椏間灑下,她穿得深青淡綠的一衣裙,映襯著如瓷娃娃般雪白細膩的肌膚,映著樹影的波瀾,有種令人驚歎的蓬勃的綠意。
    謝昭寧走近了,先對薑煥然道“我知道表哥一貫不喜歡我。”
    這是自然的,薑煥然能喜歡她才是有鬼了。他本就嫌棄她,覺得她搶了自己父親母親的關懷,又曾經曆差點被大舅母逼著娶她,最後上次田莊之事,雖是因他一時大意,可是謝昭寧最後打他的那兩巴掌也是毫不留情的。薑煥然不想弄死她,可能已經是看在大舅舅和大舅母的情麵上了。
    薑煥然卻頓了頓,片刻後才說“你如何知道的”
    謝昭寧就笑了笑“我自是有眼睛會看。”
    她見薑煥然不說話,又道“我知道有些事不該我來說,說了表哥也未必會高興。但我還是必須要說,表哥做凡事定要守住底線,注意手段,莫要讓舅舅和舅母還有外祖父失望。也莫要,葬送了自己。”
    她覺得說到這裏便也足夠了,至於能不能勸得住這個禍國殃民的未來大佞臣,也不是她能決定的。甚至她也覺得自己是在做無用之功,但是說總還是要說的。並非是指這件事,而是指薑煥然處理其他絕大部分事情的手段,都是極端的。她都希望薑煥然做事情能三思而後行,她不想看到舅舅和舅母再因他而傷。
    昭寧說完之後,便越過薑煥然向正堂的方向走去。
    薑煥然在她身後,看著謝昭寧的背影,她雖走在明亮的日光之下,卻仿佛還籠罩著看不見的陰影之中。
    日光太盛,照得她的背影明亮澄澈,他的眼睛微微一眯。
    聞檀向你推薦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歡請牢記收藏,網址 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