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各執己見、槐市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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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楷的相貌太顯眼,再加上隻矮他半頭的慕容永,兩人停在道路當中如同鶴立雞群。慕容永情知是避不過去了,於是讓隨行的部曲先過便橋往集市上去,二人則牽馬來到灃河岸邊尋了個僻靜處敘話。
“叔父當知機事不密則害成,前番之事,有所隱瞞,還請阿叔寬宥。”
慕容楷表字元則,這昂藏偉岸的漢子說起軟話來卻也毫無阻礙,他比慕容永年長五、六歲,論輩分卻是其族侄。
“我等燕人遠徙關中,正該同心同德,韓非子功名篇有雲,一手獨拍,雖疾無聲,叔父誌趣非常,何苦離群索居?”
為了說服慕容永,慕容楷可說是引經據典,他不僅長相類父,平時也將父親慕容恪視為榜樣,可模仿終究隻是模仿。慕容恪幼年因母親高氏不受寵,一直被慕容皝忽視,卻能潛下心來讀書習武,十五歲時才得到認可,統兵出戰擊潰後趙大軍,可以說是一鳴驚人。
對於慕容楷的說辭,慕容永不置可否,他在短暫的沉默後,組織好言語才開口。
“武宣皇帝在大棘城設立東庠,令貴胄子弟皆從劉祭酒(平原劉讚)習儒,文明皇帝遷都龍城後複立學宮,每月臨觀、考試優劣。我家子弟因之得益,進而英雄輩出,故太原王更是其中佼佼者,有這些英傑效命輔佐,景昭皇帝才能進軍中原,遷都於鄴後也有效仿魏武唯才是舉。”
聽到慕容永稱讚先父,慕容楷不免追思往事,臉上流露出崇敬之情。
“如今苻天王尊孔崇儒,大興經學,長安英才雲集,秦國行將大盛,縱有衰敗之日,以秦王年齒推算,也當是十數年乃至二十年後,屆時我等年已遲暮,家中後輩子侄恐也無人再記得前時之燕了。”
話及於此,慕容永不僅為前燕的滅亡,更為自身勞形於生計,不能一展所長而感傷莫名。
“昔日潞川一戰,王景略率師六萬伐燕,景茂(慕容暐)、季衡(慕容評)君臣發兵三十萬尚且不敵,如今去國入秦,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兼之部眾離散、資財乏匱,爾等之謀幾無勝算,元則你又何必以巧言來遊說我。”
慕容永出生時正值前燕文明帝慕容皝故去,慕容儁襲位後,帶兵攻取薊城、滅亡冉魏、占領中原、稱帝建製、遷都鄴城,由於屢戰屢勝威風一時無兩,進而生出驕心,想要窮兵黷武在短時間內一統天下。
但在那一連串的勝利之前,慕容儁的進取中原戰略雖然得以落實,卻也不是沒有質疑的聲音,當時執意於據守龍城、割據遼東的人也不在少數,慕容永的童年就是留在龍城度過。
孤掌難鳴之語上接人主之患,由於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慕容永之前自然洞悉了慕容楷的斷章取義,此時更點破其背後另有主謀,認為去年冬天的事並不全是為了前燕徙民的利益訴求,畢竟慕容楷當初是追隨慕容垂逃離前燕,這層關聯是明擺著的。
慕容楷一直在為慕容垂籠絡前燕遺臣遺民,他臉上略有慚色,卻是一閃即逝,心裏頭的主張也不會因為這幾句話就動搖,二人各有堅持,誰也不會接受對方的觀點。
而慕容永在應對時所展現的態度中,認為即使秦國有變,他支持的對象也是代表前燕嫡脈的慕容暐,而不是將有限的力量再度分裂。
當然更主要的還是慕容永這一支與慕容垂的舊時過節,隻是往事親身經曆者都已過世,再沒人能說的清其中的是非。
慕容垂妻子先段氏被下獄時,慕容永之父慕容虔明麵上雖然拒絕上書求情,私下裏卻單獨麵見了慕容儁,也因此連個封爵都沒能撈到。慕容永的伯父慕容強奉命率精騎去追出奔的慕容垂時,因為敬佩其功勳,憐憫其被猜忌的處境,也是手下有所留情,不然在被慕容麟告發、左右多有離去的情況下,逃跑路線敗露的慕容垂哪裏能夠脫身。
時人稱為賢相的王導,尚且有伯仁因我而死之愧,可慕容垂不知內中曲折,作為當事人的慕容儁、慕容虔、慕容強、慕容令先後故去,今時再去分說也是徒勞,反倒另添煩惱,況且這麽做也不是慕容永的人設。
慕容永平素少言寡語,性情深沉,與人交談也甚少表露出內心想法,為人極為持重。這樣的人說好聽點是堅定、頑強,說不好聽就是頑固、執拗,根本不是慕容楷三言兩語所能打動的。
二人最後雖維持了麵上情分,好言作別,實際卻因理念分歧,幾近於不歡而散。
慕容永與慕容楷相逢時便已是午後,一番耽擱後時間臨近慕容亮下學,於是他調轉馬頭往城南去太學外迎一迎大兒子。
王猛死後,權翼被任命為司隸校尉,早在雲龍門之變時,苻堅就將權翼、薛讚、王猛視為心腹,這種信任與同樣受到信重的李威、呂婆樓、強汪、梁平老等人又有不同。
後四者對於苻堅來說,都是關係親密的朝中重臣,可以倚為柱石。幾人中能力最強的王猛出將入相,身兼數職,既能製定大略,又能力行實務,苻堅與其亦師亦友。
而權翼、薛讚,就是能為苻堅處置隱秘,如同股肱般的臣子。又因為權翼與苻氏同樣是出身略陽郡,苻堅對其的信賴程度,比起同掌機要事務的太原人薛讚,還要多上幾分。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苻堅雖然舉止溫和有禮,對權翼也非常信任,可有王猛作為比較對象,這就如同珠玉在前,對於接手職權的他來說很難再做超越。
於是權翼謹守王猛在世時所行的法度,一如漢時的蕭規曹隨,可他畢竟追隨過姚弋仲、姚襄父子,對於王猛死前所提出的鏟除鮮卑、西羌降附貴族的建議還是打了折扣,加上苻堅一直以來對降附者的寬仁,接任首領的揚武將軍姚萇屢屢統兵出戰。而入秦之後,先封賓都侯、冠軍將軍,再領京兆尹的慕容垂名位上高出許多,卻數次受到針對和考驗。
太學在長安城南,西周時天子所設大學名為辟雍,曆代因此沿用這一別稱。四年前,也就是滅前燕的次年,苻堅延請精於禮記、儀禮的高平蘇通、長樂劉祥,為此特設兩個祭酒,二人皆為年高博學的名儒,分別主持東庠、西亭。
前秦文教盛行,諸經皆置博士,唯獨因為亂世禮樂散缺,找不到能夠講解之人。後來打聽得知太常韋逞的母親傳習了音讀,於是苻堅為照顧老人,就地在韋逞家中設講堂,請其八十多歲的母親宋老夫人,為太學生講解傳自韋逞之父的周禮,稱呼宋夫人為宣文君。
而且每個月的初一這天,苻堅都會帶著百官親臨太學講論,長安因此經學複興,恢複並傳承了在東晉都已經失傳的太樂禮製。
前秦文化事業的興盛,使得太學附近也重新出現槐市,長安城東南多生槐樹,早在漢代就因為太學生對書籍的需求,進而在太學旁形成讀書人聚會、貿易的集市,後來因戰亂隨著太學解散而消失。從學生們互相交換、買賣各類書籍,拓展到筆墨紙硯、笙磬樂器、家鄉特產,以及交流學習心得。
呂超每日的十文零花錢都換了吃食,跟同學一道大飽口腹之欲,他的身材本就比同齡人高壯,這下子更是朝著橫向發展。其實呂超吃的並不多,毫無心計的他隻是喜歡這種熱鬧氛圍,尤其是分發糕、餅時被圍繞在當中的那種感覺。
除了胡餅,苻馨在新黍收獲時,還會賣些製作更精細,價格也貴上幾分的糜子糕,不過這種小吃卻是仿製版本。
由陶甑蒸製的餅糕有著悠久曆史,西周時就已聞名於關中,周禮所載的複古叫法是糗餌、粉餈。由糯米、黍米搗粉,內裹、外沾豆屑蒸成,合蒸曰餌、餅之曰餈,西周時專供王子食用,往後逐漸發展為甑糕。
漢武帝所鑿昆明池就在舊時鎬京,地處灃水、潏水之間,位於阿房城西南。引池水東出的昆明渠,過河池陂以北後分為兩支,一支向北匯入渭水。一支向東流經虎圈之南橫越灞水,與通向黃河的三百裏漕渠相接,為漕渠上源。
呂隆和胞弟呂超不同,開始識字斷句後,他最喜在槐市逗留,雖然還如前幾年一般多思多慮,卻也學會了隱藏心思,通過一本本書籍開啟並認知新的世界。
仿佛與生俱來的天賦,呂隆對於授學博士所教的經典,往往稍作點撥就能夠聞弦歌而知雅意,但他卻從未在人前有所表現,反而常常在學室精舍內補覺,一到考核又能輕鬆過關,師長和同學都為此大惑不解。
呂隆入學後不久,就在與夥伴們逛槐市時,發現一處奇妙的攤位。書市並不是每日都有,七到十日才聚散一次,除了各地流傳的不同版本古今經學典籍和各家注解,還有天文曆算、兵書戰策、文法字理、醫藥百工等各家書籍,還時常有人公開講學、辯論。
而那位令呂隆好奇不已的攤主是個八旬老者,每到書市都騎頭關中大驢由南而至,一支杉篙一卷蘆席和一筐書筆紙硯,身著麻衣短褐頭戴笠帽,找棵槐樹將杉篙一豎、席子一鋪就開始寫寫畫畫,旁若無人般自得其樂,杉篙上掛著賃書的懸幟,有如酒家的旗望。
老者代人抄寫的生意甚少有人光顧,筐裏的書也不售賣,交付抵押之物便可拿去觀看,約好時日看完歸還便可退回抵押,相當於分文不取,與其說是做生意,倒更像是來曬書、采風的。
旁人對那幾十卷書隻是當作雜錄筆記、誌異怪談、神話傳聞,看個稀奇,圖個樂嗬,呂隆卻因為其中所描述的貫月槎、淪波舟等時人視為荒誕不經的幻想,於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幅生動且仿若真實過往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