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家書抵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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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已過,冰雪消融,當枯黃的荒野泛出綠色,幹癟的枝條發出新芽時,又一輪春種開始了。
    在客舍住了一個冬的商隊早已走幹淨,如今入住的商隊已經換了一批,商隊在城內穿梭,進的進,出的出,駝鈴聲環繞著這座邊城,伴著汩汩流水聲,日夜不絕。
    日上三竿,駝鈴聲離開客舍,駱駝載著各色的布匹慢步遠行。
    小崽挎著髒得洗不出色的挎兜站在麥地裏,他直起身看著一步步移動的商隊,駝背上的商人注意到他,兩指壓在嘴唇上吹個響亮的口哨。
    “汪——”大黑狗叫一聲。
    趙西平抽空瞟一眼,隨即又收回目光,扶著鐵犁跟著犁地的老牛走。
    小崽舉起手使勁晃了晃,目送商隊走遠,待駝背上的人影看不清了,他從挎兜裏抓一把麥種往犁碎的土壤裏撒。
    大黑狗哈著氣跑到小主子腿邊,它歪著頭看他,見他抹眼睛,它又吠叫一聲。
    小崽揉了下狗頭,他朝西看一眼,又看了看腳下的濕土,兩腿一伸坐了下來。
    大黑狗舔他一下,他斥一聲,捏住大黑狗的嘴筒子,倒著捋狗鼻子上的毛。
    “大黑,你想我娘嗎?”小崽問,“你還記得她嗎?”
    “嗚——”大黑狗張不開嘴,隻能狂甩尾巴。
    “趙明光,你在偷懶?”耕牛拐彎,趙西平扶著鐵犁又犁了一壟地。
    小崽沒理,他跟大黑狗頭抵著頭,透過狗眼睛,他靜靜地看著自己。
    兩隻尖嘴雀子落下,它們警惕地盯著一人一狗,爪子翻土,還沒來得及蓋土的麥種迅速進了鳥肚子。
    小崽“噓”一聲,他放開狗嘴,大叫一聲“撲”,大黑狗猛然彈出去,如離弦的箭撲向偷吃的鳥雀。
    兩隻麻雀驚惶起飛,慢了一步的胖鳥被大黑狗彈跳起來從半空中按下來,鳥慘叫幾聲消音了。
    小崽開心大笑,他蹦起來,連聲誇大黑好樣的。
    狗叼著活麻雀耀武揚威跑來,小崽擺了擺手,說:“你吃,我不吃,吃了這隻鳥,你繼續幫我盯著,別讓其他鳥下來偷吃。”
    說罷,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抓起一把麥子繼續撒種。
    父子倆麵對麵走過,趙西平仔細瞄他一眼,聽他嘴裏還哼著什麽,這才算放心。
    半畝地犁完,趙西平卸了鐵犁放牛去吃草,他撿起木耙拉土,撒下的麥種要用浮土蓋住,不然人走了,一群鳥落下來,不消半天的功夫,地裏的麥種就被噆食幹淨了。
    太陽越升越高,挎兜裏的麥種見底了,小崽也累出半身毛毛汗,最後兩把麥種撒下去,他拍拍手走到地壟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爹,大黑呢?”他問。
    “不知道。”趙西平沒留意狗,他直起身看一圈,說:“估計回去了。你餓不餓?要不要先回去?”
    “我累了,不想走路。”
    趙西平盯他一眼,他厚著臉皮嘻嘻笑。
    趙西平繼續幹活,小崽坐在地壟上摘草葉放嘴巴裏吹,坐累了,他躺了下去,左腿搭在右腿上,一晃一晃的。
    等趙西平忙完地裏的的活兒,他扛著木耙喊一聲:“小崽,回去吃飯了。”
    沒人應,他走過去看一眼,閉著眼睛的孩子曬出一腦門的汗,小臉紅撲撲的,眼皮子下眼珠子動個不停。
    聽到腳步聲走了,小崽眯開一隻眼,聽見他爹在喚牛,他不高興地哼了哼,但也沒起身,他就不信這人能把親兒子落地裏。
    沒多久,趙西平把鐵犁摞在牛背上,水囊和脫下來的薄襖裝筐裏,帶來的東西都裝起來了,他邁步走向裝睡的小孩。
    小崽翹起嘴角,又努力繃平,但他一副笑模樣哪能瞞過趙西平。
    “睡這麽沉?”他故意問。
    小崽使勁壓下張狂的笑。
    趙西平俯身把兒子抱起來,也不揭穿他,為了方便拿東西,又把孩子從懷裏挪到背上。最後背上背著孩子,他一手挎著篾筐,一手反摟著孩子,趕牛往家走。
    小崽悄悄睜開眼,他趴在寬厚的肩膀上,雀躍地晃著腳。
    趙西平恍若未覺。
    “爹,我睡醒啦。”
    “噢。”
    “爹,我摟你脖子,你不用摟我,我掉不下去。你用另一隻手拿木耙,木耙把戳我屁股了。”小崽提醒。
    為了騰出來一隻手,木耙橫搭在篾筐上,後麵戳出來的一節剛好抵在小崽的屁股上。
    .
    趙西平不聽,小崽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腿上挨一記擰,他裝作疼得吱哇亂叫。
    “爹,你是不是發現我裝睡了?”小崽嘻嘻笑。
    趙西平想了想,說:“沒有,你裝睡了?”
    “我裝睡了?誰說的?”他又不承認了。
    趴在樹蔭下睡覺的兩隻黑狗聽到聲歡喜地搖著尾巴迎過來,小崽質問大黑為什麽不吭不響地溜回來了。
    “下來,我趕牛去牲畜圈。”趙西平半蹲下去。
    小崽從他背上滑下來,他帶著兩隻狗往回跑,見阿水和花妞在桑樹下給蠶換桑葉,他走過去蹲下看。
    “麥子種完了?”阿水問。
    “嗯,種完了,過幾天下場雨,麥子就出芽了。”小崽捏起一條小蠶放手上,說:“等蠶結繭子了,我娘就回來了。”
    隋玉的行程比小崽預料的要快,不到五月就出了蔥嶺,在疏勒國歇了兩天,一行人往北去溫宿國,路行半月,商隊進入龜茲國,在此遇上今年頭批出關的商隊。
    “玉掌櫃?這是從大宛回來的?”尤大當家的目光落在馬群上,他目含激動,說:“了不得,了不得,今年輪到你們發財了。這批馬如何?翻過蔥嶺沒有生病吧?我看它們胃口還挺好,挺精神。”
    “沒生病,離開大宛的時候,我們帶了三百捆幹牧草,還從大宛帶走十罐水五罐土,大概是有當地的水土,這些馬倒是沒有出現水土不服的情況。”隋玉得意地說。
    這個做法不算稀奇,每個從大宛買馬的商隊都會給馬群備上家鄉的牧草和水土。尤大當家靠近隋玉和宋嫻,低聲說:“二位女當家,我們是老交情了,透透口風如何?你們這些馬是在哪個馬主手裏買的?大概多少錢一匹?”
    “這個嘛……”隋玉和宋嫻已經收受了徐氏商隊和李氏商隊的好處,她們不打算往外透露口風。
    隋玉借口說:“尤大當家要是想買馬,你隻能另尋他處了,去年,我們四家商隊帶去大宛的布匹和綢緞都賣給當地的馬主了,近兩三年,他們估計是不會再缺衣料。”
    尤大當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歎一聲,不死心地問:“真不能說?”
    “每匹馬的價錢能告知你,大概在三千錢左右。”隋玉說。
    “我去看看你的馬。”尤大當家識趣地不追問了。
    隋玉跟著他走,她搓了搓手,有些緊張地打聽:“尤大當家,在敦煌的時候,你可遇見過我的家人?他們有沒有什麽話捎給我?”
    尤大當家這才想起來,他朝族人喊一聲,讓隋玉自己過去拿東西。
    隋良和小崽托商隊捎來的是一個包袱,其中有一罐香噴噴的炒麵,還有一罐黃豆醬,其他的就是寫著醜字的木片和竹簡。
    “玉妹妹,我們要去賣馬了,你去不去?”宋嫻問。
    隋玉看了看手上的東西,她的心神都在這上麵了,迫不及待地想看,壓根不想離開。她指著小春紅和張順,說:“你倆跟著去。”
    小春紅和張順俱是一驚,反應過來,二人動了動嘴,到底是沒有開口說不敢承擔重任,他們看著滿臉含笑讀家書的主子,二人心裏明白,這是個證明自己的好機會。
    “主子,我也去。”李武開口,“我還記得上一次買銀器的鋪子,價錢也記得,我過去能幫忙。”
    隋玉抬頭看他,掩下詫異,她問其他人:“誰還想試試?”
    柳芽兒攥著滿是汗意的手站起來,緊張地說:“我在上一個主家見識的好東西多,能分辨顏色和花樣的好賴……”
    隋玉揮手,示意她跟上。
    其他奴仆想了想,他們沒有什麽獨特的優勢,沒人再開口。
    “牽三、牽四匹馬過去。”隋玉出聲,“你們一人負責一匹,可以用馬跟商隊換毛毯、銀器、珠寶、種子。要是遇到什麽稀罕的東西,你們拿不定主意就問宋當家。”
    四個奴仆齊聲應好,他們各牽走一匹馬,跟著宋嫻和徐李兩個商隊的主事人走了。
    留下的奴仆去給馬和駱駝刷毛,隋玉一個人坐在鍋灶旁邊看家信,釀黃豆醬的黃豆是小崽親手種親手摘的,炒麵是趙西平在小崽的監督下炒的,在竹簡上,隋良把這兩樣東西誇得天上有地上無,但在最後,他坦誠交代,上述的話都是被逼著寫的。
    小崽也會寫字了,除了爹、娘、舅舅三個字,他還學會寫一家人的名字,所有的字當中,“隋”字寫得最大最醜。
    “姐,小崽昨夜做夢夢見你了,夢醒了,他拉著我嘮了大半夜,還掉了幾顆金豆豆。”
    “下雪了,家裏殺豬了。”
    “我們也去看鬼火了,被鬼火攆了二裏地,的確很嚇人,你那晚也害怕了吧?隋玉,你很了不起。”
    隋玉抿著嘴笑,她把這版字又看一遍,終於確定這是趙西平寫的。
    “除夕了,姐,我們堆了四個雪人,等你回來。”
    “……”
    “雪化了,開春了,我帶你兒子去種麥了。”
    “麥子快黃吧,娘,我最喜歡秋天了。”
    最後一個竹簡上的字,是趙西平握著小崽的手寫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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